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远的那泡尿来得不是时候。如果在他的家乡柳毛沟,那不算一个困难,那么大的野外,抛出一条水龙都不会惊到草棵里叽叽喳喳的鸟叫。还会吸进一肚子山里才有的清香呢。可这里是北京。虽说在三环之外,己是城外之城,可也不是随便放尿的地方。因此杨远说,咋不在火车上来呢。在火车上,他完全有时间挤进车厢的厕所里撒出来。现在不行了,已经下了车,还肩着唏哩哗啦的兜子穿过了一个那么大的场,而且已经排了队,大客车的门刚好打开,他要坐这趟车,跑半小时,去他要去的那个地方。那时杨远看到了另一支队伍,在离他二百米的地方。男男女女,大都是他这般年龄而且行色匆匆。杨远的尿泡立刻叫急起来。他看一眼放在自己脚前的沉甸甸的兜子,左右前后的拿眼寻找。杨远猛然觉得自己在犯傻。千里之外异地他乡,你会找到哪个呀?杨远料不到,有人搭腔。那人说,你去吧。是一个女人,嗓音破破的。是有磁性的那种破。他转过身,看到了一双细眼。那眼扫了一下杨远,又扫了一下杨远那个沉甸甸的兜子。女人的意思很明白,放这,我给你看着。杨远的那泡尿撒的时候有些长了。憋的工夫大了,他觉得那已经不是一泡尿,而是他家乡的那条柳毛河。尿放完了,身上有一阵轻松,可那轻松的感觉很快被一种不安盖过。他杨远太傻了。他怎么可以随便相信一个陌生女人呢?那女人完全可以拐走他的兜。他的兜虽说没有银行卡,一部手机是揣在身上的,可现金还是有一点的。不多,但那是预付房租和拿到工资前的每日三餐的费用啊!杨远出了厕所,外面已经空空无人。他四面搜寻,想要捉到那个细眼睛破嗓音的女人。没有。而他要乘坐的那辆大客正在关车门。他只能先上车了。车上已经坐得满满的。杨远的两腿像踩在柳毛沟的泥地上。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女骗子。那骗子拐走了他的兜。他的兜里有一点钱。那点钱是他在这个千里外的地方天天要用到的。他瞄一眼车内的座位,闯进眼里的是一朵朵由头发垛起来的黑蘑菇。杨远知道那些黑蘑菇差不多有一半是由长途车下来的农工。据说像他这样来北京的农民工每年有几百万。他杨远只是这个打工大潮中的一个水珠儿。杨远现在想找个座位。而最后排那里也好像坐满了。不过杨远那时听到有人叫他。声音有些熟。有些让他惊,是丢掉的几千块钱又意外地找回来的那种。果然是她,替杨远看兜的那个女人。一双细眼正看着他。那女人说,在这儿呢!杨远先瞄见了那个兜。那个兜替他占了座。杨远靠过去,身子坐下来的时候,女人把那个兜子提起,又压在他的腿上,细眼里的光也落在他的腿间。好像在替他享受那段没有完成的放过尿的爽快。
杨远一时找不到话说。他该说声谢。可他没有。他没说谢,也没有插手摸兜里的东西。那是会叫人脸红的。每个女人都会有面子的。那女人见杨远一脸的信赖,细眼里便射出一道亲近来。女人的破嗓又响了。她问杨远出来几年了。又问杨远家是哪里的。杨远说出他的家乡,女人格外地兴奋。说那儿有个石墨矿,她十七岁在那儿当过拣石工。杨远说不是那个柳毛。有石墨矿的柳毛是柳毛乡。离他的家乡柳毛沟七十里路。女人咯咯笑。还不是一样吗,都叫个柳毛,是不是?女人说是搭边了。杨远想,千里外的人潮中遇到这么一位,虽说一个是柳毛乡,一个是柳毛沟,还替他看兜占座,可不是吗?那个瞬间,杨远想起了人人听过的那首传奇。他便也大着胆瞄了女人一眼。杨远觉得这个破嗓子女人,很像一个人。那人应该是他家乡柳毛沟的一个女人。于是杨远的眼前闪过了柳毛沟里那些年轻的,活着的,每天呼天喊地,走东串西的女人们的脸。可他没有对上号。对不上就不对吧。这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他那个兜子还在自己的身上,沉沉的,里面的衣物,钱,用具什么的都在呢!而最重要的是,半小时以后,他先要找个地方吃碗面。之后的任务是去他打工附近的地方,租到一个便宜房。把“家”先安下。而工作是原先安排好了的。
