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仔来到这座繁华的大都市已经三个年头了,但每年冬天都还要归回云南老家过年。他是一个建筑承包队的瓦工,他曾想干脆在外边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算了。可是干建筑这一行,总是给别人修好了窝,安下了家,自己立刻就变成无处安身的人,只能再找一片荒野,搭一溜工棚。他年纪已经二十七八岁了,但常年的流荡使他还是瘦瘦小小,看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天活计干下来,陪伴他的无非只有两样东西:茶和酒。茶呢,他喜欢云贵高原上出产的沱茶。硬硬的茶块,热水一泡,深红的茶色,涩、苦、软,轻轻呷一口,熟稔的家乡味儿由胸膛内部升上来,慢慢扩散到口腔、喉咙。至于酒,他则爱饮当地的烈性酒。不须多喝,只一两口,干、冽、冲,顿时浸透到骨髓,叫人忘忧、忘恼,忘记过去也忘掉未来。此外,他只能在入夜时分,蹲在工地侧畔的大街石阶上,双手支着下颔,呆看过往的车辆。这些车都匆匆忙忙,都仿佛有什么天大的事要赶,锁仔觉得不可理解。人生真有那么多事要忙吗?匆匆来去,可真的到了要去的地方,又怎么样?
锁仔所在的承包队大约是一两年换个地方,不过每到一处,工地刚刚安顿下来,神差鬼使似的,工地四周便会聚拢一些活动车房,有开食杂店的、有开小吃铺的、也有小炒饭馆。工地上的人刚刚与这些小本生意人混熟,就到了又该开拔的时候了。与承包队清一色的外来人相反,这些小本生意人多是本地人,所以,楼房一建成,这些人就转入小区营生去了,不会随工地搬迁的。
这次例外的从家乡过来了父女俩,在工地附近租了间棚车,专门经营云南人最爱吃的过桥米线。这样,茶酒之余,锁仔也时常到那棚车里寻一张小凳,吃一碗柔柔的、烫烫的米线。渐渐地,他与棚车里那父女俩都混熟了。父亲有点残疾,左腿右臂不太好使,听说是中越战争那会儿被地雷炸后留下来的。女儿身材不高,爱穿一身土蓝蜡染衫裤,亲手调汤料理米线,又兼桌前侍应,老父就办采买兼收钱记账。工地上的人不大爱喊别人姓名,对这父女俩也就惯称米线女、米线佬。在常来棚房吃米线的人中,锁仔算是最安分、最宁静的一个。其他的人三五成群,吵吵闹闹。男人们在建筑工地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呆久了,会不知不觉染上一种怪病,那就是见不得年轻女人。一到女人面前,就禁不住会有意无意吵叫、争风,乃至耍酒疯、出洋相。锁仔是一次也没有过,他不喜与任何人结群,从来静静而来,默默而去,而且从不剩残汤在碗内。吃过米线、佐料,总是一口一口地呷尽碗内的汤汁。他觉得米线的好处,其实一大半在那又滑又浓又鲜又烫的汁水里。不久,他发觉米线女给他的那碗,汤水总是比其他人的略丰些,而且佐料摆放得也更精巧、更好看。特别叫锁仔感动的是,给他盛米线的那只宝石蓝色特大号瓷碗,他从未见别人用过,因为那只碗瓷质较薄,他一眼就可以认得出来。
这天夜里,锁仔下了晚班,觉得有些累,便直接来到米线棚。米线女与他打了招呼,不一会儿便捧出那只薄瓷蓝色碗,里面热腾腾盛着刚调制的米线,可还没等她走到锁仔桌前,突然被一只粗黑的胳膊拦住,“喂,我们等半晌了,为啥先给他?!”
