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表陈思礼是一个典型的美男子,瘦高的个子,突起的眉弓,尖尖的下巴与独特的鹰钩鼻子配在一起,很像香港的那个天王刘德华。很多时候我们都直呼其华仔,时间一长耳顺了,别人不喊华仔他还不应声。但是老表虽然长得像天王,唱起歌来却似老鹰叫,没有谁请他做广告赚出场费,只能每天提把瓦刀片进城砌墙。
这天中午下班。工友们吃完饭,三五一群地围在一起丢扑克。老表独自早早地下楼将摩托车从木棚子里推出来,看样子要出去。
“华仔!恁大的太阳干啥子去?”工头从二楼阳台上探头问。老表赶紧把车支好,咚咚地跑上楼来,敬上一支黄山:“王哥,我妈让给家里送一袋化肥,等着插秧哩!”
工头接过烟架在耳朵上,斜吊了他一眼:“你们家怎么恁多事?利索点,两点钟不见,你知道咋办!”
“那当然。王哥放心,咱是啥人,说话能不算话?”老表拍了拍胸脯。
“啥人?”工头将目光从手里的牌上掉开,斜瞄了他一眼道:“你不是刘德华。”周围的工友哄地笑了起来。老表跟着“嘿嘿”干笑了两声,转身跑下楼来。
老表确实不是给家里送化肥,他在外面又搞了个兼职——砸墙。现在城里对住房都讲究精装,许多业主对自己花巨资购来的住房横挑鼻子竖挑眼,拆东补西。老表有时候也挺纳闷儿,这些人是不是吃多了没事撑得慌?好好的墙说砸就砸,说拆就拆。后来渐渐也想通了,人家叫砸就砸,有钱人的事想不通也甭想。
砸墙这活路不像砌墙,尚带那么一点点技术水准,而砸墙就是个粗糙辛苦的闷力气活,有时候抡一中午铁锤,胳膊往往像要折了一样,瓦刀都拎不起来。所以那帮工友们宁愿中午丢扑克睡大头觉,也不愿受这个苦。但老表对此付之一笑,老表想没人干正好自己干,人这辈子只有享不了的福,哪有吃不了的苦?砸墙虽说苦,但也是计量收费,搞得好中午两小时能挣四五十块,抵得上耍瓦刀的半日工钱。那帮工友拈轻怕重,就是到了下辈子也注定发不了财!
老表前天揽了个活计,业主工期催得紧,要求尽快完成。上午还在架子上时,就打电话问能不能今天完工,说装修单位等着要进场。老表说不行,按进度得两个中午。业主问他现在能不能过来干?老表说不行,有活占手。业主问,在干啥?老表回答说砌墙。那边啥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老表放下电话,想了想觉得自己其实挺可笑,一边砌墙,一边又在砸墙。突然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句话:砸碎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这句话好像很老,记不清谁说的了。但老表心里嘀咕:这人真是伟大,居然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老表这些年没黑没白四处揽活也挣了些钱,家里盖起了三间两层、敞明大亮的小洋楼,在当地也算有些颜面。只是婚姻问题阴错阳差地一直还挂着。年前媒人登门提说了一个,两人总算基本对上了眼。商量着年内将婚事办了。
姑妈曾为老表的婚事伤透了脑筋,私下里几次对我抱怨说:“你哥太痴,要不是那个女妖精挡道,现在绝不是这个样子。”姑妈信誓旦旦地冲我点头说,“一准在军营里登大皮鞋??地当官哩!”
