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三虎喝醉了,就在自己的小屋里。
朱三虎的小屋真小,也就十七八平,除了一条倒炕,剩下的地方就更小了。老家村子里很少有倒炕,村子里的房子一般都是一堂两屋,炕都是靠近窗户,那叫做顺炕,人坐在炕上感觉亮堂。城市的小平房大都是出头门,一间房没有堂屋,只好是出头门,出头门的炕是不能靠近窗户的,只能是倒炕。城市里一堂两屋的房子有没有?也有,一堂两屋的炕肯定是顺炕,然而现在好像城市里这样的平房很少了。到处在拆迁,平房被从市中心越挤越远,挤兑得没了立足之地。随着平房在城市里的逐渐消逝,像朱三虎这样的从农村里进城打拼的人,就也没了在市中心生活的角落。楼房有没有?鳞次栉比一片一片的,可是朱三虎们租不起更买不起,因而,他们赖以遮风避雨的窝也只好一天天向郊区退缩,简直就是一场战略大转移。郊区的平房本应是一堂两屋的,可是,由于房少需要租住的人多,房租一天天看涨,三十元一间变成了三百,一堂两屋谁租得起?于是,房东们与时俱进,把一堂两屋改造成了三间小屋,这样一来既解决了房东租不出去之虞,又解决了房客没房可租之忧,一举两得。朱三虎所租的房子,就是这样一间改造过后的小平房。房东在市里买了楼,把这个老宅子的五间正房和三间南房,即两个一堂两屋和一个一堂一屋,变成了八间各自独立的平房。小院里挤进了八户人家,就立马变成了一个大杂院。
院子里杂,朱三虎的家更杂,这是因为朱三虎是收旧家具的。院子里的公用空间有限,各家垒着做饭的小灶,朱三虎再放一辆平板三轮就很占地方了,一时卖不出去的旧货只好放在家里,加上留下来自己用的,杂七杂八堆的摞的,屋里比屋外负担不轻。朱三虎的小屋里,像个家具店也像个家电店,最近收回来五台电视机,加上原来家里的一共六台,一溜摆在地上的条桌上,像是电视台里的演播厅。这些天,朱三虎把六台电视都接上电接上天线,晚上和儿子想看哪套节目就看哪套,臭小子激动的差点把炕蹦塌。
朱三虎为什么喝酒喝醉了呢?闹心!最近闹心的事太多。
妻子在洗浴中心上班已经半年了,挣多少钱他不知道,包括家里有多少钱他也不知道,财政大权一直掌控在妻子手中。钱多钱少固然重要,问题是这些日子他总感觉不对劲,已经一个多月了,妻子总在加班,半夜三更回来,有时临明才到家。他就不明白,一个清洁工,怎么会没完没了地忙呢?最近的日子里,妻子不仅回的迟,浑身上下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里里外外脱胎换骨!头发烫了,松蓬着后边还留着一条马尾,好看是好看,可那要多少钱呢?身上总有股说不出的香味,能勾人魂儿的那种香。脸色光鲜了,身子轻巧了,水灵灵的好。朱三虎突然发现,妻子原来是个美人坯,和城市里的女人站在一起,很难分得清谁高谁低。自十八岁嫁过来,九年的夫妻,朱三虎竟然没发现自己娶了一个大美人。妻子的变化勾起了他无限的欲,朱三虎每天都想着泡在云雨中,可是好久好久了没有得逞。家里实在是拥挤得厉害,一条炕本来睡三个人宽敞得可以打滚儿,可那些杂七杂八没出手的旧家具,包括两个一头沉,一张旧茶几,三个电视柜,一个书橱,层层叠叠地堆在那里,占据了大半个炕,剩下巴掌大的地儿,三口子不摞起来睡觉就不错了。问题是朱三虎这些日子真的想摞起来,而总是没有机会。一个多月了,妻子下班回来,连衣服都懒得脱倒头便睡,死猪似的。以前两个人只要是想那了,胳膊肘子一碰,或者是吃晚饭的时候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就千方百计地去完成。然而当下,他娘的,一个多月了连碰一碰都没机会。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儿子都说,要挨着妈妈,当间的地儿那就是他的,这臭小子,真拿他没办法。一天,妻子比往日回的早了点,朱三虎实在熬不住了,想越界行动,结果挤醒了儿子,害得他不得不半途而废。有天早饭后,孩子上学走了,他磨蹭着不愿意出车,希望把那点事办了。可是,妻子杏眼一翻就是一顿训斥,劈头盖脸。“一个大男人,不做那能死呀!想温暖亲热挣大钱去,别让老婆半夜三更受累。”说着眼睛一闭一翻身,又成了一头死猪。
