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童年的伙伴经常在一起数落大仙爷的“牛屄”:
帆布腰带胶底鞋,呢子礼帽歪着戴;洋布裤子中山装,山羊胡子翘起来。嘴里叼着哈德门,臂上擎着“大红孩”……
“大红孩”是猎鹰的名字。袖口架着一只猎鹰的大仙爷,显得别样的威风。它站在大仙爷的套着羊皮套袖的胳膊上,不停地煽动着巨大的灰色翅膀,尖锐的喙随着脑袋转来转去,好象随时准备出击,啄去谁的眼球似的。
我奶奶总是嘱咐我,离你大仙爷的鹰远点,别让它啄了眼珠。
奶奶的话,我听不进去。当着奶奶的面,我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一离开她,我就会凑到大仙爷的身边。
我不止一次看见过大仙爷的猎鹰掳获兔子的令人难忘的场景。当兔子惊乍乍地狂奔的时候,猎鹰迅速出击,巨大的双翼在空中划出了一条美丽的曲线,然后箭镞般俯冲下去,锐利的爪子一下子就扎进了兔子的脊梁。兔子拼命地挣扎、痛苦地翻跌着跟头,猎鹰也跟着翻滚着。直到兔子气绝身亡。猎鹰的爪子滴答着鲜血,又重新威风凛凛地站在了大仙爷的胳膊上。于是,大仙爷便从一个小布袋里掏出一块水果糖大小的肉块,塞到猎鹰的嘴里。算是犒赏吧。猎鹰则煽动着翅膀,以示感恩。
除了喜欢看鹰猎兔子,也喜欢看大仙爷的脚印。一串“人”字花纹的脚印留在潮润的庄稼地里,清晰而美丽。穿着胶底鞋、把一串“人”踏在脚下的大仙爷,腰板挺直。
大仙爷腰板挺直的理由很扎实。他的漂亮女儿在区里妇救会里做事,是干部,而且嫁的女婿也是干部。干部在金鸡山寨人的心里有着了不起的崇高。于是,大仙爷的家门便挂上了一个“军属光荣”的小木牌。
当了军属的大仙爷,可以不在庄稼地里操劳了。地,由帮工们操持。我父亲地侍弄得好,是首选“帮工”。每每帮工回来,父亲总要“嗨哟”几声让母亲捶捶他的腰。侍弄别人的地,心里不舒服,身子骨也显得累。听见父亲“嗨哟”,奶奶便在院落里捣着小脚嘟嚷:
“让他闲着,闲着去当‘花脖子呲眼’。”
玩猎鹰的人,在乡亲污染眼里,属于“花脖子”一类人物,私底下总会有些闲言碎语。不过,因为大仙爷有一个可以挂小牌牌的女婿,一些话也只能私底下说说罢了。
大仙爷之所以“仙”,说是他会看一种乡村妇女常常会得的一种病——“撞科”。得了这种病的女人都变得糊里糊涂的。整天说着死去人的话、事儿,而且话音、口气都与死去的人一模一样。我的一个远房婶子得了“撞科”,先是找九灵爷掐算。掐算了半天,也没有掐算准。大仙爷便自告奋勇,与那位婶了关在屋里三天古捣了半晌,远房二婶一下子便不“撞科”了,而且面目姣好新鲜,如同刚刚出嫁的新娘一样。至于大仙爷是用了什么仙法,他讳莫如深。从此,大仙爷名声大噪。十里八乡的女人,一“撞”了“科”,就会来找大仙爷。
每隔个十天半月,大仙爷便会盛装出行一次。洋布裤、中山装、踏着“人”字的胶底鞋。腰板挺直。嘴里,有时叼着哈德门,有时不叼。不叼哈德门的嘴,会哼小曲或者吕剧:
“老师踏青去游玩……”
大仙爷把嗓门儿拿捏得尖声细气的,像女人。
至于大仙爷究竟治好了多少“撞”了“科”的女人,没有人会说得清楚了。
据说,糊里糊涂的女人们便给了大仙爷许多不糊涂的机会。于是,大仙爷便被突然走进村落的持枪人带走了。
大仙爷就这样蹲了“笆篱子”——监狱的乡下人的叫法。
大仙爷是我见过第一个蹲笆篱子的人。
据说,大仙爷被带走的那天,女儿、女婿都在家的。女儿眼里含着泪,目光在丈夫的脸上流动。丈夫是区里的副区长,来带大仙爷走的是区里的公安员。公安员向区长立正敬礼时,区长了立正还了礼。
大仙爷一身盛装、腰板挺直地被带走了,再也没有回到金鸡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