二
姑妈说的那个女妖精叫小菊,是老表中学的同学,人长得漂亮。老表说最勾人的数她的眼神,专注聪颖,像一对清新明媚的野菊花。
中学时,老表有两大愿望。一是参军入伍。这是当时农家子弟除考学外的另一架步天梯。在乡镇中学简陋的体育场上,你经常能够看到老表挥汗如雨锻炼身体的身影,他那两条黝黑健壮的长腿似一把开合自如的大剪刀——“嚓嚓!”在芳草萋萋的跑道上如风而行。老表的另一大愿望是有一天能拉上小菊的手,做她的知心爱人。老表觉得如果这两大愿望都能实现,那他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这辈子做牛做马也值当了。
其实小菊的家就在本地的小学校里,和老表家的距离并不算远,一袋烟的工夫就能走到,两人隔天也能碰上一面。但对老表来说,小菊却是天上的月亮,常常见面,从未走近。
那个年代流行送贺年卡。年底时分,学校的小卖部前,各式各样的贺卡便在雪花里迎风飞舞。两岸四地青春靓丽的明星们在贺卡上搔首弄姿,冲人们摆各种各样古怪的POSE,一时成了少男少女们的最爱。当时送贺年卡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男同学可以任意给自己顺眼的男生送,但绝不能送女生,否则就要被怀疑谈恋爱。老表曾私下里给许多女生写过贺卡,尤其想给自己的美女同乡送,可惜一直没有这个胆子,直到参军入伍前的那个周末。
老表接到入伍通知书的时候,正是贺卡泛滥的季节,校园里明信片满天飞,一帮同学揣着写满滚烫情话的明信片如贼一样窜来窜去。老表也收到了一摞弟兄们送的贺卡,但他懒得理会,独自窝在宿舍里一边整理东西,一边长吁短叹:若再不向心上人表达,恐怕今生再不会有机会了!
老表最后咬紧牙关,决定来个守株待兔。他悄悄地摸到了女生宿舍楼前,缩身躲在一株粗大的梧桐树后面,像一只在水边等待羚羊的猎豹。一些女生三三两两从宿舍楼里走出来,踏上回家的路。老表的心跟着怦怦直跳,手心里攥满了汗水。突然,他瞥见自己的梦中情人甩着马尾辫、拎个网袋松松爽爽地走了出来。老表刷地冲出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包袱:“我帮你!”
一帮女生鬼头鬼脑地冲这里张望,但老表不由分说地提着网袋,埋起头就往前面走去。
小菊惊讶地望着老表,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地跟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校门,路上谁也没有开腔说话。老表走在前面依稀地嗅到了空气里小菊头发和衣服上散发的香皂的清香,像一缕幽魂,将他的心拨弄得锣打鼓敲。老表听见自己的呼吸如牛喷,但喉咙干燥说不出一句话来。临分别时,老表麻利地掏出了那张花尽心思挑选的贺卡塞给了小菊,然后解脱似的跑开了。入伍不久,老表就收到了一张漂亮的贺年卡。打开贺卡,映眼一行娟秀的字迹:华仔,祝新年快乐,早立军功!老表的心差一点跳出了胸膛:是小菊的贺卡!小菊竟然称呼他为华仔!部队里没有贺年卡,老表灵机一动照了张手握钢枪的玉照,在背面写了滚烫的话寄了回去。其实老表在连队是个猪倌,但用部队首长的话说养猪也是在保家卫国呀!小菊很快回了信。之后两人便鸿雁传书不断。书信往来中渐渐得知小菊的父母办了离婚,小菊心情不好,考试成绩也不稳定,老表就好言劝慰,鼓励她抬起头往前看。