朱三虎也是个爱面子的人,当初离开村子到城市闯荡的时候,他就和妻子许下诺言,一定要在这个城市扎根,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眼看七八年过去了,混来混去还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本来就觉得低人一等的朱三虎,心里窝着一肚子的火,往哪儿泻呢?上下不通越憋越紧吧。
其实,让朱三虎压抑窝火的还有一件事。前些日子,他一口气收回的那五台旧电视机,没想到却砸在手里。放屁砸了脚后跟,运气不佳。城市里的人们,家用电器换得勤,只要是有新款式,就立马有一批旧的被淘汰,旧家电放在家里碍眼,三十元五十元好歹给点就是一台。于是收旧家具的“三爷”们有了用武之地。城市人真会幽默,他们把像朱三虎这样骑平板三轮的人称作“三爷”。三爷们采取各种方法避开城管工商税务保安以及交警,日夜穿梭于各个小区,人们坐在家里吃饭或者看电视,冷不丁就听到一嗓子:有旧家电的卖?有些三爷干脆在三轮的把手上绑一块牌子,红色的油漆刷着“收旧家电”四个大字,好几个人坐在小区附近的林荫道上打扑克,一边玩一边等着愿者来上钩。开始,三爷们把市场瞄准了进城的农民工,他们拖家带口兜里没几个钱,百儿八十最多一百二百买台二手货,看着用着还算不错,生活质量明显高了一截,何乐而不为?朱三虎家的电视冰箱洗衣机,就是这样倒腾来的,全副武装都没花五百元。后来有了家用电器以旧换新的政策,收旧家电的买卖就更火了,市场上到处是小贩子,三五十元买来,一转手就是一两百,贩子们再一倒手,最少也是二三百,国家为每台以旧换新的电视补贴五百,就这样被他们瓜分了。当然也少不了经销点的好处。
有钱谁不想赚?不呆不傻的朱三虎,自然也放弃了收旧家具的买卖,把眼睛瞄在了旧家电上。这些年旧家具市场越来越萧条,乔迁新居的市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换新的,旧家具卖的多买的少,本来是一块大蛋糕,一下子就干吧成了一小块窝头,要不朱三虎的炕上怎么会挤压那么多旧家具呢?做旧家具买卖的人一下子涌进旧家电市场,如打开爆米花机器的瞬间,砰地一声就爆了棚,到处是收旧家电的吆喝声,三爷们随处可见,多得如牛毛,僧多粥少,大家在汪洋般的城市里过滤来过滤去,想挖到一台旧机子越来越像在大海里捞针。朱三虎开始买卖还行,辛苦一天一百两百的赚,后来就丁零当啷起来。而且买卖越不好竞争越激烈,有时三五天也撞不上一台机子,一家三口的日子越抽越紧。妻子再也待不住了,于是出去试着找活儿,于是就在洗浴中心做起了清洁工。
新年前,不知为什么,朱三虎的买卖突然火了,一口气收回五台旧电视。他粗略地算了一下,出手后少则少了也能赚千把元。为此,他曾自己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在街口的熟肉铺里,割了半斤熏猪头肉,二两花生米,买了一瓶“黑土地”,高高兴兴地喝了一壶儿。酒后,他没急着把电视机出手,而是在家里摆起了龙门阵,六台电视六个不同的节目同时播放着,想看哪个看哪个,父子俩谁也不碍着谁,他甚至一边听着梆子戏,一边看着抓特务,一边瞧打仗,兴致高时还跟着节目哼几句,摇头晃脑。什么叫忘乎所以?什么叫乐极生悲?接下来的朱三虎自己做了很好的诠释。
