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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我要从良

(一)她是云家最好的一把刀

孔雀十岁那年家乡闹了饥荒,她跟着人群逃难,后来生了病被父母抛弃在荒野。那是个阴雨天,她饿倒在泥泞中,远远地听到有马车驶来,她努力睁开眼睛,便看到一截华贵的紫色衣袖伸出了车帘,好看的手上托着一个白白的馒头。孔雀的目光几乎黏在了那个馒头上,之后听到车中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后来孔雀实在不愿意同别人提起这段过去,她觉得当初自己真是太廉价了,为了一个馒头便出卖了自己。倘若当年她读过“贫贱不能移”这种有深度的句子,想来今日双手也不会染上那么多的鲜血。

十年来,她已经记不清为云天杀了多少人,也记不清救过他多少次了。

她是个杀手,是云天的影卫,也是个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嫁人生子过上平凡日子的好姑娘。至于像有些话本里那样爱上自己的主人,孔雀想,只有像凤凰那样的傻姑娘才会如此天真,愿意被云天送给王上。

孔雀正一个人默默地为自己悲惨的命运唉声叹气,忽然听到那清冷凉薄的声音唤了声:“孔雀。”她连忙回神,翻身从房梁上跃下,单膝跪地垂眸敛目道:“属下在。”

在主人云天面前,她从来都是一个冷面话少的女人,眼睛垂着,永远都不注视主人的双眸。并非她规矩多,而是云天长了一张着实俊俏的脸,尤其是那一双深邃的眸子,盯着人看的时候会让人产生一种深情的错觉。即便是看了很多次,她对上这样的目光时还会产生怦然心动的感觉。

她听到云天的书页翻动了下,大概是带了风扇动了烛火,烛光微微晃动,云天斜在地上的影子也晃了晃。

之后,云天道:“去杀了花楼的沈莺莺。”

孔雀眼皮一跳,忍不住抬眸看了云天一下,恰好撞上他投过来的视线,连忙低头,轻声道:“主上,那地方查得严,是不会让女人出入的。”

云天正站在书架前翻书,随意应了声:“我知道啊。”然后把书放回书架后坐回书桌前,半晌,见孔雀仍旧跪在地上不声不响,才恍然大悟道,“哦,是了,我忘记你是女人了。”

孔雀忍不住用十分委屈的表情看向云天。

云天的目光从孔雀的脸上往下一扫,扫过她胸前后,才淡淡道了一句:“你可以女扮男装,应该不会有人看出来的。”

怎么可以这样侮辱人!好歹是兢兢业业为云家干了十年啊!悲愤欲绝的孔雀单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狠狠地看了云天一眼,这才扭头离开。

就在孔雀离开后不久,书房里的烛光微微摇晃了下,只听咔咔地响了两声,书架忽然向两边滑开,露出了一个密道。那密道中走出一个男人,男人蹙着眉,出来后只是低了下头行礼,转头看向孔雀离开的方向问:“这样真的可以吗?”

门处的珠帘还在晃动,屋子里还残留着孔雀身上独有的草香,云天看着珠子微微出神,半晌,道:“她是云家最好的一把刀,只能如此。”

(二)要杀的这个女人曾是主人的最爱

花楼中,舞娘们献艺的高台上长出了一棵棵桃树,桃花瓣旋转着飞舞,在舞娘的水袖中穿梭,好似一幅人间仙境图。

沈莺莺便是这台舞的主角,一颦一笑皆是动人的神色,让人忍不住看得痴了。

孔雀记得,当年也是在这里,沈莺莺也是跳了这一出舞,云天惊为天人,竟砸了十万两黄金来买她的初夜。相比于自己那一个馒头的身价,孔雀不禁悲从中来。再说自己之后十年的风风雨雨,云天除了赏她几口饭吃,居然没有在她身上多花过一两银子,就连凤凰完成任务后都有几万两的赏银。在这种巨大的差距下,孔雀姑娘更加坚定了离开云家另辟天地的念头。

这时曲子渐消,沈莺莺摆完最后一个动作便退了场。孔雀连忙追到高台后红纱遮掩的阁楼里,她的轻功极好,轻盈地落在沈莺莺身后竟然无一人察觉。下一刻正要动手,目光倏尔瞥见她藏在腰间若隐若现的一块令牌,手中流光一闪又飞快地藏在了袖子里。

那块令牌云家总共有三块,见令牌如见主人,孔雀没料到竟然有一块在沈莺莺的手中。她又想到云天曾经多次和她谈起这个姑娘,善解人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各种美好的词都往她身上堆砌。原本不曾注意,现在想起来,云天在谈起沈莺莺的时候眸子似藏着浓墨般的深情。

就在她愣神的片刻,沈莺莺已转过身来。看到孔雀,她微微露出惊讶的神情:“还未到十五,孔雀姑娘怎么会在这里?是主上有什么吩咐吗?”