那时的老表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和热情,不仅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还踌躇满志挑灯夜战,备考军校。处于热恋中的老表怎么也没有察觉出小菊的来信日渐稀少,最终杳无音信。老表后来写信问遍了所有的人,得知小菊的老妈受不住离婚打击跳楼轻生了,小菊高考失利不知去向。
老表像一只撒了气的气球,顿时失去了生活的目标,经常独坐无语。但手下的那帮猪大爷却不管主人的苦楚,到了饭点不见开饭,就扯起嗓子赛起了山歌。几个家伙居然蹿出猪舍跑到老百姓的菜地里享用饕餮大餐。
连队领导派人来查看,发现老表醉倒在地,几头猪围着他直哼哼。一个色胆包天的家伙居然用热烘烘的嘴撕扯他的衣裤。要不是战友们及时赶到,老表那天没准会吃大亏。此事惊动了部队首长,老表的组织问题、考学问题统统被挂了起来,只得在边塞喂了两年猪后,光荣退役。初恋情人小菊改变了老表的一生。
三
摩托车这时穿过工农路,绕过安全岛往西行驶到了解放路上。再往前走五百米,从人民医院处往右手一拐就到了业主的小区了。老表暗自嘀咕,今天上楼给工头敬烟耽搁了工夫,一会儿去要多干点,将时间挤回来。
嘘!身后突然一声哨音,紧接着有人在喇叭里喊:“3964号摩托车靠边。”老表手一抖,赶紧将车弯到马路边。扭头一看,一名警察微笑着向他走过来。老表的心里咕咚一下。糟了!怕什么来什么。现在流行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交警来说话。”老表的脑袋一时有些乱。
警察来到面前,双腿立正刷地敬了个礼。老表头“嗡”的一下,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想把这个礼还掉,就像平时给亲戚朋友们还“礼”一样。但似又觉得不妥,手走到半道上拐进上衣口袋,摸出了半包烟。“同志,请抽烟!”老表殷勤地递烟。
“对不起!上班期间不抽烟。”警察板起面孔问,“为什么不戴安全帽?”
“这个……”老表说,“刚才出来急,落在工地上了。”
“驾驶摩托车必须佩戴安全帽是基本常识。请出示你的驾驶证。”警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汗珠子立刻从老表的脑门上吧嗒吧嗒地掉下来。驾照刚刚丢失,一直想去补办,但跑了两趟,手续差三落四的不全,后来由于工地上忙就耽搁下来了。“哎……这个……有。”老表假装在兜里翻,可是裤兜都翻遍了就是没有找到。
警察是老警察了,四十多岁,见多识广,他抱着膀子冷静地注视着老表,并不着急。“需不需要到前面厕所里,把裤子脱掉找找?”他替老表支招道。
“可……可以……”老表讪笑着说,“也可……可能丢家里了。”
“啪!”警察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拍在手上问:“啥名字?”
“华仔!”老表随即应道。
“啥?”警察终于有些生气了,用笔敲着本子道,“我问你的姓名,身份证上的姓名懂吗?给我扯这个!”
“哦,陈思礼。”老表机械地答道。这个名字他感觉有些陌生了,今天交警不提醒,自己差点就快忘了。现在连工头每日记工簿子上都是记他华仔的。
警察利落地开好了单子:“这是留置单,将车留下,取来驾驶证,按持证办理。”
老表接过单子,小心翼翼地问:“那……要是取不回来呢?”
“就是无证驾驶。”警察抬手指了指马路对面。对面两个香樟树间拉起一个红色的宣传条幅,上面红底白字,在阳光下夺人眼目:无证驾驶摩托车的,一律罚款两千并处拘留十五日。警察蹙起了眉头问:“你到底有没有驾驶证?”
