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罗台山国际会议中心开会议程还有一项由我做会议小结。突然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我拿起手机离开会场关上那扇皮革门后按下接听键。女人的声音很亮话音中带着笑意和亲昵你猜我在哪儿电话里有杂音但我还是听清了只是没有反应过来谁在给我打电话。
我仍然不知她是谁。我走过大厅到落地窗边我说对不起没听出来你是谁。
我是大娟。她说“大娟”时拖着长声而后又笑。笑声唤醒记忆我一时支吾。我说正在开会在外地过一会儿给你回过去。她说行不急先忙你的我等着。她先断了电话。
我没有马上回到会场站在那儿看着窗外。大片的绿一直延展到沟外沟外是秀湖。湖水折射着午后的阳光水面银光点点。我心乱了圆桌会议室一圈的人还在等我作总结。我深吸一口气回到会议室告诉主持人再听两个发言。我把自己的会议记录从头一页一页地翻心神逐渐安定。
散会后我顺着山道慢慢地走向山上山道很窄道的两旁撑着防蛇的丝网。我站在半山腰把大娟的电话拨回去说你好吧。她没有回答我而说我还在省委大门口呢。我说开会的地方在山里她不听我说我找你是为了我女儿工作的事是老二。她强调是老二。
本想找个僻静处平心静气和大娟说会儿话可是我突然有些紧张想尽快结束通话就说把我的电子信箱告诉你女儿让她把个人资料发过来。她说什么信箱呀。我意识到她不知道我说的邮箱是怎么回事于是让她把我的电话告诉女儿让她直接和我通话。
她低声说不是——这次你说什么也得帮我——你知道的我轻易不会张嘴求人。
我说大娟咱们之间不说求的事。
她仍然低声说好好不说求。她的语气让我感受到求人对于她是多么的难。
又是她先断了电话。断了电话后我意识到这次通话她没有笑没有咯咯笑声的她反倒多了几分陌生。
当晚大娟的女儿来了电话。她的声音和她妈一样敞亮没有丝毫的怯生感。我告诉她我的信箱让她把简历发过来。最后试探着问你不是有个哥哥吗他现在做什么
她并不戒备我哥呀他在上海呢。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是工作还是读书
我们市驻上海办事处把他带去的给他们做饭跑腿打杂什么的。前年办事处撤销了我哥就留在那儿。
她哥1980年生今年三十几了。他好像没有受过好的教育没有读过大学或者没有读过像样的大学。我的心口顿时沉闷没有问下去但我真想知道他的全部个儿多高身体结实不有没有女朋友等等可是如果我问了这些电话那边的小姑娘会有疑惑。
1979年的暑假我和大娟闯下大祸。大娟怀孕了那年她十七我十八。她读高一我读高二但我们不在一个学校她在镇里的完全中学我在县高中。县高中在当年的高考中有十几人考进北京有两个上了北大清华而镇中学只有七八个人考上中专和师范。因为这大娟的妈妈失望地说我家大娟和你将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法比了。
县城距我家87公里从县城坐汽车走82公里到镇里然后步行5公里穿过一条长长的山沟再翻过一道山岭就是我家睡岭。睡岭是个自然村有二十几户人家。我家和大娟家这院那院住着中间只隔一道柴禾篱笆。我和大娟从小学到初中一直结伴上学每天我在前她在后踩着那条羊肠小道穿过那条长沟直到考上县高中。刚上学时我们一个年级一个班因为我学习拔尖又比别人大一岁半所以四年级时跳了一级。我和大娟形影相随不像邻居更像兄妹。
那年国庆节前我爸突然来校找我回家。一进门大娟的爸妈还有我妈都等在那儿他们冷着脸。
我妈没让我跨进里屋门槛让我站在外面地上隔着门口问道大娟有了孩子是不是你的
我蒙了。暑假后回校我们没有通信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就吞吐地反问有、有什么
我妈大声说你和大娟整没整那种事
我感到羞辱。这是我和大娟之间的事在别人面前谁说这些都是对我们的污辱即使是我妈。
我妈几乎在喊你说话呀哑巴了
我点头承认。
大娟妈说小子还行没赖账
突然我妈冲过门口用手狠狠打我的头。我不躲藏由她打着。大娟妈上前拦开说打有什么用我们合计怎么办吧。
我妈冲我说滚外边去我站到窗外的墙根下脑中一片空白屋里沉默着。
大娟妈打破沉默说只有一个办法俩孩子结婚吧。
那不行我妈急了。
那不行怎么行
又是沉默。一会儿大娟爸说今晚听你家的信。俺家的想法是两个孩子得结婚。随后大娟爸妈出来我感觉到他们冰冷的目光。
我爸我妈的态度坚决结婚娶大娟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先将孩子打掉。我一直不说话孩子怎么的我并不关心我只想见大娟可是我不敢到篱笆边喊她。以前有事就在那儿冲着那院喊大娟她不是在屋里应着“来啦”就是跑出来麻利爽快。
我妈对我说你别犯傻断了结婚要孩子的念头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晚上大娟妈一听我家意见火了孩子打掉大娟算是咋回事
我妈低声求着他们俩孩子从小就走得近咱们当大人的咋就不能体谅一下俩孩子的将来再说了——我妈的声音突然变得难听这是俩孩子一起的事不能单怪哪一个。
我妈的话引起一阵争吵。大娟爸妈强硬坚持生下孩子他们说没有了这个孩子大娟就没有了一切。我妈认为他们胡搅蛮缠想把大娟塞给我家。在情况恶化的那一刻我没有勇气站出来说我不念什么大学了我和大娟结婚。这是我的决定。我自己的决定。
假如我选择了和大娟结婚——以前脑中闪出这个问题我不敢想象下去。而那天接到大娟女儿的电话后我又想到这个问题隐隐地有种期待这种期待虽然模糊但让我心乱如麻。静下来我问自己如果那样过去的三十多年我们会经历什么我们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大娟的女儿发来材料。她叫和甜她的哥哥叫和悦名字都喜气向上。看和甜的材料耳边响起大娟电话里亮亮的声音也许她的生活本来就阳光灿烂这样一想我轻松许多。和甜学的是电气化控制专业我在脑中搜寻能用上的关系琢磨着求谁能在企业里安排她就业。
大娟又打来电话。那是周六下午我正沿着河边快走锻炼。她问我忙不我说不忙在外面玩呢。她说不忙我就多说几句。她像和我说家常说她想让甜甜回到她家的城市工作最好找所学校当老师。守家在地每年又有两个假期将来结婚有了孩子照顾起来也方便。
我问大娟现在生活怎么样。她停顿了一下说还行两个人的退休金加在一起两千八吃穿够了。最后她像是反问又像是自语大家不都这样嘛。
我问和甜现在做什么呢大娟笑着说她就在你边上离省委不远的肯德基端盘子。我说有时我还到那家肯德基吃过。大娟说那些东西我可不愿吃我就想吃咱老家那儿的苞米面大饼子酸汤子什么的。大娟的家常让我感觉亲切她还像三十几年前一样和我没有距离。我说哪天让你女儿来找我吧我当面和她商量。大娟说我怕影响你的工作你挺忙的。我说让她来吧我想见她。我告诉大娟我现在工作的社科联不用走省委大门直接从振兴街可以进。大娟爽朗答应随后断了电话好像怕耽误我的什么事情。
周一下午和甜到单位找我。小姑娘站在办公室门口把背包拎在双腿前细细高高。我说进来她仍然站在那儿笑。她穿着圆领T恤牛仔裤T恤胸前和那粉红色的背包印满卡通图案漂亮喜气。进了屋她还是那样直直地站着还在笑并用右手遮掩着嘴样子文雅好看。我顿时产生错觉17岁时的大娟站在面前。笑时用右手遮掩着嘴是大娟小时候的习惯动作。
我试探地问你妈说过我们曾经是邻居了吗她说我妈说过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是名副其实的乡舅。于是和甜就叫我舅我也像大娟那样叫她甜甜她听了也很怡然。我们隔着办公桌面面相对一点儿也不陌生。我问她你是学电气化控制的怎么不想进企业。她说没有啊我自己还是想干专业可我妈希望我在她身边公务员当不上当个老师也行安安稳稳过日子。我笑了说现在的孩子可没几个听父母的。我笑着给她讲了我念“大四”时的一件事情我们班上一个男生的父亲病了病很重他决定休学伺候他爸。他回家不久他爸就把他撵回来他爸说我不需要整天守在病床伺候我而拿不出钱给他爸治病的儿子。我需要的是一个能挣钱关键时候能掏出钱能救他爸命的儿子。
她很灵性对我讲的有所领悟说我哥不在他们身边我再走得远远的他们会受不了。
我认真地看着她有意提到她哥你或者你哥将来可以把他们接去嘛关键是你们要工作生活得好才有能力照顾父母。
她调皮地笑着舅那你劝劝我妈她肯听你的。
我的脸有些热。她怎么会听我的
她自信地说会的。我妈说到你是那种神态……
我下意识地打断她什么神态
她说我妈从小一定非常非常信赖你。
她把“非常”重复得让我有些慌乱忙说不是的。