“啊?”孔雀顿了下,干干笑道,“那个什么,主要是,我想你了……”

沈姑娘一头黑线地别开脸。

孔雀姑娘某些时候脑子不甚灵光,但好在她十分敏感,很多危险都机警地躲开了。譬如这一次,她深深觉得这次任务有问题,所以扔下沈莺莺后连忙往云府赶去。

她是匆匆赶回来的,低着头,脚步急促,恰好撞到了正拐出来的丫鬟身上。那丫鬟手里端着个托盘,这一撞,茶壶斜斜地砸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后,茶水便溅到了她的衣服下摆上。她原本并未在意,正要继续往里走,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退了回来,蹲在那碎片前,伸手沾了沾水沫,蓦地问:“这是什么茶?”

“毛尖。”

“怎么把茶端出来了,看这汤色,泡得还不错啊。”

“公子说要换成龙井。”

云天从来都不喝龙井的,并非是口味不喜,而是他母妃正是因为喝了他亲自沏的一杯龙井茶而死的。这事情除了她,其他人并不知晓。孔雀转头看向那雕花的大门,眸色深邃,思绪万千,这才推开了那扇门。

从前孔雀禀报事情的时候从不抬头,今日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虽说隔了珠帘,云天的身形有些影影绰绰的,可那眉眼却像是早就刻在了心底一般熟悉。明明是一样的五官,一样的声音。

后来丫鬟送茶水进来,孔雀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云天仿若未觉地接过茶啜了一口后放下,道:“你说沈莺莺身上带着云家的玉牌所以没有动手?”

这声音带了一点犹疑,最后一个音略有些轻飘飘的,若不仔细听定然分辨不出。孔雀身形一动,眨眼之间就落在了云天的身后,五指死死扣住他的喉咙,声音仿佛是沁了寒冬的井水,冷冰冰的:“你不是主上,你是谁?”

孔雀原本以为他会反驳,没想到他只是愣了愣,倏尔笑道:“对,我不是。”

因为就要到每月十五与沈莺莺相见的日子了,为了不出意外所以才要杀掉她?孔雀想通后,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个男人神情自若,似乎完全不介意自己的性命还掌握在孔雀的手里,兀自端起茶盏把玩。这种人,最难对付。孔雀手指用了下力,他呼吸一滞,身体颤了颤,竟然顺势倒在她怀里,头恰好贴在她胸口处。

这可真是占了好大一个便宜!羞涩的孔雀连忙往后退了退,掐着他的脖子集中精神道:“我不知你是如何顶替主人身份的,也不想知道你要做些什么。现在,我只需要你办一件事,销掉组织里我的铭牌,还我自由身。”孔雀从来都是个实际的好姑娘,虽然云天曾经无数次忽悠她立下对云家不离不弃的誓言,但她彼时已经懂得了“威武不能屈”的大道理,表面上忠心耿耿,内心却不知策划了多少次逃离云家的计划。这次倒是个非常好的机会。

男人听完孔雀的话后,微微勾起的嘴角蓦然抿起,眸底闪过一瞬微不可察的阴鸷:“好,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和我一起去皇家猎场参加这一季的狩猎。”

(三)云家不需要离心的刀

孔雀离开之后,男人低头看了看手中已经半凉的茶水,瞳孔微缩,露出些许嫌恶,然后利落地往地上一泼。

而后书架裂开,密道中走出来的男人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茶水,蓦地叹了一口气道:“委屈主上了。”

云天用拇指按着太阳穴,难得透出一丝疲倦,好一会儿,他自嘲地笑笑:“一直都知道她的心不在云家,可是真正亲耳听她说出来,心里还是难受得紧。”