老表吓得脸都白了,舌头有些不听使唤:“有……当然有。”
“那就好!”警察又冲他敬了个礼,然后将他的车骑走了。
四
老表怔怔地注视着警察的背影,眼前出现了幻觉,仿佛警察骑着自己喂了多年的毛驴跑了。妈的×。老表念了句“三字经”。他当然不是在骂警察,这个还没有胆量,他是在骂自己的车哩。“忘恩负义的叛徒。别人骑,你就叫骑。跟别人跑,看老子找回来不收拾你!”老表愤愤地坐在马路牙子上,耷拉着脑袋,想辙子。
“当啷!”面前突然什么东西响了一声,一枚钢?像醉汉在地上晃了两晃滚到了他的脚边。老表惊讶地抬头看,一个穿着海军衫叼着冰棒的小男孩被母亲扯着走远了。
老表拾起脚边的那枚钢?,举到眼前仔细端详:五角。这是啥意思?老表百思不解,突然他感觉手中的钢?儿像一块烙铁烫得他难受。老表一下子跳了起来,几步蹿到街角的垃圾箱前将钢?用力掷了进去。“把我当啥人了!”老表狠狠地嘟囔道。
老表摸出手机给那个业主挂了个电话,告诉他今天中午来不了了。业主非常焦急,问为啥?老表说啥也不为,车让交警骑跑了,自己得想法子取车。业主好像很生气,嘟嘟囔囔的。老表也没有心听,就掐了电话。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一点了,再有一个小时得上下午班了。于是只得一步一步走回工地去。“华仔回来啦?”工友们饶有兴致地大声跟他打招呼。好像老表刚从新加坡或者马尼拉等地儿开个唱归来。老表懒得理他们。这伙人现在是闲得慌,纯粹寻他找乐子开心。自个儿拣了个地方坐下来愁眉苦脸地想,这下该咋办哩?
工头吊眼瞅了他一眼问:“咋没听见你的摩托车声呢?”这话像一个信号弹,立即激起了工友们的高度关注,他们一下子神秘兮兮地冲老表围了过来。
老表抱着头不搭理人。一个工友倒了杯水,递给他。老表端着水喝了一口,瞅了眼周围的一群人,终于长叹一声,讲出了自己的委屈。
工友们一下鸦雀无声。这事犯在公安手里,不好办呀!
“狗日的两千块,还要关,黑呀。”一个年长点的工友骂了一句。其他工友也都跟着骂了起来。
一个瘦猴工友鬼鬼祟祟地凑过来,瞅着老表说:“要不,搞个假的?”
老表眼里一亮,忙坐直了身子问:“哪里有办的?”瘦猴工友咽了口唾沫,正要接话,却被工头喝断:“狗日的,净出馊主意!你以为公安跟你一样都是笨蛋。现在所有证件都要在电脑上核对。”
老表一听这话,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两千元,还要关。这可咋办?更要命的是下个月就要和对象摆结婚酒了,要是传出去还不丢死人了。想到这里禁不住流出泪来。工友们面面相觑。
“你狗日的光撒狗尿有啥用?”工头点燃一支烟瞅着老表。大家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部集中到工头身上,工头虽然无职无衔,却掌握着大家的命脉。给谁定大工,给谁定小工,标准是个啥都由他口上清。他一定有办法!
老表的眼睛霎时像一个探照灯,紧紧地罩住工头,仿佛要伸手从他的嘴里掏出办法来。
工头深长地吸了口烟,含在嘴里,然后像《上海滩》演的一样,徐徐吐了个烟圈道:“据我所知,丢证三个月内可以视为有证。他们收你车是不对的。”
工头一句话拨云见日,说得老表眉开眼笑,像鸡叨米一样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但是,”工头话锋一转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政策在人手里,人家硬要问你要证件,你也没?办法。”
这不是等于没说么!老表的愁苦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还有一个办法。”工头手一挥,作了一个快刀斩乱麻的手势。
啥办法?大家都盯着他,异口同声地问。
工头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地说:“信访解决。”
五
下午两点,老表准时来到县城公安局。他在门口盘桓了半天,瞅见里面密麻麻地排了一院子的警车,心里发怵,腿肚子有些抽筋,不敢迈步进去。
“找谁?”一个梳着大背头戴着金丝眼镜的人踱步出来问。老表讪笑着凑过去说:“张会东。”
大背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口气依然未变:“你找张局长?”
“我,是他表弟”老表无师自通撒谎道。
“哦。”大背头绷紧的脸渐渐松弛,嘴里露出两颗黄亮亮的金牙。“那,来登记一下。”
老表上前抄起笔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次没敢写错,直接写了大号。
“领导一天很忙,在不在办公室很难说,你自己上去看吧。”大背头说。
老表轻手轻脚地进了门,仰头一看,不禁有些犯难,面前这栋大楼少说也有一二十层,威风八面的,那么多小窗户,张局长到底圪蹴在哪儿呢?这么寻思着,不由得回身,小心地问:“首长,张局长在几楼?”