新年到了,城市里的人都放了假。城里人活得精细,又是放炮仗又是吃好的,还要穿新衣服。农村人只过春节,很少有人在新年里这样折腾。以往的新年,朱三虎是没有假期的,也从来没当个节日地过,这不收了五台旧电视吗?奶奶的,咱也过一回新年,自己也给自己放了假。于是又是半斤熏猪头肉,二两花生米,一瓶“黑土地”,和住在一个院子里的老乡,把一瓶酒吹了个精光,然后蒙着头大睡了半天。其实朱三虎最近不断地喝酒,不是为那五台旧电视而高兴,绝不是!也有借酒浇愁的意思。夫妻那点事真的没法做了,地盘小是一个客观,时间上安排不开也是个客观,更主要的是妻子累得厉害,好像对那事没一点兴趣,折腾了几次一无所获后,朱三虎只能是憋着,不憋着能怎么着?就算是有机会下手,搂着一个毫无兴致的老婆,和抱着一扇刚宰了的猪肉有啥区别?有几次,实在是憋得难受,他只好自我安慰一番,隔着儿子看着熟睡的妻子,鼓捣完后他会悄悄地叹一口气,这叫啥事呢?守着金碗讨饭吃!好在现在妻子的手头松多了,隔几天就百儿八十的塞给点,除了安排父子俩的生活,偶尔喝点小酒外,朱三虎的兜里也攒了几张私房,钱揣在兜里的感觉好,硬气着呢。要不是这几张大票子,那几台旧电视早出手了,自己和儿子哪还敢如此奢侈地看好几套电视节目?哪里还有这份欢乐?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
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尽管只是那么一点点乐趣,根本谈不上什么乐极,乐极那需要多大一个乐子呀,而就是这个小乐子却真的生了悲。节后,朱三虎兴致勃勃地开着平板三轮,拉着那五台旧电视,到了小贩出没的旧家电跳蚤市场,希望能买个好价钱,也好在妻子面前称称能,他已经好久没办法在妻子面前挺胸昂头了,他不能两头都蔫里吧唧,那还像个男人吗?
朱三虎找到了强子,找到了四迷糊,找了过去所有捣腾旧家电的贩子们,没想到他们众口一词,就两个字:不收。之后都诡秘地一笑。这些人都怎么啦,是和钱过不去还是怕钱咬手。一上午,朱三虎拉着旧电视,跑遍了市里所有的小市场,还是没有结果。他拿出手机,翻出了同样做旧家电买卖老乡的电话,赶快接通了打问这究竟怎么回事,老乡在电话里一阵哈哈大笑,接着说:“你这家伙是刚从古墓里出土的吧?这都啥时候了还捣腾旧家电?”老乡告诉他,以旧换新的政策,在年底就终止了,老乡还说:“你这家伙,不读书不看报也还罢了,连电视新闻也不看呀。”是啊,朱三虎是从来不看新闻的,那里除了领导还是领导,除了国家大事还是国家大事,干巴巴的没意思。
打完电话,朱三虎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真是一个猪脑子,新年前就收好了,怎么拖拖拉拉的不出手呢?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回家的路上不小心闯了红灯,警察叔叔一摆手,把他支到了路边。过去因违停朱三虎没少被警察抓,而闯红灯还是头一回。往常面对警察,朱三虎会装作一副可怜相,点头哈腰解释几句,软磨硬泡总是能换回一句“下不为例”。今天也不知那根神经出了毛病,他连一句话都没说,从兜里掏出那点“剩余价值”,从中捏出了两张,一甩手,只听得“嘎啦”一声,便缴了罚款。“嘎啦嘎啦”,新票子才能甩出这样的响声,朱三虎今天不想装孙子,不就二百元吗,老子缴了咋地?当他“突突”着驾驶三轮离开岗楼的一刹那,心里马上就后悔了,这硬棍扯的!朱三虎老家人把不服气叫做扯硬棍,二愣子才干那事。朱三虎呀朱三虎,充好汉装大头管个屁用?一个破三轮车夫再充还能被别人看成是款爷?他放慢速度,走出几十米,一扭头“呸”地一声,冲着马路边的树坑吐了一口唾沫,灰溜溜地朝着大杂院开去。