一定是。
我笑着说你一个小孩儿怎么能想象三十几年前我们这茬人的状态
她更一点也不退却舅她是我妈
我说不说这个了说你工作的事。假如我办不成你埋不埋怨我
她说你不用那么费心。只要我们市里的师专和中学招聘老师不管他们怎么考我能考上我有这个自信。
我沉默地看着她。
你不会觉得我不靠谱吧
我很喜欢这个小姑娘。甜甜你应该出去到一线城市闯闯你会有作为的。回到你们那儿天地太小了。
那晚我爸我妈生闷气时我站在窗外看着大娟家的灯光。大娟跑出屋在压水井旁呕吐她反应厉害。我小声说你出来一趟。她还没回应她妈出来冲着我说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你干的好事。大娟向她妈请求着说我们就说几句话。她妈想了想转身回到屋里。
我和大娟顺着小道来到岭上。岭的东南侧是那条长长的山沟岭的西北侧是我们的村子睡岭。月光洒落在岭上成熟的山野一片朦胧。那岭蜿蜒到睡岭后面划过一个低低的弧形成一个山坳山坳里有大片的平地平地上坐落着我们的村子。太阳每天从东岭徐徐升起斜过南岭向西移动我们村子在阳光中安宁自在。岭在睡岭后面向西北方向伸展逐渐升高在很远很远的高处遇到另外一道山崖。那山崖在晴朗的天气中清晰可见但远不可及。据说山涯的另侧是原始森林森林中有当年抗联的密营。
假期的那天夜里我和大娟同样站在这里但那时我们陶醉在幸福快乐中。我们不愿回家我们愿两个人在一起。
此时我和她陷入从未有过的困境中。我为未来感到害怕。
我说怎么办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大娟沉默着。
我说我爸我妈不想要孩子你爸你妈想要孩子……
她打断我他们怎么想我不管。我想要孩子。
可是我们……
你是说我们还小还要念高中、上大学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这是天意孩子来了就让孩子生下来这比什么都重要。我想的只有这个。
我支吾着你应该读书我、我们都应该读书——我们还不是养孩子的时候。
她又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说孩子选择了我们这是天意也是缘分。你不要我自己养我珍惜这个缘分。我不埋怨你我一个人养还是我们两个人养都是天意就跟孩子来了一样。
第二天大娟消失了。随后接连四天她家竟然没有动静。我爸妈猜测是不是大娟到哪儿偷偷做人流去了。如果是这样咱家得给大娟一笔钱。我不信这种猜测但我又想象不出大娟去了哪里她家又为什么会这样安静。国庆节过后大娟妈隔着篱笆告诉我妈他们家把我告到公安那儿了。我妈一时没听明白问告什么。大娟妈说她家大娟向公安说出实话是我硬逼的。大娟不到17这罪不小。
当时我正在家里准备回学校的东西。我从屋跑出来冲那院说大娟呢我想见她。她妈冷冰冰地说我家大娟不想见你。
你在说谎——大娟根本不会她不会那么说也不会不见我。
她妈骂起我你小子有尿性就敢作敢当想赖账没看看你眼前是谁告诉你错翻眼皮
我妈推我回屋嘱咐不许出去然后一个人上街去了。她和我爸一起回来神色都很紧张。他们害怕了怕大娟真的一口咬定是强迫的那就等于我犯了强奸罪而且大娟还没成年更是罪加一等。
我爸对我说你是我们的儿子你说实话当时是什么个隋况
我反问哪个“当时”
我妈脸色涨红你整人家大娟时
尽管这个时候我仍然不想在别人面前说起我和大娟之间的那个事它只属于我们两个人。对于我和大娟那事是圣洁的别人包括我们的父母知道一点细节都是一种玷污。我沉默不答。我妈也软下来几乎是哀求我说现在不是怕寒碜的时候你总得告诉你爸你妈当时你怎么的她怎么的好让你爸你妈心里有数。我还是沉默。我妈气得恨不得动手打我说你不说就去蹲大牢吧。
我爸我妈打电报让我二叔从市军分区回来让他到大娟家说和。三年前大娟的哥哥当兵是我二叔帮的忙。二叔和领兵的说了情她哥哥才没被挤下来。可是大娟的爸妈根本不给二叔面子不还他的人情。他们不软不硬地回绝道不行了派出所已经立案公社党委也开会专门研究过让派出所立刻抓人。二叔说这家人家不可交他们是铁了心要把孩子送进去。我爸让二叔到公社去疏通二叔觉得这事太寒碜和那些不熟的人没法张口。二叔走后我爸就给我收拾起行李准备去公社派出所自首并做好回不来的打算。这是二叔出的主意说这样争取主动自首坦白也多少能减轻些罪责。到这时我才感到恐惧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我不怀疑大娟但她的消失却让我的心变得空洞无助和恐慌使我的两腿发软。那条长长的山沟变得异常漫长我爸扛着行李走在前头我拎着脸盆跟在后面。他一路上没说一句话。我左右张望盼着大娟从草丛中走出来。路过那棵大梨树时我停下来觉得大娟应该站在树下。我远远看去那梨树在南面的山脚下孤零零地只有它一棵满树都是成熟的黄叶那树是一团黄色。那是一棵不结梨的树。
不见大娟我一路失望。
我们见了派出所的杨所长。他高高的个子腰有点弯大热的天也习惯把手抄在袖筒里。全镇的人都传着他的故事有次他穿着便衣下乡路遇歹徒劫道。他从腰间拔出手枪大喝一声“我是杨所长”歹徒顿时瘫软。
站在他面前我爸的腿也软了。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我爸说我们是睡岭的我的儿子犯罪了。他把人家大娟给……他说不下去有些支吾。杨所长没有吃惊显然他知道了我的事情。他让我爸到走廊里等着并用脚踢了一下放在我爸脚边的行李和脸盆示意拿出去。我爸乖乖地拿着行李和脸盆退到屋外那可怜的样子就好像是他犯了罪。杨所长推开他屋的过道门那边还有一间办公室对我说你到那屋站在墙角。我过去了站在他指的墙角。他又说面墙站着。我转过身闻到墙皮的白灰味道。他把门关上我听到他划门的声音。他坐在那屋我站在这屋他不再理我。不知过了多久进来一个人。我听到他拉抽屉的声音然后是翻本子的哗啦声。他说你转过身。坐在桌前的是个年轻的民警。
你就是去年还是前年考上县高中的那个学生
我把憋在嗓门的那口气轻轻地吐出来。我点头答应。
你和那个叫大娟的姑娘以前熟悉不 我说我们一起长大从小就在一起。从小学到初三我和她一起上学放学。
说说那天的情景。
我沉默。
他抬头看看我。
嫌寒碜
不是。
那为什么不说
我还是沉默。
我要给你做笔录你不说我怎么做。
不是像她妈说的那样……我没有……
没有什么
强迫她……不是那样的真的。
没强迫你们究竟咋做的你得说呀
我沉默不语。
他把笔扔在桌上不看我盯着一边想着什么。一会儿他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说你先回家吧等着我找你。
我小心地说我是在家等还是…–回学校行不
他声音抬高了许多先念你的书吧。
大学毕业后我到省委工作曾借出差机会去看过这个年轻民警。他在县看守所当所长从他那儿得知那位杨所长在我读大学期间已经病逝。我对他们都心存感激因为他们没有抓我。我问他是什么原因他笑笑说那年月抓了也就抓了放了也就放了。他嘱咐我一定回报那个叫大娟的姑娘他们在我自首之前询问过她她一口咬定是自愿的而且说你们两个亲如兄妹。
再一次印证了是大娟救了我。
我借出差的机会到了大娟所在的城市。那是省内北部的一座煤炭旧城因资源枯竭正挣扎转型市容破败惨不忍睹。虽然我鼓动和甜到外面去闯荡但我不能不看重大娟的想法。我到他们市惟一的高校师专走了一趟感觉非常不好。学校和城市一样破破烂烂学生大多是那些考不上正经大学来混文凭的。和甜她一个学电器化控制的来这样的学校前途可想而知。还没走出校园我就决定说服大娟放弃让女儿回家的想法。
来到大娟身边恨不得马上见到她。以前到这个城市时偶尔也想到大娟在街上曾经有意寻找过她的影子但那时即使遇到也可能不打招呼。我和司机说要在这儿办点私事不和任何人联系。住下后我让司机晚上上街随便吃点什么然后一个人开车来到福泉茶社。本地的朋友在这里招待过我环境闲静是说话谈事的好地方。
我拨通大娟的手机。我说我就在你们市呢能不能出来坐坐——就我们两个人大娟迟疑着。我说不方便就算了。她说是不方便我去了晚上我咋回来呀。我问你不在市里吗。大娟又是那种开心的笑说我还没来及跟你说女儿上大学后我就把市里的房子租出去我们俩老的在城郊租了间平房里外里每月能剩一千多女儿的生活费出来了。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一阵酸楚。我说你来吧晚上我可以送你回去。我说了我的位置。她的声音变得响亮说好啦我这就走。不过你得等着我到市里得倒两次车快了也得一个半小时。说完她马上断了电话。