大背头的脸漾开了一朵花:“叫我老张就行。人家张局长才是大首长。这样吧,我带你上去。”老表高兴地直点头说谢谢。
二人上了楼,老张引着他径直进了一间办公室。一个矮胖的中年人,正坐在办公桌前怒不可遏地打电话。
老表想上前敬一支烟,刚才在街面上特意买了包芙蓉王,但看这个阵势,终究没敢动。中年男人冲着电话里发了一通脾气,终于撂下话筒。
“王主任!”老张这时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汇报,“这位找局长。”
王主任抬头扫了一眼老表,啪地丢下笔:“我说老张,你怎么啥人都往机关领。早就给你讲过门房是机关的重要岗位,你就是不听……”
“是,是!”老张勾着身子,迭声应道,又指着老表说,“这位把张局长喊哥哩!”
王主任瞥了眼老表,冲老张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老张诺诺地扭身下楼去了。王主任坐回办公桌前,抬手轻轻抹了一下桌面:“一天简直不让人消停!”
老表抖抖索索地摸出芙蓉王,准备上前敬烟,一个人突然抢步进来大声问:“王主任,局长回来了么?”这人六十岁左右,高个头、秃顶,腋下夹了个皮包,气喘吁吁,“今天不见局长,我是不会走的。”说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王主任从抽屉里翻出一盒烟弹出一支,扔给他说:“你老哥怎么不信我?给你说实话,领导这两天忙得很!我都没有见到。回头一定给领导汇报。”
夹皮包的点燃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说:“局长当然忙大事,但小民的事,也请领导在个心。我这里万事俱备了,就差张老爷的大印了!”
看着他们两人在那里说话,自己晾在一旁,老表有些着急。自己的事情虽然没有夹皮包的大,但两千元罚款外加关黑屋子,也算天大的事了。凭什么后来的先说?没这个道理!想到这里忙上前给王主任敬了一支烟。王主任二指一撮夹了烟。老表转身给夹皮包的递,那人瞅了他一眼,摆手拒绝了。
老表突然有些火。明明我先来的,你先说。给你敬烟,还不要,明摆着欺负人嘛!警察我害怕,但你跟我一样是来求人的,我怕你?想到这里嘴边实在压不住:“同志,你……认识列宁吗?”夹皮包的一愣,盯住他:“啥意思?”
老表鼓足勇气说:“伟大领袖列宁当年办事情都要排队,讲究先来后到,你咋一来就说?”
夹皮包的定定地瞅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半晌,“嘿”地一声笑了起来,扭头问主任:“这是哪路的神仙?”
王主任捏住香烟在桌面上?了?,笑眯眯地冲老表问:“你找局长有啥事?”主任的微笑像三月的阳光,映得老表浑身暖酥酥的。他正准备开腔,腰里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老表的手机是黑市上买的那种山寨机,铃声很大,像个小广播。老表将手机捂在耳朵上。“你在哪里?”手机里声音很响。老表一愣,没有吱声,心想这是谁?
“下午到底还能不能过来?”手机里追问。
哦——是那个叫他砸墙的业主。老表灵醒过来:“对不起,老板我真的来不了。”老表解释说,“我的摩托车让警察收了,我正想取出来。”
业主停了半晌问:“你现在在哪儿?”老表说:“在警察局。”对方挂了电话。
王主任这时紧紧地盯着老表,眼神犀利像要把他看穿:“你跟谁通电话?”
“一个业主,让我去干活的业主。”老表讪笑着又殷勤地递了一支烟。王主任这次虎着脸没接:“我告诉你这里是人民公安局,不是旧社会的警察局,知道吗?没文化!”
