一
六岁,我站在门口的老槐树下,黝黑的小手里举着馍口口吃得香甜。她远远走来,穿着大摆裙子,长头发披在肩膀上,高跟鞋踩在巷子青石上,清脆悦耳。
我忘记了肚子饿,呆呆看着她走到我身边,蹲下身子,喊一声“笑笑”,眼泪就稀里哗啦地流出来,流得满脸都是。
当天的饭桌上,她对着每个人都露出卑微的笑容,对着奶奶、对着叔叔,连小姑姑她都赔着笑脸。当她将头上美丽的花卡子拔下来,轻轻别在我的头上,奶奶在旁边冷冷地说:“真疼她,就带了去,在这里,长得粗,也被人看不起。”她怔了怔,昂头看蓝天白云,那里那么远那么远,只有一群大雁飞得肆意而张扬。
她终究还是一个人走了,走得匆忙而决绝。我追在后面喊“小姨”,声声带着凄厉。奶奶追在后面喊:“你个小没良心的,以为谁会要你,再哭小心你叔打断你的腿。”我立刻就噤了声,叔叔年轻气盛,说到做到。他说我的父母给家里丢了好大的脸,却留下一个累赘在这里搅人烦,从来也没有过好脸色。我知道,因为父母的名声,叔叔娶不上亲,就将气撒在我身上。
我开始想她,想她的温柔、想她美丽的笑脸、想她汹涌的眼泪,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每个跟我有关系的人见了我就要流眼泪,我只是想念她看我的眼神,很温暖,像妈妈!
一个月后,她再次出现在大槐树下,这次,她没有对任何人赔笑脸,而是昂着头,微笑着说:“我来带笑笑走!”这声音,像天籁一样贯穿了我整个童年岁月,那么温暖,那么踏实。
夕阳已经快落山了,她拉着我大步流星穿过小巷,身后有许多看热闹的人,有人在后面喊:杀人犯的闺女,这回有人要了。我紧紧拉住她的手,将头深深低下来,不敢抬起。自从半年前,妈被判了刑之后,我就生活在这样的目光中。
她用温和的声音告诉我,从此以后,一定要昂着头,不论日子多么苦,也不要低下头!
她家很漂亮,房门上贴着镂空的双喜字,屋子里的家具闪闪发光,雪白的桌布上盛开着鲜花,一个很英俊帅气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将我从身后拉出来,让我叫“姨夫”。
姨夫的脸上没有多少欢喜,一边看电视一边问:“就是这个孩子,叫什么来着?”她连忙说:“笑笑,我姐姐唯一的女儿,我跟你说过的嘛。”然后,拉着我到卧室里去换衣服,她在掩饰着不安。后来我才知道,那次她去奶奶家看我时,刚刚确定了婚期,怕姨夫不接纳我,才一个人回来求姨夫的,姨夫拗不过她,勉强答应了。她的卧室漂亮得晃眼,我在她的指挥下,去洗了澡,换上了一套有米老鼠图案的睡衣。从浴室出来,看到她和姨夫坐在沙发上小声说话。姨夫问:“这个‘豆芽菜’要在家里住多久?”她撒着娇说:“留下笑笑好不好,她很听话的,我自己带她……”姨夫的脸却瞬间阴郁下来,开始闷头抽烟。好久,我听到她小声地解释:“这孩子从小就跟我比较亲,现在又没人管……”
姨夫说:“我们平常资助她一下就已经仁至义尽了,为什么一定要养她呢?”
僵持了良久,她悄悄拉拉姨夫的衣角,用很小的声音说:“姐姐是因为救我才做下错事的,我不能没良心……其实,笑笑很乖的,她不淘气……”
看在她的面子上,姨夫终归是没有把我赶出去。可是,我的兴奋却迅速退去了,童年的不幸让我过早地懂得了人情冷暖,身世飘零、无处释放的恨与怨一下子落到了她的身上——原来,妈妈是因为她才被判刑的,怪不得她要收留我。
我留在了她的家里。她很开心,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把姨夫伺候得像个少爷。她还给我在离家最近的一所小学报了名,每天像个小妈妈一样接我上学放学,路上还总会买一点零食给我吃。这个时候,她跟姨夫刚刚结婚,感情很不错,姨夫虽然不喜欢我,却也没再说什么。
闲暇的时候,她还会给我讲故事,一摞童话书,一本接一本讲。
可是,我不再喜欢她了,是因为她,妈妈才离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