我能感觉到她也迫不及待。我想再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打车过来。电话通了我却没有说出让她打车来的想法我意识到对于她那是奢侈她会为难。于是我说还是我去你那儿我开车方便。告诉我一个标志地方我们到那儿见面。她略微停了一下说出城就是清河别过大桥右拐走一会儿就是7 – 29防洪纪念碑我在那儿等你。
我先到的。我站在防洪纪念碑前看着碑文。十年前的7-29清河洪水泛滥全市军民在这儿打了一场城市保卫战。
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哎”我一转身大娟站在面前。
我说你没变。
她笑着我没变我妖精啊
我又说你没变你也不是妖精。
我头发染黑了不然花白。说着她用右手指轻轻弹了下额前的发丝。
我说二十年前我们见过一面是在车站可能你……二十年前大娟刚好三十我见到大娟一次。她已经从我们家乡的大山里到这座城市定居。我出差一下火车在出站口遇到她。她穿着白色的罩衣肩上挎着竹篮子篮子挂在胸前里边是一袋袋糖。她在卖糖果。我愣愣地站在流动的人群中她的目光分明停在我身上那停留只是一瞬间随即转向别处继续叫卖。我走到一边远远地看着她。直到下车的旅客走光她只卖出两包。出站口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大娟没有回身寻找我而是匆匆离开消失在楼角处。那是深秋天阴冷大娟穿得单薄
她低声说我也看见了你。你穿着风衣深蓝色的很长过了膝盖看上去像做大事的。
我说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什么大事也没做只是活着。
她说都是活着活着的区别可就大了。
我有些尴尬。尴尬让我的声音变得不自然你现在挺好的——你的女儿多好啊……
她打断我的话那是没说的儿子女儿都好我俩也好这是你怎么想也想不到的。
我们之间瞬间有了距离那距离说远也远说近也近。我们之间的连接很脆弱可能因为谁的一句话就永远地断了。我不想断想维系但一时间不知如何才好。我把话转到她女儿的工作上。
我说我去师专看了太破了这个城市不适合你女儿待。
大娟脸色绯红。她妈二十五岁就来这里生活她女儿怎么就不适合了
你以前不这样大娟……
你别叫我大娟
我们之间的连接就要断了我极力阻止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说我们应该客观、冷静。
她也极力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她沉默着。
我说我听你的你说往师专办就往师专办。
她没回应。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后悔了后悔不该找你。
我无言以对。
她说你把我送回去吧。我家离这儿很远我是坐蹦蹦车来的。
我开车顺着大堤路走了很远在堤下的一片平房边上停下。平房区的四周堆着收来的废品旧物。她没有马上下车坐在我的旁边看着车的前面。有个年轻女人推着倒骑驴穿过马路车上装满纸壳旧报纸等杂物。那女人转过头朝车这面看了一眼她长相好看。
大娟说你别在意我不是冲你就是心里憋屈。现在的80后今天结了明天离了我的女儿可不行。
大娟——我无法不这么叫她。搬回城里吧女儿快工作了不用再省那千八百块钱。明天我就找市里成不成我都会尽力他们应该给这个面子。
大娟说房子不租了和甜回来我们就搬回去住。她要是回不来我们住哪儿都一样能挣几个算几个。
她下车我也下车。我目送她走进平房之间窄小的街道里她很快就不见了。她一直没有回头。
我一个人回到防洪纪念碑那儿坐在车里上身伏在方向盘上呆呆地看着堤坝下的河水。河水静静地流过岁月就如这河水流过了就不再回转。我意识到自己流泪了。
我清楚从此以后大娟一天过不好日子我一天也不会安宁。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她的女儿安排好。虽然我一向不愿求人但这次我必须求人哪怕让自己失去一些面子也必须把事情办成。
第二天我找到市委副书记。十年前在后备干部班学习时我俩不仅同期而且同桌他了解我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找他的。他爽快表态我马上给你沟通这事我办不成别人也办不成。最后我和他说这可是我婚前好友的孩子。他笑了根本没信。
派出所没有抓我大娟家就告到县里。县公安局派人下来专门调查我的年龄。那事发生在九月我是十月生日所以事发时我也不满十八岁。调查后县里迟迟没有动静大娟家非常恼火三番五次到县里找但仍然没有结果。转眼冬天到了那天我回家取棉衣我一出现在院子里大娟妈心中的火顿时蹿起拿着尖镐跑过来边骂边刨我家房子的山墙。随后她爸也拿着镐头冲过来帮着她妈。我被他们的行动惊呆木然地站在院里。我妈在屋里一声不吭任由他们拆墙。一会儿工夫山墙扒开一个大口子他们隔着口子能看到屋里。再扒下去房山就会倒塌他们胆怯了停下来愣愣地站着。大娟妈突然放声嚎啕喊着说天下还有这么欺负人的走时他们说这墙要是砌上我们还给你扒。
那夜我呆在家里没有回校。我们用棉被把山墙的大口子挡上一家人坐在屋里谁也没有睡。最后我妈做出决定搬家。
我们家迁居到邻县的一个村子。新家距离过去的家有八十里的山路那里有一个远房亲戚是我妈的姑舅叔叔。我爸我妈寄居在他家经过两年的活动最后将户口迁去总算落下脚安定下来。那时我已考上大学。报志愿时我爸我妈坚决让我报最远的地方他们怕大娟家找到学校去闹。我到广州念的大学每年只有寒假回一次家。其实从高考到大学毕业我都在恐惧中度过怕大娟的父母来学校。四年大学我过得压抑与别的同学相比我没有快乐我一直觉得对不住大娟那是一种原罪。
离开睡岭再没有回去我不知道大娟的情况。毕业前最后的那个寒假我想回睡岭看看但我爸我妈不同意。他们说这事好不容易过去了还撩惹他们干啥我说我想看看大娟。我妈一听阴下脸。我爸说按理得看看人家咱最终顺利上学是人家放过了咱。他家要是一劲儿地闹咱哪有心思考大学考了也未必有谁敢招咱。我妈接过我爸的话头说这不就清楚了他家还等着咱家娶大娟呢。当初他家不是一心往牢里送咱儿子今天咱们也确实应该娶人家。说到底大娟还是个好孩子那还有咱们的骨血。可这么一闹两家就像两座山中间隔着一条沟难到一起了。
我还是坚持见大娟一面。我妈火了你去就等于自个儿往火坑里跳你怎么见她她把孩子生下了也不嫁人。还真有想娶她的别的不图就图有现成的儿子可她就是不嫁。
四年里第一次听到大娟的消息。爸妈知道大娟的一切他们只是不说对我一直隐瞒。
真的能和大娟结婚吗这样问自己时我犹豫了我不知道所以那个寒假我没有回睡岭。开学后面临着分配心思全在分配上大娟的事自然放在一边。我回到本省进了省委信访局。那时叫信访办归省委办公厅管还是个处级单位。安顿下来后回不回去找大娟我必须做出选择。那时我对大娟生下的孩子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不像现在这样特别想知道他的一切更想见他。血脉感到了一定的年龄才有。
一到机关介绍女朋友的蜂拥而来。开始坚决不见可过了一段时间心就动了有种好奇想看看那些女孩儿的样子。于是接连看了几个越看心里越乱对结识城里姑娘有种强烈渴望意识到与城里姑娘结婚有种别样的味道会有我向往的浪漫这是大娟无法给予的。虽然那时我仍然放不下大娟但我已经知道大娟不能让我陶醉也许我并不爱大娟我对她只有亲情而没有能使我燃烧的激情。选择她我会一生都不甘心。但她曾许身给我她独自一人带着我们的孩子孤独地生活了五六年时间她在默默地等我等我毕业等我有了安定的工作后去找她。如果绝情我会一生不安。
在我最难抉择的时候我的妻子走进了我的生活。她是经委的打字员我们都住单身宿舍。住单身宿舍的年轻人早上结伴一起打球晚上一起在院内露天游泳池游泳偶尔也去看电影。她家就在本市为了有足够的时间学习她住进单身宿舍。她在读省委业余大学的日语专业。她的房间与我的房间门对门我和组织部的一个人同住南面的大屋她一个人住北面的小屋。由于门对门我和她成为玩伴。国庆节放假前一天她邀请我去她家到她的闺房聊天。她在家有自己的屋子窗帘外层是粉红色的丝绸内层是白色的薄纱床是软的沙发是布艺的。她屋子里的一切都让我心跳让我有种向往。别人都说她高傲可我们在一起我觉得她除了大胆其他方面都楚楚可人。
也就在我去她闺房的那天她说如果喜欢将来我把你的家就布置成这样。那是她的表白我为之心动。我的激动分明在说我答应你。