“是,是!”老表讪笑着说,“我有个事求领导。”王主任于是抄起笔,将老表的事记在了本子上,然后搁笔说:“现在可以走了,七天后给你答复。”
“怎么这么长时间?”老表瞪大了眼睛。“那这几天我怎么进城做工。一天可一百多块钱呢。”王主任沉着脸望着他不言语。
“我想见局长。”老表终于吞吞吐吐地说。
“就你这小事见局长,局长一天忙得过来?”王主任气咻咻地盯着他,“这位比你事大得多的多,还没见到呢。”
老表见那个夹皮包的这时一脸无奈地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烟,想了想也没有办法,只好走出来,灰溜溜地出了公安局的大门。
叮铃铃!兜里的手机又响了。
“车取出来了吗?”手机里仍然开门见山地问。老表听出来了,还是那个业主,便没精打采地说:“没有,人家说七天之后通知。”
手机里停了半晌说:“你来砸墙,我帮你取。”
“啥?”老表好像没有听清,紧盯了一句,“说话算数?”手机里说:“算数。”
六
老表赶到业主家。业主正背手立在门口,见了他劈脸就问:“怎么说话不算话?”
老表讪讪地上前,小声解释说:“我也没想到,摩托车要被收……”说完赶忙掏出一支烟来敬。业主瞥了一眼,横手挡了,自个从裤兜里掏出包中华弹出一支叼在嘴上。老表眼尖,忙掏出打火机给点上。一边又探询地问:“俺摩托车的事?”业主吸了口烟,烟雾罩住了脸,没有吭声。老表顿了顿,没敢再开口,低头收拾妥铁锤、铁钎干开了。
老表干活从不惜力,手上的大铁锤抡得像古代武士手中的铜锤呼呼生风,水泥墙面在他的铁锤面前纷纷溃退。业主在房里踱来踱去,对他的工作表现似乎还满意,脸上已不似刚进门时黑不透风的样子了。业主有些忙,兜里的电话像一个蝈蝈叫个不停,不得不常常掏出来唔唔一番。
老表于是又发了感慨,自己也是有手机的,但平时也就那么几个人给自己打,不是爹妈,就是工头,还有为数不多的工友,打牌三缺一喊他凑个数。没逑意思,寡淡得很,哪像人家。“小伙子!”业主这时喊。
老表停下手里的铁锤,扭头望着业主。业主扬了扬手机:“我有点事得出去一下,你在这儿干,一会儿我回来验收。”说完,扭身出门。老表忙撵了两步问:“老板,那俺车的事?”
业主头也没回,撂下一句:“活收拾干净,一切好说!”
“一切好说。”老表怔了怔,嘟囔了一句。这人世间的事情如果像砸墙一样抡一锤是一锤该多好。但那显然是一厢情愿。小时候,爷爷曾告诉他,人世上一加一不等于二。他不明白,觉得爷爷老糊涂了,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一加一怎么会不等于二呢?后来,进入社会后,才渐渐地感受到还是老家伙英明。譬如现在,虽然业主答应活收拾干净,一切好说,但这里面依然存在很多的变数。什么叫干净?什么又叫好说?即使业主说话算数给取了车,那自己还好意思再要人家工钱吗?想到这里,老表的心里不由一阵焦躁。臂膀上暗暗加了劲。“嗵!嗵!”墙面一点点向后退缩,老表想用这种办法将脑子里的诸多问题打退。不管怎么样,先取回摩托再说!老表暗下决心。“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是“两只蝴蝶”的旋律。老表一激灵——那是他专门为对象设的手机铃声。当下扔下铁锤来接。“喂——”对象在电话里向他打招呼。
老表应了一声,浑身立刻热血沸腾。“明天……有空吗?”对象吞吞吐吐。
“有!”老表激动地问,“啥事?”