杨远和那个女人是一同下的车。这个杨远已经有所料。因为女人告诉他,她要去的那家打工的服装店在什么位置。没有料到的是,女人在下车时跟他说的那句话。女人说,有事我会打手机给你。杨远的心就又犯了一回傻。杨远心说,我咋把手机号给了她呢?杨远又想,这也没什么,就算对她替我看兜占座的一个回报吧。
手机响的时候,杨远没接。杨远正跟一个年岁跟自己叔叔差不多的人讲房租呢。让杨远有些意外的是,才过了一个春节的工夫,行情就变了。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破旧平房,一进二室,中间隔开成了二个单元。杨远打量着那个可以摆下一张双人床的卧室,窗玻璃破了一个洞。小风正呼呼地吹进来。头顶的屋角那里,有蛛网在上面像一幅小学课本里的地图。一只蜘蛛不肯退出自己的领地,牢固地坚守在它的城堡中心。由一道单砖墙隔开的厨房,被一个锅灶和厨柜占满了。杨远的鞋和兜子只能放在进门的地方。一问租金,房主开口就要一千五。杨远说,最多八百。房主说,少不了一千。还要先交三个月的。
手机第二次响的时候,杨远的心情有些糟。是房租价格闹的。一听是那个嗓音破破的女人。他立刻关了。他想甩开这个女人。甩开的办法就是不接她的手机。可杨远的自制力很差,女人第三次把手机打进来的时候,他喂了一声。那边立刻问他房子租好没有?杨远说没有啊。杨远的声音有点沮丧。女人说你马上过来,这里便宜!
杨远的心立刻给那女人的话牵去了。杨远在女人说的那条街那个胡同那个拐角的地方站住。女人正守在一座灰土土的矮房的门口等他。看样子已经和房主讲好了价。女人的细眼里有一丝满意和欣喜。杨远料不准女人欢喜的脸色,是因为房租的价格还是自己的如约而至。
不便宜呀?
杨远听破嗓女人说,她已经讲好了,月租金一千二百块,每月初付房租。女人的细眼在他的脸上左闪右闪,破嗓子像计算器一样弹出一笔笔支出的细目。那些细细列出的数字,都是让杨远认可的。
一千二,你细算算就不多了啊,我看过房子了,卧室里可摆两张单人床,正好两个人合租,这样我们每人可以省下一半的租金呢。见杨远一脸的疑惑,女人笑笑,说你怕什么呢,卧室中间有墙隔着呢。我们各睡各的。此外呢,女人又说,我们上班下班的时间也差不多,你要用灯的时候,我也是要用的,一间屋子不必有两套灯具的,这样,电费又省了一笔不是吗?还有每天的三顿饭。我们可以一起做,一块吃呀。一套餐具,一锅饭菜,米面油盐料样样都节省呀?收拾屋子的工夫也省了一半呢。你想你一个人租个房,也要每天搞一次卫生呀?我还问过了,他这里的卫生费是按房户收而不是按人收的,这又可以省呢?杨远只是站在那里听。他还没从这个女人的大胆的决定中走出来呢。杨远当然知道合租的好处。可杨远从没有与人合租过。更没有与女人合租过。他有个毛病,睡觉打呼噜,和他睡在一个屋子的人,用不了几天,不是人家搬出去,就是自己搬出去。可这个嗓音破破的女人不一样,女人说,你就是打沉雷,只要不把房子震塌,我就睡得着呢!
还有一样可以让你省,就是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