恰在那晚我在她家吃过晚饭和她一起回省委的时候看见大娟站在省委门口她来找我。她被大门口的卫兵拦在院外她正在向卫兵解释她在说我的名字。我未来的妻子一听惊讶地转向我说她找的是你。我有些慌乱脱口说是我家邻居。这时大娟回过头认出了我也看到我未来的妻子亲近地站在我的身边。大娟有点发愣而我未来的妻子却情态平常这是因为我在信访办工作来人求我帮忙落实政策是极其正常的事情。她上前把自已的工作证出示给卫兵并说让她进去吧他们是家乡那边的邻居。士兵要看我的工作证我掏出来递给他。看后卫兵让我们进去。进了门岗我未来的妻子说我到办公室去一趟你们先回宿舍。我脑子乱得一塌糊涂几乎无力应付眼前的处境。看上去大娟比我还紧张她细高的个子下意识地收紧。
宿舍在省委后院。我和大娟穿过省委大院走过后门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到了后院要进宿舍时大娟停住。
她说我不进去了。我来就是看看你看过了心就静了以前的那页就翻过去。从今往后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
听了她的话一种解脱感让我沉重的身子轻了许多。我说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她说我坐半夜车回去明天一大早就到镇里了。
我说现在才七点还有四个多小时呢。上去坐一会儿
她摇头执意要走。这时我未来的妻子走过来说我马上就回家让你的老乡住我的房间吧。我说她要走夜里有车。在灯光下我看见大娟的眼睛亮亮地盯着我未来的妻子。我转向大娟解释说我们现在也是邻居。话出口后我马上觉得这个解释因为多余让我们三个都不自在。大娟说我走了你不用送我知道坐环路无轨去南站。我未来的妻子说让他送送吧。
我和大娟又顺着原路穿过省委大院上了环路无轨。车上没几个人我们并肩坐着。大娟又恢复了她原来活泼的样子说话的声音有了无限的活力。
啊——一出省委大院我才出口气。现在好了浑身轻快像松了绑似的。
这时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我和大娟之间确实很近。我们很亲。但这种感觉只有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只有我们轻轻松松面面相对时才能感觉到而且这种感觉是一种幸福。
她把头歪向我贴着我的耳根说我从五点就在门口等你以为下班你会从大门出来。我站远了怕看不见你站近了又怕别人笑话那一个多小时难受死了。后来问一个小伙儿他竟然认识你说你晚上没在食堂吃饭可能出去了。我没招了就哀求站岗的让我进去到你办公的地方找。
我说之前你来封信就好了我去车站接你。
她笑着说我怕你知道我来你就跑了。
我也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我们忽然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还没吃饭呢饿得慌。这时车已过了文化官下一站就是南站。我说你想吃什么她说什么都行填饱肚子就行——说好了这次你得请我吃饭。
我心酸痛想哭。
下了车正好是四季面条馆。大娟说就吃碗面条吧。我说那哪儿行是我请你吃饭。她说吃啥都是请。
面馆里没有顾客。我坐在大娟的对面看着她吃面条。我们没说一句话。我想她一个人生孩子带孩子其实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这些年她可能很少离开睡岭。在那个小山村里谁都知道她也知道我谁也不会另眼看她可是离开睡岭到任何一个地方一个姑娘有了私生子那可是很丑的事。
吃完后她把碗推到一边。我说孩子好吗户口上上没有
她说这些都不用你管。她停一下又说我来是想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我眼睛盯着一边的空碗不敢看她。我嘟囔着你瞎说。
她说不是瞎说。真的。
我说你就是瞎说。
她突然抬高声音我瞎说什么呀我犯得着跟你瞎说吗
我抬头看她。大娟给我时间容我想一想好吗
她冷冰冰地说想啥想能不能下决心娶我你死了那份心吧。你想我还不想遭那份罪呢说着她起身。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到候车室待着眯一会儿。
我说去把票买完我再走。
她低声但坚决地说不用你买。
出了面馆她头也不回地走过胜利大街瞬间消失在附近的人群中。我悄悄来到候车室远远坐在一角。我没有看到大娟事实上我也没有在旅客中去找她的身影坐在那儿回想着我们曾经的时光。突然心底冒出甜美的感觉我们为什么不重新开始这时我才意识到大娟虽然生养过孩子但她仍然是那样的苗条她也可能为了这一天一直在保持着身材。想着她的身材我的心收紧紧得直让我打冷战。我对她的身体并不了解。我对她的身体有种从未有过的渴望。
最后我也买了和大娟同车的车票。那车是午夜十二点的过路车上车时车上的旅客横七竖八地睡着。我往前车走了三节也没有看到大娟的影子。我怕她在车的后面就在一个座席间挤了个位置。
火车上的五个小时我是在幻想中度过的。想象下车后和大娟一同走在那条长长的山沟里清晨的安宁激活我们的春心和欲望想象着在那块碾盘石上身体的爆发。那是一种仪式我们太需要这样一种仪式了那不仅仅是一次发泄更是一次抉择。我不知道大娟是什么感觉反正我知道自己一旦我们的身体沉醉于那一瞬间我不再犹豫。我太需要面前不远的那种沉醉。沉醉中的选择终生不会后悔。
凌晨五点火车到达睡岭所在镇子的车站天刚刚放亮。下车的只有我和大娟她坐在火车尾部的最后一节车厢。她坐在后面是为了下车后直接从站台的西侧出站。那站台正好修建在一个弯道上从中部往前根本看不到站台的后面。大娟下车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那儿等到火车出站。在火车驶出站台的那一刻我们彼此看见了对方。我走到她的身边她低着头没有说什么。中秋的早晨空气清爽晨风微微掠过皮肤有丝丝凉意。我把外衣脱下递给她让她披上。我们出了小镇走进那条深深的山沟。太阳早早地从东面天际间露出淡红圆满。很快整条沟洒满阳光。
我们走到那棵老梨树下。我说我们过山岗吧。山岗的那面有那块碾盘大的方石。大娟听了我的话却摇头拒绝。我搂过她的肩。她停住脚步我也停下她面朝向我我感觉到她的气息落在我的下颚和脖间。我抱住她她的身子僵硬僵硬中我感觉到她不迎合也不拒绝只是顺从顺从中有麻木。我感觉自己燃烧的身体也在一点点地熄灭这是此时此刻我最不想要的。我们两个都应该在燃烧中融为一体那燃烧那融合对于我和大娟都是一种仪式经过这个仪式我们不再犹豫因为天意就是彼此相遇合为一体。可是大娟的身体是凉的僵的在这宁静的早上她的身体在我的怀抱中失去体温。我不甘心把手从她的腰间伸进向她的胸部摸去我摸到她的乳头小小的凉凉的像颗葡萄粒。她隔着衣服拉住我的手呢哺着别别我生气了。我的手停在她的腰间我有些气喘忍不住把手伸进她的腰带摸向她的小腹她扭着腰在拒绝。我的手指尖在她小腹下有毛茸茸的触感。她低声说我真的生气了我缩回手尴尬地把手从她的衣服中抽出夜里在候车室里培育出的对她身体的激情消失了我只是抱着她僵直的身体。一会儿她挣脱出身体退后一步把头扭到一边看着地上沉默着。披在她身上的衣服落在地上。她没有捡我也没有捡。我清楚我们的身体没有撞出火花那意味着什么。
大娟说你别送了回去吧。
我从地上捡着外衣。她转身独自走了。我看着她她脚步很快像在逃离。
我回了家。当把大娟来省委找我的事讲了后爸妈感到心情沉重。我妈心软了她说你要是下决心和大娟结婚这个儿媳咱家不能不认。我爸的态度虽然暧昧但暧昧中有明显的暗示。他说人生就是那么关键的几步这么走就是这么个一生那么走就是那么个一生。你凭感觉吧关键是你要什么。我妈心软了默默地流着眼泪。
国庆节那天的下午未来的妻子突然出现在我家。当时我正在房后的地里秋收隐隐地听到她试探的喊声。她喊我的名字私下里告诉我前天晚上她发现我和大娟一起走了就决定赶来找我。她的大胆和坦率让我别无选择也让我对她有无限的好奇那是对一个陌生城里姑娘的好奇。奇怪的是她自始至终没有问我那天晚上为什么和大娟一起回去。
过完国庆我们一起回到城里。
去年爸爸在他八十岁生日前一天去世。最后的三天我守着他一直握着他的手。他和我说的最后的话是我一生有很多后悔的事但最后悔的是当初没有拿定主意让你娶大娟。他想看一眼那个他一直惦念但从没有见过面的孙子但他说不出口。他曾经回过睡岭为看孩子探过口风但大娟爸妈对中间人说得清楚那孩子没有花他家一分钱没吃他家一口东西大娟自个儿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六七岁别人家供他上学把他当作自己生的养大他们家还有脸来看