途径街口的熟肉店,朱三虎连犹豫都没犹豫,熄了火“腾”地一声跳下车,进了小店一口气叫了五种熟肉:熏头肉、烧蹄子、卤牛肉、鸡脖子和两条鸡大腿,当然他也没忘记要一瓶“黑土地”。结了帐店主老刘笑眯眯地问:“猪二两,这几天日子过得够水灵的噢,是不是发了外财啦?”从前朱三虎买熟肉,最多也就二两,说是去下酒,其实大都进了妻子和儿子的肚子,自己能沾沾荤腥就不错了。时间一长老刘给他起了一个外号:“猪二两”。朱三虎没好气地答道:“发外财,发个棺材!”说着出了店推起三轮车,一扭一扭地进了院子。
开了锁进家,朱三虎“咚咚咚”把大包小包的熟肉扔在了案板上,连手都没洗,他做饭吃饭从来就不洗手,过去在地里干活儿,妻子把饭送到地头,拿什么洗手?就是抓了粪后吃饭也不洗手,最多抓把黄土搓一搓。朱三虎连手也没洗就操起了菜刀,“咔咔咔”一通剁,不一会儿,熟肉被剁得大大小小丝丝挂挂。朱三虎把所有的肉分成两份,拉开冰箱门把那份多的放进去。在临放前,他从自己的那份里分出些添在了留下的那份里,然后再分出一些,又分出一些。这些年,他总是牵挂着身边所有的人,他想呵护好每一位亲人,让他们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可是,在这个城市里生存,简直是太难太难了,也太累太累了。他希望有一天能衣锦还乡,然而出来这么多年,仍然是一个穷光蛋。每年春节他都想回去,可摸摸兜里的钱,只好放弃。已经好多年了,没回过生养自己的那个小山村,不是不想回,实在是无颜见江东父老。父母想着孙子惦记儿子,儿子何尝不念想父母?前年父母曾来过一次,朱三虎一家只陪着二老逛了逛商店,看了看市容,转了转公园,只用了一天时间。住了三天父母说是嫌家里挤得慌,不论他们怎么挽留,还是流着泪回去了。临走的时候父亲对他说:“不好混就回去吧,在黄土地上刨闹也能活。”朱三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嗓子眼堵得厉害,他使劲克制才没让眼泪掉下来。朱三虎没想回去,在城市里生活难是难,再难也要坚持,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出来闯荡,总的混个人模狗样吧,这样赤条条地来再赤条条地回叫啥?再说为了儿子,为儿子有个好的学习成长环境,他也要坚持。这辈子即使是自己扯淡了,那还有儿子吧,他相信只要挖山不止,总会有一条大道可走的,而且他梦想着的是一条金光大道。
剁完了肉,朱三虎浑身乏力,若是还有一包熟肉,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举起手中的菜刀。打开了酒瓶,朱三虎对着瓶口灌了一口,又灌了一口,从嗓子眼到肚子里,直至五脏六腑完全被点着了,熊熊燃烧着。他今天不想叫别人陪,老乡也不想叫,就想一个人关起门来喝点,喝得烂醉如泥才好。他盘腿坐在炕上,夹一块肉嘴对着酒瓶吹一口,夹一块吹一口,连杯子也懒得使。他喜欢吃肥肉,尤其是肥的流油的熏猪头肉。但是每次买那二两猪头肉时,他都要挑挑拣拣,挑拣得老刘心烦。挑拣什么呢?他要找最瘦的那块,妻子和儿子爱吃瘦肉。刚才买肉的时候,他专门让老刘添了一块肥的,分作两份的时候,特意把这块肥肉留给了自己。他还喜欢啃鸡脖子,一点一点的一丝一丝的肉,抠呀抠的才能吃到嘴。吃鸡脖子很难把上边的肉吃尽,抠一抠总还能找出那么一点或是一丝,他喜欢这种感觉,他曾经对妻子说:“农村人闯荡城市,就得有吃鸡脖子的精神,抠抠切切不屈不挠。”妻子说那是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还是啃猪蹄子好,肉厚墩墩的闯口闯口的。