“主上是不是把她看得太重了?虽说她的功夫是组织里最拔尖的,执行任务也从未出过差错,可到底,云家不需要离心的刀。”男人正是云家幕后组织的首领,也是云天的亲舅舅。

事实上,整个云家,云天亲自培养的杀手总共有两个,一个是凤凰另一个便是孔雀。凤凰的心思较孔雀要细腻很多,怕打雷怕见血。然而,这样的姑娘却只需他一声安慰一声夸奖,再加上类似于轻拍脊背这样的小动作,她的整颗心便会扑在他身上。素日里虽也是板着一张脸,可看向他的时候,眼睛里总是藏着化不开的浓情。孔雀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云天记得五年前他派二人第一次执行任务,凤凰胆子小没有一刀结束那人的性命,是孔雀面无表情地补上了一刀。回到他身边时,凤凰像一只受伤的小鸟藏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而孔雀则静静地坐在门槛上,认真地擦拭着自己的刀。夕阳的余晖打在她身上,格外的静谧美好。所有人都以为凤凰比较得他的宠爱,可只有他知道,他几乎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孔雀身上。他多希望孔雀也能向他撒娇讨宠,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不敢给孔雀钱,他害怕哪一天她有了钱就会突然消失。他会和孔雀聊很多从来不和其他人聊的事情,比如他曾亲手毒死了他的母妃,虽是意外,可那是他心底最重的伤。他想,哪怕孔雀心中有一丝的柔软也会对他动心,结果却令人失望。

他不承认自己爱上了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杀手,却在舅舅提出杀掉她的时候斩钉截铁地否决。他想,若她不能爱上自己的主人,那么他换个身份,再去接触她是不是就可以了。于是才费尽心思地弄了这么一出戏。

外面忽然刮起了风,吹得窗棂重重地响。云天回神道:“这是最后一次,若她还是要离开我,那、那……”他深吸一口气,顿了下道,“那就按老规矩吧。”

孔雀是女扮男装以云天侍卫的身份跟去围场的。她曾经来过一次围场,那次是按照云天的吩咐去杀王身边的一个妃子。那个妃子曾经是凤凰在后宫中最大的对手,如今,坐在王身侧笑得花枝乱颤的女人已然变成了凤凰。

王把手里的一个汤婆子放到凤凰的手中,凤凰嘟着嘴推开,王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梁,再次把汤婆子放在她手上。这一幕看得孔雀羡慕得厉害,甚至没有注意到云天看向她的眼神,爱恨交织格外的复杂。

按照规矩,所有参加狩猎的人都骑在马上整装待发时,侍卫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只猛兽放出来,由王射出第一箭,寓意狩猎收获丰厚。

孔雀恰好被选中释放猛兽。她掀开红布看到笼子里的老虎,然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钥匙把笼子门打开。老虎被放出来的时候,她原本应利落地跳开,却突然听到不远处云天一声惊呼,抬头便见一支箭带着凌厉的风朝她飞来。

她眉心一紧,正欲躲开,忽然被人从背后搂住,然后被带着往后一倒。侍卫们一片惊呼,纷乱的人声中,孔雀回头一看,竟看到了云天的脸。

连孔雀自己都没注意到,她几乎是颤抖着从云天的怀中挣出来的,转过他的背看了一眼伤口,手轻轻碰了碰,流出来的血带着浓稠的腥味。她甚至连其他人的惊呼声都顾不得,打横抱起云天就往外跑。

(四)为杀手挡箭的男人最愚蠢

云天这辈子第一次被女人抱起来,偏偏他还处于假装眩晕的状态不能醒来,各种悲愤的情绪在心中翻涌,最后终于拜倒在毒药下,失去知觉。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孔雀穿着一身鲜红的嫁衣,端坐在喜床前。他伸出一只手把红盖头掀开,她微微抬着头,朝他露出羞涩的笑容。他正开心得不得了,下一刻,感到身体一痛,低头便看到一把锃亮的匕首插进了他的身体。他顺着握在匕首上的那只手往上看,看到孔雀笑靥如花,吐气如兰:“我恨你。”

这一惊非同小可,云天猛地睁开了眼睛,抬手摸了摸额头,竟是一头的冷汗。转眼,便看到孔雀斜斜倚在窗户边,怔怔地看着外面树上叽叽喳喳叫着的两只小鸟。

孔雀很敏感地感觉到云天的气息变了,她回头一看,果然已经醒了。她仍旧倚着墙,歪着头打量他,好一会儿,道:“英雄救美——你是故意的吧?”