书记同学把和甜的工作安排妥当他说让孩子盯着师专网这两天公开招聘教师人事局为她专门设了一个岗到时报名就行了。果然第三天和甜来电话说师专物理系要一个学电气自动化专业的本科生。我说那你就报吧顺便把这事告诉你妈。和甜在电话那边迟疑不决说不想和我妈说。我问为什么。她说不想回去了想到外面闯闯。我吓了一跳说孩子这可是大事你妈——我想了想电话里不知怎么说就让她过来一趟。
和甜下班前来到办公室。我让她先坐一会儿等下班后一起出去吃饭。这姑娘听了直摇头说我不去那是鸿门宴。我忍不住笑问她怎么鸿门宴了。她说想都不用想你肯定替我妈说服我。我好奇地问我能说服你吗。她直截了当地回答不能。我说你妈要伤心的。她沉静了片刻说你应该把那天讲给我的话讲给我妈听。我知道她说的是我大学同学的事就问你为什么自己不讲给她。她又来了那个调皮劲儿说我说和你说效果不一样我的话刺耳你的话人心。我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明白你说的是啥意思。她说那还不明白我妈看重你呗。问题是你得支持我你要是不支持我那就完了我妈得把我赶出家门清理门户。我看着她忽然说你应该找你爸。
我爸你根本不了解我爸他什么事也不会有态度有也是我妈的。
我笑了说你妈在家是不是挺霸道的
和甜说差不多。
欺负你爸吗
和甜毫无疑问地回答那可不。我妈不允许我和哥犯一点儿错误可对我爸老好了怎么的都行。你应该知道我妈她对人要求太高特别是对家人对儿女。和甜讲起她妈好像有特别的兴致她说我妈还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就跟我说你大学毕业前不许搞对象动这个念头都不行。你哥我都说好了二十五才能想这个事。结果咋样整个青春期我和我哥都不敢也不会跟异性接触。转眼我哥都大叔了。
我吃惊地反问还没女朋友
她说我妈希望我哥回来用他们的房子结婚我哥就三个字——不回去。
你妈要求你们那么严可你们谁也不听她的话。
她说我们长大了嘛。
咱俩不对怎么在这儿背后议论你妈呢我支持你其实一开始我就不赞成你回去。你应该出去闯荡天地是闯荡出来的。我女儿比你小一岁正读“大四”将来我也是这个态度。
下班后领着和甜到七里河的水上农家吃饭吃的是小时候在睡岭常吃的牛舌饼、酸汤子还有农村纯正的大豆腐小葱蘸酱。水上农家与河心岛隔水相望餐厅的窗外是水宽阔的水面在傍晚的安宁中悄无声息。夕阳隐人西边天际的云层中呈现出浓烈的橙红色。那安静中的颜色最能引发怀旧和伤感。和甜指着刚上桌的饭菜说我妈也喜欢这些东西。我问常吃吗她说每次去我姥家都吃。我说睡岭在这条河的源头。她说姥家那儿的河叫清河这儿叫浑河有意思。我说这一清一浑在这个城市的上游交汇清浑融为一体是最后的归宿。
和甜说我妈告诉我如果你问起我哥的事让我多给你讲讲看看你有什么好主意。对我哥的事我妈拿不定主意。
我问离开上海回家结婚的事
不是是我哥女朋友的事我哥有女朋友那女的比我哥大五岁。
我说那不是快四十了吗
是啊也是属兔的比我妈小一轮所以我妈无法接受觉得太大了。我妈说假如你哥二十出头那女的大五岁我还能接受那毕竟还是大姑娘呀。可现在她都小四十了在农村那可是半拉老太太。
我又问你哥同意
何止是同意是迷恋我哥认识她后确实变了。认识她的时候办事处正要撤销我哥试着找工作她就是那家公司的老板。她招了我哥一进她公司就亲手教我哥电脑没到半年俩人不再是老板和雇员而是一对情侣。
我问见过未来的嫂子吗
我奶去世的时候她和我哥回来一次。人真的挺好长得也秀气。不过和我哥在一起年龄差别还是能看出来关键是我哥总是那个样儿像二十多岁小伙子帅气十足。
我说我真想见见你哥。他以前是不是很顽皮
以前常打架不是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就是自己让人打得像从战场上爬出来的。我妈能管住他不搞对象可就是管不住他打架没把我妈气死。
我说他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呀。
自从他听说自己……和甜突然不说话了看着窗外的水面。起风了风在水面推出一层层波纹。突然她回过头撂下一句你应该知道我妈的过去。
我的心一阵紧缩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我躲开她的眼神点点头咱不说你妈的事说你哥。
她说我哥六岁时我妈和我爸才结婚。那时什么都懂得但他从来不问自己的爸爸是谁。上初中时不知什么原因就憋着一股劲地和我妈作对对我爸却突然好了。那之前不一样他专门气我爸我爸太老实了他看不上。这还不是最让我妈头疼的他旷课打架跟小地赖似的。有次我妈打他他就喊着问我爸呢我的亲爸哪儿去了我妈也跟他喊你不就这一个爸你是我和你爸结婚前有的。我哥根本不信。也许因为这个初中一毕业就去了上海非要离开家。
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我哥私下里和我说了。我问过我爸是我念高中以后的事了。我爸承认我哥不是他的儿子。你没见过我爸他能说出那么一句就相当不容易了。
我问你告诉你哥了吗
她说我不敢。我怕我妈她知道了会把我生吃了。
说到这她突然变得警觉直盯着我。我被她盯得有些发毛。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今天我说多了。
你妈不是让你和我多说些你哥的事吗
她不是让我说这个。
而后我们呆坐她没有话了我也不便再问。我想这个机灵的鬼丫头猜到了什么呢
还是我打破僵局。我问你去上海找你哥还是去别的地方
她说我先到五台山然后再到终南山以后也许去云门山。
我惊讶地问你想出家还是想当居士
她哈哈地大笑。我永远生活在现世因为我爱生命我还没有享受到生命的快乐呢干吗要出家告诉你吧我要去找一个人——我现在还没有想好告不告诉我妈。毕业之后我才发现那个人对于我非常重要必须找到他。
我说那一定是你的初恋。
她说也许是吧起码是爱我的人或者说是爱过我的人。
我问能把故事告诉我吗我想听。你不愿意讲不说也行。
和甜没有回答我看着窗外。窗外黑下来有条游船在河心缓慢行驶。突然游船拉响汽笛它在向对面驶来的船示意。和甜的眉心收缩有几分沉重。她讲起她“大一”时的故事。
自习时和甜特别想在文科白楼的小教室里租个座位可是那里的座位只租给文法学院的学生理工科的学生租不到。然而没有课时她还是愿意往那儿跑盯着空座就坐租用座位的同学来了她就离开离开前只是用一个微笑就能换得座位主人的理解。有天她在教室挑了个空位坐下发现桌上放着两本佛教的书是她不知道的《坛经》、《泥洹经》。她偷偷翻着那本《坛经》好奇地猜想主人的脑袋瓜子里都会想什么。整个下午那座位一直空着直到快吃晚饭时才进来一个男生站到她的身边她起身收拾自己的书并冲他笑笑。他说你坐吧我来取书晚上也不用。他把两本佛教书拿走。晚上她又来这里晚自习快结束时那男生也回来了说是送书。他把拿走了的佛教书放在桌上。那晚他们一同回宿舍她的宿舍比他的要远一段路程他送她到门口然后自己一个人往回走。从那天以后那男生开始追她那激情让她害怕因为她妈明确告诫她大学期间不许搞对象。但她对那个男生有强烈的感觉他们在一起拥抱接吻抚摸就是不让他做那事。那男生做不成那事几乎要疯了吓得她跑回家和妈妈说了这事。
大娟听后一句话也没有说从外屋拿来打土豆皮的刀那刀刀刃锋利。她把刀压在自己的手腕上轻声对女儿说你断不断你不断我现在就把手腕切开。和甜一下抱住妈妈说我断我和他断。事情平静后和甜问我都这么大了为什么不能交男朋友。大娟沉默了好久最后说你自己决定吧。
回校后和甜心情沉重躲藏不见那个男生。痴情的男生由于见不到她而整夜失眠一个月后他的父亲不得不把他接回家中。再后来她听说那个男生出家了。走前给和甜留下话如果她要找他就到五台山或者终南山或者云门山上去找他肯定在这三座山上。
我问和甜找到他之后怎么办她说不知道。我说你不会也做居士吧她说不会我说过我热爱生命我有许多欲望。我问你知道他的地址她说不知道。我说那你找遍这三座山可要好长时间。她说一座一座地找直到找到为止至于找到以后怎么样并不重要。
我长长出口气。
她问你觉得不应该
我说不是我是想你妈知道了会伤心的她指望你很多。
她说我知道我需要马上挣钱让我妈我爸过上好日子可是我必须去找他。
我说明白。我应该明白你。
我的问话触动了和甜的内心她突然陷入沉思。
她说我只是去找他看看他我不想改变他的生活。再说我也不想结婚起码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向往婚姻。
和甜的话让我心情沉重。我说我们是当父母的假如我的女儿大了我最着急的事也会盼着她找个像样的男朋友。
她又说到她妈假如我妈的过去不是那样的她没有婚姻或者说她的婚姻不是现在这样的我妈的生命会有光彩。
我自言自语地说你妈有了你和你哥这就是她生命的光彩。