前排小桌上三个粗工,酒气熏人,桌上从外边买来的熟食狼藉散放。
“你们酒没喝完,要啥的米线哟?”米线女略挣挣身,
想将手中的汤碗放到锁仔桌上。
“要,就是要,不光要米线还要线女!”那人显然有些醉,撒起野来,说着粗胳膊一回弯将米线女的腰圈祝“哈哈哈..”几个人一阵嘻笑。
“放手!光天化日,欺负人吗”锁仔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火气,呼地站起来,厉声高喝。
“怎么,这女囡你包了吗”三个人也是工地上的,都认识锁仔。锁仔更加怒不可遏,冲上去只一拳,打在那粗汉的左耳廓上。“打仗!开国仗了.”三个人好像期待已久,不由分说,拖住锁仔一阵混打。
事情在米线老父的威制下总算平息了,三个醉汉扬长而去,棚车里只剩下锁仔一个客人,嘴角、耳鬓都在涔涔冒血。米线女一边给他用酒擦伤口,一边说:“阿哥这些人总这样的,你干么发那么大火儿?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坏,只是野一点罢了。”
这会儿锁仔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发那么大的火了,他只瞅着那碗已经变冷的米线发呆。
“重做一碗罢,你还没吃东西呢。”米线女柔声说。
“算了,今晚吃不下。”锁仔一摇头,又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花。米线女发觉他这种状况,就对老父说:“我扶他回去,你收拾一下吧。”
走出棚车,来到工地外的大街上,锁仔说:“工棚太闷,我在这儿坐坐,你回去吧。”
“不急。”米线女依近锁仔坐在石阶上。
大街上还是飞驰的车流,车上的红灯绿灯黄灯,拉着一条条亮线,在夜色中颤动。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生意不好做,回去算了。”锁仔说。
“没别的人了。那会儿和越南人打仗,我家死了两口,残了一口。这会儿边境开发,有本钱的人干啥都行,可我们却站不住脚,只好来这里。”
“不知为什么,本分的人,总是没有立足之地,.像我干这行,盖了多少高楼大厦,到头来还是住工棚。”锁仔叹息着。
“咱们都一样。”米线女沉默了。
二人没再说什么,默默坐到深夜,直到米线老父来找女儿回去才分手。
这事过后,锁仔不大去米线棚了,有时想去,便强迫自己沏一杯沱茶,或倒一杯烧酒,冲一碗方便面了事。很快秋雨季节到了,一天晚班,锁仔正忙着,突然一阵暴雨袭来,锁仔浑身淋湿,加上夜凉,当夜便感冒发烧,发抖不止。已经过半夜了,锁仔还是滚烫滚烫,口焦舌干。工棚里人们忙着给他找药打开水,他吃了药又觉空腹碌碌。
工友给了他一杯热茶,他勉强呷了一口,却咽不下去,涩涩的如同汤药汁一样。又一位工友递来一小盏酒,刚拿到口边,一股强烈的酒精气息冲得他干呕了起来。正忙着,工棚的门开了,那次与锁仔打仗的三个粗工闯了进来,高声大叫:“大夫请来了,快让让,快让让。”
随在那几个粗汉背后的是米线女,她穿着那身素朴合体的蓝底蜡染衣衫,双手端着一只方盘,方盘上放着那只薄瓷蓝花大碗,碗上冒着丝丝热气。
“阿哥,快些吃吧,着凉的人,吃碗热米线,比药还灵着哩。”米线女凑到锁仔脸前,柔声细语地劝说,并端起了汤勺送到他口边。
锁仔勉强立起身来,一口一口地呷饮那米线汤汁。
哦,多么可口暖心的汤汁哟,那温温的、热热的、滑滑的清亮汤汁,比沏好的沱茶更叫人觉得充满暖意,随着米线女的手,暖意浸透到锁仔的全身,驱散了郁积在心底深处的苦寒。不知不觉,他像喝了烫过的烈酒,紧绷的大脑松驰了,飘飘悠悠的轻松慢慢扩散开来,升腾到他的颅顶。
米线哟,深酣雨夜滚烫的米线哟,真的是比茶暖,比酒浓呵!
初冬时候,终于又完成了这处建筑。工地上的人们在准备搬迁,他们总是在上年底迁到新工地,安顿下来,然后放冬假,以便来春一返回就可以全面开工。锁仔没什么可收拾的,他在棚内简单捆扎一下便走出棚外。他觉得自己要去一个地方,但又找不出理由前去。
还要什么理由呢?锁仔下了狠心,一扭身朝米线棚车走去。
“小伙子,今天不开张了,别处去吃点东西吧。”米线老父热情地招呼。
“线女在哪?”不知不觉锁仔省去了那个“米”字。
“后面,正忙着拾掇棚车。”
转到棚车背后,果然线女正在忙着解固定棚车的地缆和垫块,忙得满脸热汗。看见锁仔,她直起腰来,说了声:“阿哥,你们不是今天就走吗?怎么有空来这儿?”
“哦,来看看。”锁仔再一次下决心,说:“你们准备去”哪里,回云南吗“不。跟你们走,你们去哪我去哪。”线女很干脆地说。
“是吗?那为什么呢,一群粗人。”
“你..”线女扬起头,脸上还留着红晕和汗滴,“真不知道为什么吗?”
“也许..”锁仔假装痴呆。
“也许,我刚才该说,你去哪我去哪。”线女的眼睛水灵灵地瞅着锁仔。
“线妹,我就是来说这句话的。我想对你说,从今往后,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阿哥,叫我好等”线女松开了手里的缆绳,轻轻伏在锁仔的胸前。
解语
漂泊异乡,茶酒为伴。
一个人孤寂的处境常常会因茶苦酒辣生出一点点安慰。但茶能解得几时渴,酒能销得几分愁,命运不会因茶酒而有所改变。
造就一个人命运的是人,改变一个人命运的也是人。
只有人的活生生的爱,才会最终使人走出乡愁,走出孤寂,走出幽闭,体会到生活的真实。
爱,真的是比茶暖,比酒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