云天差点呕出一口老血,虽然她说的是事实,但按照正常的故事走向,不应该是这种对话吧?他颤巍巍地指着孔雀点了又点,才憋出原计划中的一句话:“我作为一个男人,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受伤。”

“但你带我去围场的目的,似乎是为了保护你吧?”

原本的计划中,孔雀应该恼羞成怒地吼出一句“谁是你的女人”。云天微微露出一丝抑郁的神色,他看上的女人果然与众不同,道:“当时情况紧急,我一时忘记了。”

在孔雀的眼里,他这一瞬间的抑郁像极了被人点破事实后恍然大悟的尴尬,不禁有些好笑。她撇撇嘴,斜斜睇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为杀手挡箭的男人,你的愚蠢很成功地勾起了我的兴趣。”不等云天气急败坏地回话,她继续道,“凤凰来看你了,你注意一下,她是最熟悉主上的人,你莫要被她看出什么来。”叮嘱完便转身,等到云天看不到的时候,她的嘴角翘起,神采飞扬,连出门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孔雀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她这个人素日里虽不苟言笑,却在院子里种了好几棵桃树,树下放了块平滑的大石头,她喜欢躺在石头上一边喝酒一边看桃花飞舞。心情好的时候还会以树枝作剑舞上那么一段,肆意风流得很。

只不过她的院门常年紧闭,从未有人见过她如此,除了凤凰。

孔雀正舞得酣畅淋漓,转身忽被华贵的宝石晃花了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凤凰?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扔了树枝走过去,边走边道,“你不该来这里的,被有心人看到可不好。”她凑近后,鼻息中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她蹙了蹙眉,再次盯向凤凰,“你为主上换药了?”

凤凰不答反问:“你的心情似乎很好?”

孔雀警惕地盯着她,目不转睛,再次问:“你为主上换药了?”

“原来不都是我为主上换药的吗?怎么?我现在连这种事情都不能做了吗!”凤凰忽然吼了一句,眼眶竟然红了,然而只是一瞬,那份委屈便全然消失了,浓墨色的眸子深深地望着孔雀,僵持了许久后,幽幽叹了口气,道,“我真羡慕你。”

孔雀愣愣地看着凤凰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许久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而后整个人都躺倒在了地上,有桃花瓣旋转着落在她眼上,之后被一道湿润送进了如墨青丝中。她睁开了眼睛,看着那湛蓝的天空,低低地笑出声来:“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人应答,只有微风吹动树枝的沙沙声。她止住笑,眼中黑白分明,再无一丝多余的情绪。

(五)杀手无心

因为王一箭射中了云天,所以最近朝堂上全是关于王唯恐云天篡位而射杀功臣的传言。事实上,原本应该坐在王位上的男人就是云天,后来他被奸人设计亲手毒死了自己的母亲,被先王厌弃,这才选定了如今的王。

如今旧事被翻出来,连百姓都认定了如今的王为君不仁,应该由公子云天坐上王位。

围场狩猎原本就是云天定下的一箭双雕之计,孔雀那里进展不明,朝堂上的情势却按照他的心意发展得很好。

他醒来后的第三天,便强撑着身体上了朝,情深意切地恳求群臣:“请不要误会王上。王上当初那一箭不过是射偏了,我救人心切,才会撞在了箭上。”这话说得虽好听,却也默默地给王加了一条箭技不精的罪名。

十五这一天,云天带着孔雀去了花楼,理由自然是:“每逢十五我都会去花楼见沈莺莺,你陪着我一起去吧,以防被沈莺莺瞧出端倪,就当作我救你一命的报答。”

虽然“救命之恩”的说法有些牵强,孔雀扯了下嘴角,还是跟着去了。谁让她的杀手铭牌还挂在组织里等着他来销,倘若就这么离开,她今后面对的将是组织无休止的追杀。

按照云天的计划,去见沈莺莺除了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外,最重要的是陪着孔雀到处玩一玩。这十年来,他知道她几乎从来没有参加过什么娱乐活动,除了练剑就是执行任务。

花楼是个包罗万象的地方,吃喝嫖赌样样俱全。

云天问:“要不要去赌场玩玩?这里的赌场和外面的不太一样,很有意思。”

孔雀眼睛一亮:“可以吗?”