她断然否定我我和我哥代替不了她。因为你不知道我妈的生活我说的是她结婚后最初的那几年她开开心心地活过她曾经快乐过。我是她女儿我不能和外人讲自己妈妈的私生活……等我和我哥一懂事我妈她就有了顾虑她等于把自己装进一个笼子里要求自己也要求自己的孩子待在笼子里规规矩矩。
我说都是为了你们。
和甜摇头。
我的心里很复杂内心深层最软处被眼前这个小姑娘触痛了。
我是1986年国庆节结的婚。那年年底大娟也嫁人嫁到睡岭后面更远的大山里。结婚三年有了女儿后我妈才说三年前在我们回家休婚假时她看见大娟到过村子。其实大娟去省委找过我之后她一直在等待直到证实我结婚后才随便找个人家嫁了。
1989年我被省委办公厅调去给一位副书记当秘书。调走前我在信访办接待大厅见到大娟的丈夫。那是我走前的最后一次接访看到一个老实人站在墙角胆怯得有些畏缩。走近前我才发现他是一个帅男人但他确实徒有一副外表魁伟英俊的外壳里是空的。我问他是哪儿的他说的地方是我的家乡。如果不是要走了我不会理会家乡不家乡的事因为那个年代正是落实政策的高峰期在信访办工作的三年半时间家乡找我办事的人把我找怕了。我把他叫到办公台前他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明白跟傻子差不多的上访者但递来的上访材料却让我惊讶那是大娟的字。
我脱口问他这材料是谁写的
他不知所措吞吞吐吐大娟让我来……不、不是……
我又问大娟是谁
他说大娟是媳妇、媳妇…–我的、我的……
他是替他父亲上访的。上访材料是大娟写的她以公公的名义写的上访材料。她公公1960年以前在他们现在居住城市的百货公司当会计因贪污问题被开除公职回乡务农他要求对当年贪污问题重新甄别。
看着那上访材料时我心里堵得慌无法想象面前的人竟然是大娟的丈夫。他虽然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但目光呆滞反应迟缓老实得又呆又傻。
我说你把材料留下你先回去。
听了我的话他转身走了像刚被松绑逃生的人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厅。他走路的样子很敏捷真像一个放下重负的逃脱者。
我决心给大娟办成这事。我和信访办主任说当事人的儿媳是我的近亲这关系到他们和孩子将来能不能进城的大事。主任当即决定立案并表示找他个人在市里的关系尽量把他们一家老小都办回城。我清楚这个结果和我给副书记当了秘书有关。
年底信访办主任打电话给我说那事结案市里是按省里要求办的。春节时我一个人回家陪爸妈过年我妈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大娟一家办回城了。借她公公的光。我假装不知道说大娟和她男人找工作也是大事。我说的是实话但我不再过问这事凡事适可而止更何况也不想让大娟知道这中间我做了什么。
这时我妈才讲出大娟的婚姻。我妈每年都要回一次睡岭看望村上的老邻居大娟妈见到我妈虽然还尽量躲避但不再像见了仇人那样红眼。所以大娟的事我妈一点点地都知道了。
大娟答应嫁人后她的舅妈就把自己的叔伯侄儿介绍给她。他比大娟大十岁因为人太老实三十几了还说不着媳妇。大娟妈同意说老实人就不会嫌弃大娟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大娟只有一个条件只要男方把孩子当作自己生的就行。可是结婚不久后悔的是大娟的妈妈。因为她听女儿说结婚一个月女儿连夫妻生活都没有新姑爷不懂那事。后来懂了又不管白天晚上只认一件事一副好身板终于派上了用场。生和甜时大娟让他出去借辆自行车送自己到乡卫生院生产可他出去转了一圈空手而归不知道怎么和人家说。最后只好步行半道她疼痛难忍感到要生了就又回到家中。她让他去请村上的赤脚医生可是他到医疗站傻乎乎站在门口就是不敢进。最后还是一个人回到家中这时大娟生了。女儿落地后大娟自己用牙咬断脐带。
尽管这样大娟也没有对丈夫生气她认命。好在她男人健壮干什么只要教他他有使不完的力气。每次大娟回娘家都红光满面生气勃勃。最初村上的人都说大娟最终还是有福看让那傻小子给她侍候得从里到外都有精神劲儿。后来又传开大娟和村里的年轻人很乱大娟的男人一味地顺从她她在那方面家里外头想怎么的就怎么的。村里不安分的男人都愿往大娟身边凑想方设法沾沾她的骚味儿。谁都能看出那方面获得充分满足的年轻女人就像大娟这样安稳中透着野性。尽管这话是我妈学给我的但还是听出一种下流。
我妈怕我知道大娟的事心乱就一直瞒着。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大娟的婚姻不会幸福她只是忍着。正因为有这样的想象大娟一家进城生活使我多少感到安慰。听了我妈的讲述后我心里很复杂特别听到那些性乱传闻我六神无主。我知道大娟和我一生都藕断丝连。我在意大娟的事。
我必须把和甜不去师专的事告诉大娟但电话里说还是当面说一直拿不定主意。周五下班前给大娟打了电话问她什么时间来省里来了请她吃饭。我把话尽量说得平和像邀请一位熟悉的朋友一样随意。我听到电话里的笑声。我说不是开玩笑你可以领着你家那谁一起来。她说不可能他不会说话在你面前像根木头杵着你会笑话。我说怎么会呢。大娟说就是不能去。我说我马上就想见你想和你说说和甜的事。大娟又是她特有的爽朗说你就做主吧。你联系好了让孩子自己去跑。我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有些话我得当面和你说。她停了一会儿说花多少钱告诉我一声就行我准备了。我急了说不是这事是和甜她自己不想回去。我听到她粗重的干咳声。她突然说行了我知道了。不等我说话她便结束通话。
半小时后和甜打来电话说我妈火了让我马上回家。我说手上有事离不开她说你离不开我去你那儿。我安慰她那是你妈你怕什么你这么大了她总不会打你吧来了也好咱俩一起对付她。她求救似的叫声舅全指你了。但你不能说我要去山里找那个男生的事我妈听了会疯。
那天大娟讲完这些后说经过了几个男人后没有一个让我打心里觉得值得让我把自己敞开的。这是我委屈的地方。
当她把这个感觉告诉我时我的感觉是失落。我今生失去了一个机会失去对一个特别生命的感受。
和甜走了。走前她的父母搬回睡岭。他们把房子卖了说那钱和悦要与不要都要用于他的结婚。
我的心好像也随着大娟回到了睡岭。我坐卧不安。我必须回睡岭在那条山沟里走一趟也许才能安静下来。
在一个天高云淡的秋日我走进了那条沟。满沟都是成熟的颜色。沟边的苹果树上结满果实伸手就可摘到。小时候的秋天我和大娟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渴了就爬到树上摘一个果子不用洗在衣襟上擦拭一下就吃。大娟爱吃苹果我爱吃梨。现在果树上的果子包着纸袋喷洒农药时少落些药就算绿色果实了。我在沟口遇到一个果农问他摘个苹果吃行不行。他说那怎么不行从古到今进这个沟水果是随便吃的。我试着摘个苹果没咬两口就酸得倒牙。
还是那条羊肠小道一会儿穿过庄稼地一会儿绕到山脚在果林中蜿蜒。这时我最希望的是大娟迎面走来想象着她迎面走来我们相遇的情景。可是我无法放开想象想象被一种无形的东西阻断。那是大娟的决绝。她要和过去告别而我要把过去延展到将来。然而无论过去还是将来没有大娟一切就都变得空洞无物。
中午的沟空无一人静得孤独。一时间我不知道是停下还是前行这时我感受到一个人没有目标的虚浮。穿过一片果林来到山坡上的那棵不结果的梨树从梨树的后面翻过南面的山岗。山那面是大片的灌木林林下都是大块的石头灌木就生长在石缝间。我在乱石中找那到块大如碾盘的方石那块方石记忆着我和大娟的往事。我呆呆地看着那石回忆着1979年8月9日的事。
我从县高中回睡岭过暑假。大娟一个人在家她的爸妈到保定探亲看望在部队服役的儿子。自从我离家去读高中和大娟在一起的时光很少。8月9日那晚镇里有露天电影《佐罗》。太阳刚刚落山我和大娟从家里出来。我们边走边玩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一起走这条小道了我们都想弥补失去的时光。走着走着都觉得不想看电影了我们真正想做的是两个人在一起深绿的野外只有两个人那条沟那一眼望不边的绿只属于我和大娟。
在那棵不结果的老梨树下我们拐向山坡翻过山岗来在灌木林中的方石前。大娟说你还记得十年前吗在你家和我家房子间的胡同里。我说那是大白天你妈在我家和我妈唠嗑。我和大娟都记得她家和我家的胡同里胡同口堆着一大堆架条子绕过架条子里面是一个安静的窝。我们俩在那个窝里过家家。我说你是妈妈我是爸爸。她说你把我给弄出血了你害怕就到屋里取来新棉花给我擦。我说我回到屋里你妈正和我妈说老祁家的二女儿说她是白虎结婚后克丈夫。这是别人家的女孩子和她一同到镇上洗澡时看见的。你妈说完才发现我站在外屋就笑着说一个男孩子家听这些干什么。我回到胡同问你什么是白虎你说不知道。