对象有些羞涩:“明天俺们家插秧。你……”
“我一定来!”老表赶紧接口说。在我们老家,婚前青年男女联络感情讲究个四五八节,如果没有赶上节,男方就瞅机会上门来给女方家帮帮忙做做工。一来讨得丈人家的欢心,二来也好私下里与未婚妻干个拉手亲口的活,增进感情。有些二愣小伙子,自定下亲后便成了丈人家的常住户。老表虽不像那些人,但也跑得可以,就差将户口直接迁过去了。上个月,他骑车送对象回家,半道上车子颠了一下,两人一起滚到路旁的草窠里。老表的手就莫名其妙地搭在了对象的胸脯上。对象的身体像块吸足了火焰的砖头温馨迷人。老表一时有些醉,虽然后来还是用尽全力抽回了手,但指尖仍一股一股地向他传递那种美妙的感觉!
“那……”对象欲言又止,“路上慢点!”
“嗯!”老表幸福地连声应道。
放下电话,老表的心情突然变得好了很多,踏实了很多。他索性丢开衣服,亮出一身腱子肉,高举起铁锤,一下一下夯实在墙面上。“嗵!”水泥溅起的碎屑扑了他一脸,他全然不觉,完全像一台灌满了油的发动机,突突地向前开。墙面节节败退,最后只留下半扇了。
老表抬手擦了擦汗,坐在地板上,从裤兜里抽出烟,凑到鼻子下狠劲嗅了嗅,烟草的清香透过鼻腔涌进喉头,再萦绕进肺腑。他摸出火机,点了烟舒心地抽了几口,感觉浑身通透多了,干劲一点点又回来了。
“汪汪”门口突然传来几声狗叫。老表回头一看,不禁吃惊地站了起来。
七
一个臂弯里抱着只雪白京巴狗的女人站在门口。女人皮肤白皙,上身套着紫色的圆领T恤,下身穿件奶油色的紧身热裤,浑身紧绷绷的,像一个高倍数的灯泡,刺得老表眼前一阵眩晕。女人冲他爽爽地笑了下说,你忙你的。
老表不好意思地套上汗湿的T恤,继续抡起了铁锤。女人抱着狗,在屋内踱了一圈,然后逐个打开窗户通风。老表注意到女人的胸很挺,屁股很圆实,脚指甲上涂了鲜艳的颜色,像五彩缤纷的蝴蝶,在老表的眼前一一飘过。老表的心里咕咚一声,不由得面红耳赤起来。这人和业主会是啥关系?老表暗自纳闷,不会是社会上常说的那个小三吧?那只胖狗这时伫立在一旁,腆着老脸,瞪着一对黑眼睛警惕地瞅着老表。
畜生!老表在心底暗骂了一声。放在农村,像这样的鬼东西早就一脚踢远了,哪还允许它四处招摇吃闲饭。小三是什么?是破坏人家家庭和睦的狐狸精!老表一边闷声不响地砸墙,一边暗自嘀咕。
大约在下午五点的时候,墙面全部砸完了,比预想的要快半个小时呢。女人这时从里间走出来,递给他一瓶水。老表没想到,女人还是个好心眼的人。老表整理好家什,抹了把汗,从兜里摸出烟,刚想点上,那只狗却突然很凶地叫了起来。这个畜生,居然怕烟熏了它!老表悻悻地收回烟。女人冲他笑了笑,露出一抹碎银似的牙:“抽吧,没事!”
这时,电话又响起来了,是上海滩的主题歌。老表从裤兜里掏出电话。
“你狗日的,车子取了没有?”电话里劈面就问,“我是王启贵!”
哦,是工头!老表一下灵醒过来。“王,王哥,快了!”
“什么快了?”工头不耐烦道,“狗日的羊吃屎了,说话不利落。懒得管你。明天能来不?”
“来,能来!”老表的心里不禁涌起一丝暖意。没想到这个貌似凶恶的家伙,居然还把自己放在心上!这世界上的人哪,真是难以说清。
放下电话,老表问:“大姐,业主一会儿回来吗?”女人摇了摇头说:“不,他出差了,恐怕回不来了。”
“什么?”老表一时感到不可思议。“说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回来了?”