云天神秘地笑了笑,立即拉着她拐进了一扇门。不知道穿过多少回廊,终于走到了一个人声鼎沸的地方。

这里的人个个衣着富贵,一掷千金,各种不同的赌局摆在不同的地方,最奇异的是,竟然还有酒水糕点供客人随意取用。云天让孔雀在门口稍微等一下,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个面具。他自己戴好后,抬手要给孔雀戴。孔雀尴尬地躲了躲,云天坚持亲手给她戴上,一边问:“你想玩什么?”

“我,我也玩?”孔雀惊讶道。

“嗯,你一定不知道怎么玩。”云天恍然大悟后,拉起她便往左前方一个台子走去,“这个游戏是猜大小,很简单的,走,咱们玩这个。”

不得不说,孔雀姑娘虽说练武有些天赋,赌运实在不太好,才一刻钟的工夫,就已经输掉了近万两银子。吓得她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时不时瞥云天一眼,最后几乎是哀求道:“别玩了吧?”

云天摇摇头,把所有的银票都塞到孔雀手里,坚定道:“再玩一局。”

孔雀无奈,掂量了好久,这才把银票都压在了“小”上。荷官摇晃骰子的时候,她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甚至紧张到死死地握紧了云天的手。

当“二二三”的点数落入眼帘后,她惊呼一声,然后哈哈笑着扑到了云天的怀里:“我们赢了,赢了!”

他紧紧抱着她,听着她的笑声,心里格外满足。他轻轻在她耳边道:“留在我身边吧,我会让你每天都这样开心。”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几乎是慌乱地从他怀里跳出来。面具遮住了他的模样,却遮不住他眸子里凝住的深情。刹那间好似赌坊中蓦然劈出了一方天地,周围喧嚣俱寂,时光悄然静止。

她的心难受得厉害,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那几个字:“回去就帮我把组织里的铭牌销掉吧。”

(六)我希望过最平凡的日子

云天问孔雀,她会喜欢上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孔雀回答:“平凡、平庸,甚至可以贫穷。我所求不多,只希望过上最普通的日子。”

回府的路上,月光铺满了青石板,来来回回的行人的叫嚷声都似背景,他和她的手虽然牵着,气氛却格外尴尬。他问:“是不是无论如何你都要离开?就算是我愿明媒正娶将你迎进门?”

她道:“是。”

“那好,我就如你所愿。”

云天送孔雀回到院子后,有无数道黑影飞快地落在院子里,他们手上的兵器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无数飞舞的桃花瓣,也舒缓不了这一院子的杀气。

孔雀侧脸看向云天。

云天背手而立,微微仰着头看着那白色的月亮,冷淡的神色兀然浮出一丝笑,笑意渐至眼角,却平地苍凉:“我一直都知道你想离开云家,但你可知道云家百年来所有生了离心的杀手最后都死无葬身之地?我终是不舍得你落到这样的下场,思量着你或许是顾及我云天的身份,便想着换个身份让你爱上我,不要离开我,不要落个凄凉的下场。为了能让你放下警觉,我甚至喝了最厌恶的龙井茶,可是——我还是太天真了。孔雀,你没有心。”

云天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孔雀仍旧愣愣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她的指甲狠狠抠进了手心里,有血一滴滴从指缝中渗出来。

只有疼痛才能让孔雀忍住哭泣的冲动,才能让她忍住不去抱他。

事实上,那日云天重伤,凤凰来看过他之后,孔雀便知道,云天还是那个云天,并没有被人顶替。云天的背上有一小块龙形胎记,凤凰是见过的,若是冒名顶替的人一定会被凤凰拆穿,这实在是件非常荒谬的事情。她一直都知道云天对她的深情,却从未想到他竟然会为了得到她的爱而做到这个份上,可她不能回应他。

有些人能够爱上,有些人却不能爱上。杀手爱上无情冷血的主人,只能像凤凰一样,送上一颗真心却被一次次践踏。所以她即便是爱上了生命中那唯一的一个男人,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时间长了,好似就真的不爱了。蓦然顿悟的那天,是两年前凤凰嫁给王的前一日。那是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凤凰半夜摸出了房,她怕凤凰寻死便偷偷跟在了她身后,跟着她来到了一片竹林里。

竹林中有个青色的身影,撑着二十四骨的油纸伞,在雨中将凤凰搂进了怀里。

他温柔地拍着她的背道:“这么多年以来,你竟然还是怕打雷。”