回忆这些时我们都脸热了。我说我还想和你过家家像十年前那样。大娟不吱声过了一会儿说你抱抱我。
那一刻非常非常美好。大娟也说出我的渴望。我希望用一个充实而温暖的拥抱来承担我们当时的诗意和感动。那时我们还懵懂无知除了轻轻的拥抱我们真不知如何去做。我拉过大娟抱住她轻轻的生怕抱疼她。我想用这个拥抱告诉大娟你要说的我听到了。这时大娟轻声说声音很低但我听得真真切切。你心里说的我也听到了。
原以为只是轻轻的亲密的拥抱让我们年轻而美好的感情温暖地结合在一起像彼此手指间升起的烟雾那样融合在一起可是事实上我们彼此都毫无预料地激动起来。那毫无预料的激动瞬间击穿我和大娟全部的身体一切无法自主。
一切都好像是命定的。在我们天真烂漫的年代我们播下了青涩朦胧的种子。我清晰地回忆起我们彼此敞开之后她的笑她在笑中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那是一种非常有震撼力的笑。那是一个十七岁女孩儿的纯真无邪的笑。
第二天大娟坐早班车赶来。和甜让我替她到北站去接她到水上农家等着一起吃中午饭。我明白这丫头把我推到前头顶着。
大娟见我来接并不吃惊好像是意料到的事。我说你女儿安排饭去了。大娟说吃饭还用安排随便在哪儿吃一口不就行了吗。我说她想表示一下。大娟问表示什么。我说表示做女儿的不听妈的话的愧疚。一路上大娟不说话我从侧面观察她她脸色平和。
我把车停在七里河水上农家前的广场上。大娟不急着下车看着前窗玻璃愣神。我说到了。
她歪过头说我在家就想明白你是和我女儿串通好的蒙我一个人。
我笑着说别和女儿发火你是对的她也是对的。
她说不我就当着你面打她骂她。
我被她说这话时的认真劲吓着了忙说别呀那你让我往地缝里钻呀
她冷冷地说那是你自己的事。
我动情地说大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吓人
她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子下了车。走向餐厅时我琢磨着她一旦向女儿发火我怎么打圆场。出乎我的意料大娟见到和甜时只用手上的兜子轻轻地打了一下女儿的屁股那种打法分明在表示当妈的对女儿的疼爱。
行了找到靠山了
女儿对妈说哪呀我就是长成你这么大四五十了靠山也是你呀
我们坐下后大娟说你不回家在这儿也行。
和甜说我想先去旅游转一圈然后去上海到我哥那儿。
大娟一愣越说越远了也学你哥不要这个家了嫌我还是嫌你爸
和甜长长地喊了一声妈说我怎么就那么没良心等我在上海站住脚我和我哥就回来接你和我爸咱们一家人搬到上海去住。
我插话说这一代孩子完全有可能。
大娟说我觉得待在咱家那儿地方就够大了。守着你爸一个人我就够了。你走吧。
她说得平静但我感受到她的伤感。和甜张罗上菜。大娟看见上来的农家饭菜神色开朗说这一年到头啥时候都想吃咱家儿的山菜蘸酱自己家下的酱哪的都没法比。和甜你真走了我和你爸就把房子卖了搬回睡岭。
我问你家叔婶身体结实吧
大娟说还行没大毛病。他们让我哥接到县城住了。老房子还撂在那儿。我们回去就把房子简单修修现成的。前后园子光种菜足够吃了。
我说城里的房子别卖两头住——我们在城里住惯了很多方便乡下没有会不习惯……
大娟打断我那是你我没什么不习惯的。她意识到当着她女儿的面这样说话有点儿冷又说你想吃真的绿色蔬菜我管你够但你得自己去取。
她说后面的话时故意轻松可是却真切地流露出她内心的波动。我说我也挺留恋那个地方这些年同一个梦做了好多遍。她们娘俩都看着我对我的梦充满兴趣。我停了一下便讲给她们。
在梦中我顺着睡岭的后岭往上走走到岭的尽头已经是天黑或者是那里因为高耸云天的山崖遮蔽住太阳即使是白天那山崖的底下也暗无天日。山崖并不是我们从远处看到的那样立陡峭拔虽然很陡但能够爬上去。我对山崖的另一侧充满好奇所以带着急切的心情不顾一切地爬行。越往上天顶越黑黑得深不可测。那黑让我恐慌但那恐慌仍然不能阻止我到山崖顶端看看的欲望。最终我上去了我伏在山崖的顶尖探出头看看那面的世界那面是漫无边际的黑暗没有星光是黑的混沌。我害怕了回过头来看我们的睡岭方向那是满天星光星光下山野的轮廓清晰。这一看让我对山崖那面的黑暗更加恐惧我连翻带滚冲下山。
大娟说我从来没去过连山崖根底下也没去过。
我说我真想去一次到山崖顶上看看山那面到底什么样。
大娟陷入深思嘴上嘟囔着去吧去吧。
吃过饭后和甜说我在帮一家私营企业干点儿活你们在这儿先聊着我要了一壶茶一会儿就来。四点多我来接我妈晚上到我那儿住。说完匆匆走了。我无法判断和甜说的是不是真话反正她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了我和她妈。服务员把桌子收拾干净然后摆上茶壶茶碗。狮峰龙井新茶清新味圆。
大娟嘟囔着现在的孩子学会讲究了。
我说一个女孩儿讲究品质是对的。
大娟说孩子走一个就回不来一个。现在我就觉得孤单了以后岁数越来越大可咋办
我说孩子有孩子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生活。要想让孩子出息就得接受孩子远走高飞的现实。
道理是这个道理你懂我也懂可是……已经飞了一个现在是第二个。
我得跟你说实话一开始我就鼓励你女儿这么选择。
大娟看着茶杯不说话。突然抬头看我眼里充盈泪水说出的每个字轻轻而有力我应该过另外一种日子你知道的。
话音一落她伏在桌上头埋在胳膊中哭出声来。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默默地看着她让她把内心的积郁随着哭声倾吐出来。我想把手放在她仍旧乌黑的长发上但我清楚她不需要。
她抬起头。她的脸瘦削眼角皱纹清楚这唤起我深深的爱怜。我把纸巾递给她她接过用纸巾在眼角眼窝轻轻地沾着泪珠。我说不清是她用纸巾沾泪的动作还是她刚刚哭过的脸庞让我的心一阵抽紧酥麻的感觉流遍全身。以前竟然没有发现大娟的神韵只觉得她落落大方。这时我才惊奇地看到她水汪汪的眼睛深邃有神。她的手扬起后裸露出的手腕粗壮白皙那粗那白经过生活的磨砺但仍然光滑润泽透着性的活力它很性感真的很性感。我们年轻的身体曾经融为一体但也没有这样的感觉。那是发自身体深处的欲望那欲望足以让我舍弃一切。如果我们不是在餐馆而是别处只要是安静的地方我会抱住她只要她顺从我可以做任何事情顺势而下然后我义无反顾地放弃一切抛开所有羁绊带着大娟走浪迹天涯哪怕过着沿街乞讨的生活只要我们愿意。
她说好了哭过就好了。
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和甜和我说了他哥他还没结婚…–
她说没结婚咋的
我支吾着我……
她说你已经知道他的情况了婚事你拿主意吧。
我说这事得尊重他自己。
她说我知道你们念过书的人都会这么说。好了这回真的了结了。咱们从今天起就别来往了。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会再找你了。
我盯着她。我无语。
大娟低下目光咬咬嘴唇摇摇头。我不清楚她是什么意思。她再次抬起头看我说出让我吃惊的话——
松不松开拉着女儿的那只手我一直闹心。你帮我下了决心。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会这样做的。
我给和甜打电话告诉她不用来了我带着她妈转转完事再去住处。出去走走是大娟的提议她说屋里憋得慌。我们从七里河渡口乘皮筏子上了河心岛。不是周末岛上不见游人安静得像个空岛。岛上是成片的成熟颜色黄澄澄中点缀着红色。我和大娟来到岛南的水边坐在实木的靠椅上中间隔着实木方桌。后面树林前面河面对岸成片的高楼拔地而起隐隐约约传来金属的撞击声。在这如诗如画的秋天下午看着远处发呆是老天赐予的幸福。
大娟说二十年前你到我们那儿我看到你了。
我说在车站我也看到了你。
她说那时不想见你。那时我可以跟任何一个男人但我就是不想见你可那天偏巧见了。
我说你说的不是事实吧
她说你还别不信我曾经很风流。
我说你为什么要和我说
她说我不知道。也许这个世界上只能和你说没有第二个人。我可能很随便地跟上哪个男人但我把自己敞开也只有在你面前。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这是命是天意。咱俩八九岁就在一起过家家你当爸我当妈从小在一起就像一个人直到有了那个孩子分开了三十几年……她笑了我听到她的笑声转过头看她。她也转过头看我。我又发现她亮亮的大眼睛会笑。她又说你们读书的人会说风风雨雨三十年真是风风雨雨。