女人笑了笑说:“没事,一会儿我给你钱。”
“不是钱的事!”老表着急道:“是车,我的摩托车!”
女人有些吃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定定地瞅着他。老表涨红了脸,只好将情况一一给女人说了一遍。女人点了一支烟,湿润的红唇像一个陷阱,从里面徐徐吐了个烟圈。老表不禁有些恍惚,原来这女人也抽烟!
女人冲他笑了一下,拨了个电话。喂……女人说。
同样是喂!女人的“喂”荡人心魄,像一条小溪,九曲回肠,老表浑身不由得打了个颤。
“墙收拾好了。”女人说,“你答应给人取的车呢?”
电话里面的声音听不清楚。女人听了一阵,最后放下电话:“让你一会儿去公安局门房取。”老表听罢,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提起包就要出门。
“等等!”女人的话很轻,却很有魔力,老表被定住了。
“擦把脸再走吧。”女人说着递给他一块毛巾,毛巾柔软洁白,像一团棉花。
老表乖乖地走到卫生间里粗略洗了把脸,擦了把身子,回身察觉女人在很注意地盯着自己。老表说了句谢谢,便准备出门。
“华仔!”女人喊。老表猛地一怔,回身紧张地注视着她。“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女人有些失望。老表懵懂地摇了摇头。
女人难过得闭上了眼睛:“你怎么不问我姓名?”
老表的大脑在那一刻高速运转,他将自己的经历迅速地梳理了一遍:“呀——”老表惊叫一声,“小菊!”
八
风暴来得猝不及防。老表和自己的爱人迅速卷进了风暴的核心。好久以后,一切才平复下来。老表发现自己和小菊躺在地板上,自己多年来梦想的东西,在这一刻全然冰释。
小菊这时从地板上站了起来,一边从容地整理衣饰,一边梳理着头发。老表有些不舍,从后面拥住了她。小菊的乳房像五月的香瓜,捧在手心,温热肥美。
“四五年了,为什么不给我来个信?”老表问。
“都是我的错!”小菊搂住他的头轻声呢喃。“你和这个业主是啥关系?”老表紧张地追问。女人笑了笑说:“情人关系。”老表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地望着女人。女人的脸那一刻埋在黑发里,看不真切。
“他是公安局长,一个好人,要养我。”小菊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局长!老表有些不可思议。就是自己今天上门要找的那个重要人物?老表一下愤怒异常。这算什么好人!养小三的官还算好人?
老表抽出一支烟,可夹烟卷的手有些微微地打颤。小菊帮他点上火,一丝香烟像一个裸体的美人在他的指缝间环绕。老表咝地吸了一口,突然又扔掉烟,一把抱住了小菊:“跟我走吧,我养你。养你一辈子!”
小菊眯起眼睛,撩了下眼前的秀发,妩媚地笑了:“拿什么养?靠铁锤吗?”
老表怔了怔,只觉得眼睛涩得难受,泪水在那一刻倏然滑落。小菊将他的头搂进怀里,轻轻地抚摩,像母亲安抚自己的孩子:“傻小子,你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有钥匙插在锁孔里的声音。小菊抱起那只哈巴狗迎了上去。
“不是说不回来了吗?”女人上前问。男人“呵呵”笑了一下,伸手将女人揽进怀中接吻。老表觉得一阵恶心,在后面使劲咳嗽了一声。
业主回身吃惊地望着他:“你怎么还没有走?”
老表笑笑说,这里的下水管子坏了,我正准备帮你修理。男人半信半疑地走进了卫生间,躬身查看。
铁锤就在这时被举了起来,老表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仿佛那是一阵风,随之传来一声尖叫。在那道凄厉的叫声里,老表失去了站立的勇气。
被执行的那天,天空一直下着雨。姑妈在雨水里哭得死去活来,一帮工友们来给老表送行。老表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的视线执拗地穿过人群向上眺望。但雨雾重重,什么也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