凤凰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声音哽咽:“可不可以不要嫁,你明明知道我爱的人是你啊……”

他抬起的手微微顿了下,重新落在她的背上,道:“只需两年,凤凰,两年后,我会迎你进门。”

天边陡然出现一道闪电,紧接着像是从地底传来的轰隆的雷声,大雨倾盆,竹叶被打得啪啪作响。没人知道,那晚她为什么会淋了一夜的雨,也没人知道,好似什么都不在乎的孔雀,其实疯狂忌妒着凤凰。

明白的那一刻,却已经晚了。先爱上云天的是凤凰,先得到云天承诺的还是凤凰。孔雀不知道这些还罢,知道后,又哪里能心安理得地抢走凤凰的心上人。

而如今不能和他在一起的原因就更简单了,凤凰那日走之前跟她说了一句话:“倘若你和主上在一起了,我便是拼上一切,也会毁掉主上这将近二十年所谋划的事情。相信我,作为王身边最亲近的女人,我有这个本事。”

孔雀心想,她的双手已经为云天沾满了鲜血,也不介意再多为他做一点事情。

故事果然都是来源于生活,杀手爱上主人一定是以悲剧收场。

(七)死对于杀手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废去武功

孔雀想,云天一定恨极了她,才会想出“免死,废去武功”这个恶毒的法子来整治她。这些年来她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若无功夫傍身,她恐怕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阴暗的地宫中,墙壁上遍布着一层层已经干涸成深紫色的血迹,到处都是惩治犯人的刑具。孔雀无数次在这个地方看着别人痛苦惨号,如今轮到她,蓦然产生一种风水轮流转的感觉。

厚重的铁门嘎吱一声被人打开,门口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四肢被铁链固定在十字架上的孔雀抬眸看了下,勾起嘴角:“真好,我的武功是你教的,最后由你拿走,也算是……”

“孔雀。”他打断她,高大的身影在她身前站定,背对着烛光,表情藏在阴影里谁都看不清,声音一如当年清冷,“会有点疼。”说着,手中银光一闪,孔雀四肢筋脉尽数被挑断,像是没有生命的布偶,被铁链吊着才没有跌落到地上。

她的手腕上渗出点点鲜红,一滴一滴地落下。孔雀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她从前极其厌恶杀手生涯,如今那身造就无数杀孽的武功没了,却像是整整十年的生命陡然消失,心中空落落的。

云天把铁链砍断,打横将孔雀抱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抱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她那么轻。他抱着她走出地宫,走出书房,穿过院子里的花园,穿过长长的走廊,穿过这些年无数的风风雨雨。

最后,他把她放在了云府的门口。两个人谁都没有说什么,一个转身回府,一个努力支撑着残躯试图站起来。

她踉踉跄跄地往大街上走,身后,云府的大门缓缓合上。

终于,泪流满面。

孔雀一直以为她会在大街上被人杀死,没想到凤凰终于良心发现,大概是觉得不能这样对待相处了八年的姐妹,很快就派人将她接去了皇宫。

富丽堂皇的大殿中,凤凰斜斜地倚在小榻上,侍女跪坐在一边为她修剪指甲,不远处摆放着个精致的香炉,有袅袅的香味四溢。凤凰道:“你既然想要嫁个平凡的男人过日子,不如便由我帮妹妹挑个夫婿如何?”

如今孔雀的筋脉虽已被接好,可到底已经是个半废的人,况且谁都知道她曾是云天的杀手,又哪里会有什么男人娶她。果然,凤凰勾起嘴角:“正常的男人找不到,可这宫里还缺残缺的男人吗?”

孔雀深深认为,后宫是个大染缸,好好的一个姑娘进去后没几年就会成为变态。这种折辱人的法子也亏得凤凰能想出来。

婚礼自然是在宫里举行的,凤凰为了表示对自己这个干妹妹的重视,还特意准备了十分华贵的凤冠霞帔。无论夫婿是什么样的男人,孔雀这辈子是头一次做新娘。她倒是想得开,竟然十分开心地拿着黛石胭脂打扮着自己。

打磨得光滑的铜镜里,一身喜服的姑娘真是越看越漂亮。

“你好像很开心?”有熟悉的声音蓦地出现在身后。孔雀身子一僵,便看到铜镜里那张她曾日思夜想的面孔。

有那么一瞬间,孔雀甚至想,倘若云天朝她伸出手带她走,她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和他在一起。