我平静地说我想把现在的想法告诉你只要你同意我可以做任何事包括我们在一起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现在我也明白了那些都不重要。
她打断我的话不。那不可能。你误会了从现在起一切都结束了我才想把一切告诉你。我都说出来就等于把过去的一切卸下了。明天回家我和我家那口子安安稳稳过日子。
我说我是说我现在的真实想法。
大娟又笑了说你我就像是铁道上的两条铁轨本来是并排着你干嘛非要把它们往一起拉咋能够呢
我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
她把手在眼前一划很男性化的动作。她说今生咱俩在一起做最后一件事听我的事听完了你我各奔东西。
我苦笑说干吗这么绝情。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我告诉她我想听。
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答应她。
你永远也不要去见和悦。我清楚他是你最想见的人但你不能见他。
我说我只知道他在上海可不知道怎么联系连电话都没有。
你可以问和甜这丫头不是听你的吗但你不能问她。
我觉得大娟有点不通人情但我还是笑着告诉她我想知道为什么不让我见和悦我只是想见见他而不是相认。
大娟决然地说很简单你不能搅进孩子的生活中尤其和悦。他只有一个爸爸就是我家那位。他呆也好傻也好他是和甜和悦的爸。
我沉默。我被刺伤但我没有理由不答应大娟。我还是笑着说你讲吧想听你的故事。
大娟像卸下一付重担长叹一口气开始讲自己。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向我敞开自己。她的每句话都是发自心底最真实的声音那其中有困惑和痛苦也有欲望和伤感。
我的心乱了。大娟曾经有过的生活搅乱了我的生活无法安静下来。这时我才知道只有把大娟留在我的身边我才能安静下来。今天的大娟让我踏实。她经历过体验过迷狂过痛苦过也快乐过这一切过去后她安静了她的安静让我踏实。
那天我没有强求什么按照她说的听完她的故事后我们就回到岸上我把她送到和甜的住处。和甜在小区大门口迎接她妈分手时只有和甜和我打了招呼在和甜和我打招呼时大娟径直往小区里边走去没有回头看我。当时我心里悲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的相见。
从睡岭那片山坳往下走也是一条沟出了那条沟就是东西蜿蜒伸展的浑河。也正是浑河阻断了我们出山的路所以睡岭的人只能翻过睡岭出山。大娟嫁的地方是顺着浑河边的盘山道往西走十八里拐进另外一条沟那条沟的尽头就是我们在睡岭时常眺望的山崖的另一面。
大娟一嫁过去村上的人就知道这是一个当姑娘时就生了孩子的女人对她自然有了许多好奇。村上多是外来户很多人来历不明民风不像睡岭那样纯朴。大娟成了男人的追逐对象但她不恼不怒却不让他们沾染自己的身子。在生和甜她自己咬断脐带的那一瞬间她发誓不再为这个呆子守身。她跟的第一个男人是个大男孩儿像我当年那么大也是十八岁。他是家里独苗父母为了早有孙子强迫他退学为他定了亲。在他最后一次上学回来的路上大娟遇到了他。她把他领到一棵树下劝导他安慰他引导他抚摸自己。在他们离开农村进城之前她只跟过这个大男孩儿。有一天他突然从村上消失了有人说他父母逼他生孩子他生不出来就离家出走。他和妻子一直没有孩子。她进城后一直等着他出现他却永远成为她的一个记忆。
在山里时大娟就意识到嫁给一个呆子也许就是她的幸运她比任何一个结过婚的女人都自由。只要她想做她可以跟任何人做任何事。呆子只是怯懦地看着她她啥时愿意回家就啥时回家如果没有两个孩子她完全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在外面疯。让她不解的是呆子自从她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之后他对床上的那点儿事一下子有了灵性这是那个大男孩儿无法比拟的。有次她莫名其妙地把呆子的能告诉了那个男孩儿他当时就不行了以后也没行过。以后他们在一起时只是拥抱甚至连抚摸都没有因为抚摸会让她燃烧却让他更加萎缩。老天就是公平对她对呆子都是。老天没有给呆子脑子却给了他健壮的身体。
大娟一直在寻找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可以让她毫无保留肆无忌惮地敞开自己。她在讲述时和我说我在一次次不满足中明白了敞开自己的身体得先敞开自己的心身体和心融到一起分不出个儿一起放开那才是真的敞开。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把身体敞开容易如果感觉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也能敞开就像一个人自个儿在黑暗的野地里痛痛快快喊叫一样。但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敞开心却难去了在我这儿就是这样。面前得是一个啥样的男人你才能啥也不顾地把心敞开随便让那个人看而且你还能心里得劲儿
进城后大娟遇到了这样的男人或者说她感觉他应该是这样的男人。按照当时的安置政策呆子进了他父亲当年的站前百货公司当装卸工大娟作为家属到百货公司批发糖果饼干等杂货到车站或街上叫卖。与大娟他们合住一套两居室的是公司的采购员边江一家两家共用卫生间和厨房。边江经常出差跑采购与大娟搭话交往是大娟在车站叫卖时开始的。边江从外地采购回来给她带了一条纱巾就在下车的人群中递到她的手中。两个人好上后从不在家里眉来眼去他们都喜欢到城外的山上山上密林中有一块几平方的洼地洼地的上方几乎被灌木遮蔽是天然的篷屋。
边江是个浑厚的男人虽然比大娟小一岁但在他面前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他话很少在一起时很多时候是他听她说或者他们谁也不说话一切都在默默的感觉中。他俩的事在站前百货公司很快传开她不在乎他更不在乎。边江有一个小巧的妻子模样好看身体虚弱对大娟和边江的事像从来没听说过似的。小巧女人和大娟处得很好张口就叫她娟姐。大娟敏锐地感觉到她对呆子有感觉。几次大娟从外面回来家里只有她与呆子俩人在玩扑克牌。她渐渐地丰润起来脸颊有了肉肤色中有了光泽身子在厨房和她家卧室间摆动中露出被男人充分滋养的风韵。
如果不是另外一个男人进入大娟的生活那同在一个屋檐的两家会相安无事。另外的男人是百货公司的经理。他对大娟说他对她一打眼就发现她内里的骚劲。男人不惹骚那不叫男人所以他才勾引她。
大娟讲到这个男人时说对于这个男人我是第一次动邪念想利用他把房子调一下。俩大人俩孩子挤在一个十四平方米的小屋里实在是憋屈。我答应他时公司里正在分房。也就为这个边江才不原谅我。
经理的老婆很泼在大娟卖货时冲上来把她的脸抓烂让她整整一周不能出屋。在她养伤时边江一家搬出去公司为他分了单间房但大娟他们并没有得到照顾要有另外一家搬进来。经理老婆说了谁敢给你房子我就把谁撕烂
边江搬家的那天呆子上班和悦上学和甜被送到她奶奶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边江让装满家具的车走了然后一个人又回到楼上。她为他打开门他把门反关上然后抓过她的头发把她摔在地上。大娟没有料到边江会如此残暴他用穿着皮鞋的脚狠狠踢她的下身。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喊叫任由他发泄。他离开时大娟已经爬不起来她想爬到厨房水池边上用水清洗一下血污但她一进厨房就昏厥过去。平日里呆子不回家吃午饭那天中午破天荒地回来。按他的智力他不会想明白是谁把大娟打成这样那天他把大娟扶到自己家的房间然后到厨房抓起菜刀就往外走。大娟一看不好就撕破声音喊道死呆子你去我就跳楼呆子惊住停在门口突然回身用菜刀拍自己的头。一瞬间大娟挣扎起来去夺呆子手中的菜刀。呆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气短地啜泣着。从那一刻起大娟决心改变自己的生活安心做呆子的老婆。同时发狠以后绝不让任何人欺侮呆子。大娟也不再叫自己的丈夫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