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故事,讲的是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当一枚炮弹呼啸而至,军官飞身扑到旁边的士兵身上,救了士兵的命。回头一看,炮弹不偏不倚落到军官刚趴过的地方,炸出一个深坑——军官救战友的同时,也救了自己一命。
我们每天趟过最多的,是人的河流。随便选哪一天,随便去一个火车站,比如2009年5月27日的北京火车站,我们会看到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们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谁又会注意到人海中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中学制服的瘦小湖北女孩,谁又会注意到她小小年纪却紧紧皱成一团的眉头?
本来,这位名叫钟小雪的女孩应该像当阳一中高三(1)班的同学一样,安安静静坐在教室里为高考冲刺,但就在四月下旬,钟小雪的父亲钟先进病危,被当阳市第一医院确诊为心内膜增厚。这病最可怕的地方是:稍大一点的噪音都可能导致病人心血管破裂而死。必须尽快做手术,否则活不过三个月。
而比病情更让人无奈的是,钟家唯一一个健康的,能去筹集手术费的人,正是为高考冲刺的钟小雪。在当阳市半月镇燎原村,钟家穷得出了名,爷爷奶奶久病在床,叔叔是聋哑人,妈妈多年来积劳成疾,稍稍走几步路腰就痛得像要断掉。尽管疼爱女儿的父母十万个不愿意,也只好打电话让女儿请假回家。
钟小雪为筹集医药费想尽了办法。四处奔走借到5000块钱后,钟小雪带父母来到北京远房舅父家住下求医。5月27日这天,钟小雪请的假马上就要到期,父亲的手术费却没有凑够,她于是来到火车站买车票,准备当晚12点40分带父母回湖北。她没想到,接下来将有一个艰难的抉择摆到她面前。
刚走出售票大厅,钟小雪听到前面传来一阵骚动,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老人倒在地上痛苦呻吟,随后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少人在围观,却无一人伸出援手。
钟小雪犹豫了一下。她要赶车,她没有管闲事的资本。但老人痛苦的样子让她想起了父亲。那一天,看到她中断复习赶回家,父亲捂着胸口强撑身体从床上坐起来说:“小雪啊,爸爸拖累你了!”那模样,让她心里很痛。
钟小雪心一颤,挤进人群,将老人扶起,叫了一辆的士直奔医院。
事情比钟小雪想象的要复杂。她想联系老人的家人,可老人处于重度昏迷,而且随身一无包裹二无手机。她想等老人清醒后再问,哪知经过医院三个小时的急救后,突发脑溢血的老人脱离了生命危险,却仍然无法开口说话。
此时已是晚上10点,钟小雪心急如焚。值班医生告诉她:病人住入重症病房,需要办理入院手续。办理住院手续意味着交钱。钟小雪犯了难。她口袋里是有一万块钱,但……
钟小雪带父亲到北京,一方面是北京积水潭医院做相关手术最有名,另一方面也是想跟舅父借钱。谁知他们找到北京四环东路的舅父家后才发现舅父早已与舅妈离婚,独自一人凭微薄的工资供儿子上大学,根本没有余钱借给他们。
钟小雪愁得一晚上没睡着,绞尽脑汁才想出了在北京就地借钱的主意。她打电话回家,弄到了一些在北京打工的老乡的电话。从4月27日到5月27日,她在北京跑了整整一个月,厚着脸皮到处借钱。遗憾的是,那些老乡只是普通的打工者,最多只能拿出一两百块钱。
5月27日下午,钟小雪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去朝阳大街找一个做服装生意的老乡。老乡不在,她结结巴巴跟绷着脸的老乡妻子讲述完后,老乡妻子竟然拎出一叠钱递给了她:“这里有一万块钱,你拿去用吧,不用还了。”
钟小雪千恩万谢,将得来不易的一万块钱仔仔细细地藏在贴身的衣服里。那是爸爸的救命钱,绝不能有一丁点闪失。
可是,现在怎么办?把钱留给父亲,面前的老人很可能会因为失救而丧命。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陌生的老人。钟小雪头痛欲裂,恨不能拔脚逃离。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迈不开步子。
茫然中,钟小雪想起了老乡妻子那绷紧却亲切的脸,想起了小时候叽叽喳喳跟父亲讲学校的故事,父亲乐呵呵地听,话不多,翻来覆去就几句:“吃亏是福!”“助人为乐!”
钟小雪忽然想通了:这钱本就是好心人给的,可光这一万多块钱也救不了父亲,如果父亲知道我拿这钱救了一个老人的命,他一定会说我做得对。再说,等老人清醒后找到家人,这钱很快也就能还给我。
钟小雪当机立断把一万块钱预交给了医院。在住院单上的亲属栏,她郑重地签下了“女儿钟小雪”。因为急着赶火车,她打电话叫来舅父,请舅父代她照顾老人。
匆忙离开北京的钟小雪,很快忘了火车站那段插曲,因为接下来迎接她的是生活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因为请的假已经到期,钟小雪打算休学照顾父亲。钟先进发起了脾气,逼她回去读书:“你要不回去读书,我病也不治了!”她只能含着眼泪,回到学校。
然而,2009年6月3日,钟小雪回校的第四天,她再次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原来,钟先进的病情在钟小雪返校的第二天就已迅速恶化。为了不影响女儿高考,钟先进不允许任何人打电话给她。但是6月3日这天,钟先进的意识完全模糊了,口中日夜呼唤女儿的名字,郑祖兰知道丈夫到了最后关头,赶紧通知小雪,并从镇医院请来医生,用打强心针的方式,希望能让父女俩见上最后一面。
钟小雪一路痛哭不止,跌跌撞撞赶回家,趴在父亲床边,恨自己无能,没能凑够钱给父亲做手术。钟先进回光返照,睁开眼睛望着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格外平静地说:“女儿,你小小年纪,做得很好,我很自豪。我走了,你没有了牵挂,要安心高考,争取考……”
话未说完,钟先进溘然长逝。钟小雪放声大哭。
逝者已矣,生者的生活仍在艰辛中继续。2009年6月5日,钟小雪协助母亲将父亲下葬后,立即返回学校,只复习了两天就走进了高考考场。
结果可想而知。成绩常年保持在全年级第三名的钟小雪只考了504分,居二类本科分数线,被延安大学录取。
本来,有书读总好过没书读。但钟小雪感到很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累,更是心累。她把录取通知书藏了起来。
算了,不读了吧,也许我就是跟读书无缘。
钟小雪说的无缘,不仅仅指高考前夕的四处奔波。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读书真是一件奢侈的事。她曾经主动辍学好几次,时间最长的一次在高一。当时钟先进的病已经很严重,为了筹款给父亲治病,她偷偷跑去一家广告公司打工,四个月后被妈妈发现了。妈妈追到她安装户外广告牌的地方,甩了她一个耳光:“我和你爸爸就是累死了,也要你好好读书!”
如今爸爸去世了,难道她真的要为了读书,让妈妈也累死?
6月底,钟小雪在宜昌市三峡家政公司找到了工作。这时她才告诉妈妈自己考上了大学,但还是决定不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