龙凤呈祥的烛光微微晃了晃,门外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然后便传来各种纷乱嘈杂的叫喊。孔雀蹙眉,往门外看去。

“你在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吧?我把你那个未婚夫杀了。”云天淡淡笑道,“就如我当初教给你的那样,一刀毙命。”

孔雀转眼对上他的目光。

他道:“你让我这般伤心,我不愿意看到你与他人成双入对地过得好。”

烛火爆了个花,屋子里忽然亮了亮又暗下,空荡荡的房间里,好似那个人从没有出现过。原来只是一场幻觉吗?也是,她那样决绝地离开他,他又怎会来抢婚?孔雀抬手将脸颊边的碎发拢到耳后,难得露出一丝羞赧的神色,轻声问了句:“我好看吗?”没人回答,她却笑出了声,“真想唤你一声夫君啊……”

(八)想唤你一声夫君

“那就唤吧。”

熟悉的声音蓦然浮现于耳边,孔雀看着铜镜里那个妆容精致的姑娘,怔了怔后继续笑着:“居然一再出现幻觉呢。”

“不是幻觉。”

嘴角的笑意刹那间凝滞,好似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般。屋外的嘈杂声渐渐消弭,世界一片寂静。一只手缓缓放在她的肩上,掌心的温度传入心底,孔雀几乎不敢转过身去。

她的双肩耸动着,喉头的呜咽声就倏地蔓延开,然后泪水拼命地往外流,像是要将这一生的都流尽。

身后的男人长长叹了口气:“唉,既然如此不舍为何又要勉强自己离开我呢?”

“你……你怎么知道?”孔雀惊愕地回头,她明明一直把自己的心意藏得很好,“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你被凤凰带进宫的时候我便察觉到不对劲了。”他顿了下,“所以我就派人守在了你身边,果然……孔雀,你的主上能在王眼皮底下养那么多的杀手,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凤凰就能扳倒的。”

他又叹气,这次话里带着隐隐的笑意与疼惜:“果真是个傻子,我之前怎么就把你捡回家了呢?”他缓缓拥紧她,明显感觉到胳膊下的身子一僵。他探过头去,同样凑到镜子里,对着镜子里那个已经完全哭花了妆的姑娘道,“哎,你刚刚是不是问我你好看吗?说实话,这样子可真丑……”

云天说这话明显是想调节一下氛围,可孔雀这姑娘的糟心情一时难以收拾,憋屈了十年的委屈以及各种怨念同时爆发,还有那么一丝丝“明明已经拒绝了却被对方发现了自己的真实心意”的小窘迫,一时间哭得惊天动地:“你都知道我的心意了还来看我的笑话,还故意这么对我!”

“哎,我不是说了吗,你让我那么伤心,我总不好直接让你知道你那样拒绝了我后,我居然还担心你,还派了几个人跟着你保护你,主上的脸面往哪里放!”说到这里云天自己也笑了,他握住孔雀的手,又低低叹气,“听到手下向我禀报你这边的事情,知道你居然一直爱着我时,我开心极了。想来,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了吧。”

这一夜,皇宫内发生惊天的剧变,第二天王上退位,云天登基。不久后,先王驾崩,云天下旨,令凤凰殉葬。

孔雀亲自将毒酒送往凤凰的宫殿。凤凰仍旧身着华贵的服饰,只是眉眼间多了几道沧桑的细纹,见到孔雀进来,她突然笑了起来:“最终,还是你赢了,还是你赢了啊……”

孔雀把毒酒放下,嘴唇动了动,只道:“这酒没有毒,我换了假死的药。你……你出宫去吧。先王……”

凤凰的眸子里忽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灼灼地盯着孔雀。

“先王驾崩的时候,我就在门外,我听到他道只求一死换你一生自由……他,他大概是爱着你的吧。”

孔雀离开这座寂寥的宫殿后没多久,就听到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与叫嚷声,回头便看到浓重的黑烟冲上了云霄,那个方向,正是凤凰所在的宫殿。

她到底还是追着先王去了。

这一日阳光正好,云天约了她去宫外踏青,孔雀的脚步没有停留,越走越快,后来纷乱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听不到了。

她扶着墙顿住脚,像是终于逃离了什么可怕东西的追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最后叹了一句:“愿你下一世,一世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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