朱三虎酒量很大,一瓶半酒根本不在话下,可是今天一瓶子下肚却喝醉了。也许是太累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是闹心。妈的,守着老婆打光棍,别人倒腾旧家电挣钱,自己却赔得一塌糊涂。真不知道妻子下班回来,怎么向她交待。不知不觉中就醉了,连炕上吃剩的东西也没来得及收拾,就把头杵在裆里睡着了,蜷局在那里像一只油焖大虾。满屋的酒气,一炕的杯盘狼藉。
妻子是个好女人。读初中的时候和朱三虎是同学,两个人学习成绩都很好,在期中期末包括全县统考,班里边的成绩,不是你第一我第二,就是我第一你第二,两个人是学习的竞争者,同时又互相崇拜着对方。可惜的是,初中毕业后,他们因为贫困双双辍学。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经同学撮合,两个人走到了一起。当初朱三虎家穷得叮当响,妻子并不嫌弃,他们相信会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改变命运创造美好的明天。婚后,小俩口恩恩爱爱,男耕女织幸福无比。转年有了自己的儿子,孩子一岁的时候,朱三虎来到这个城市,不久妻子带着儿子和他一块出来打拼。他们憧憬着自己的未来,憧憬着在这个城市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她跟着他吃了不少苦,遭了很多罪,但从来没有抱怨。而这两年,动不动就搬家搬家,搬得让人烦。每当城建部门在他们租住的小窝外墙上,用红油漆刷出一个画着圈的“拆”字时,他们就四处奔走,寻找着下一个小窝,他们像是城市里的耗子,忙碌着不停地钻来钻去。第三次搬家后,妻子对朱三虎说:“三虎,累,真累。”朱三虎用沾满灰尘的手背,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面包会有的。”妻子无奈地点点头。最近这次搬家后,妻子问朱三虎:“这搬来搬去,啥时候是个头呀?”朱三虎望着不远处层层叠叠的高层建筑,长长叹了口气。几次,妻子要出去找份工作,几次都被朱三虎挡了回去,他说:“到处在破产,到处在下岗,找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后来,妻子有了脾气,再后来她动不动就暴躁,最终还是跑出去工作了。妻子说:“两个人挣钱总比一个人挣的多些。”她不希望大富大贵,只盼望着有朝一日能买得起一套楼房,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最近好几次,妻子让朱三虎陪着去银行存钱,前次从银行出来,三虎很想看看存下多少,距一套楼房有多远,妻子说:“攒够的时候就告诉你。”她反复告诫丈夫,要照顾好孩子,收旧家电的活儿能挣几个算几个,孩子出点差错可轻饶不了他。按照妻子经常给他的小钱,以及存钱的频率推算,朱三虎知道她挣得不少。看到妻子累死累活的样子,他估计妻子在洗浴中心一定兼做着好几样活儿,要不谁会给她这么多钱。想起他们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过不了,朱三虎心中会泛起许多许多酸楚,他觉得自己这个男人窝囊。烦闷的时候就喝两口,边喝边和小老乡聊聊天,心情多少会好点。有一次隔壁的小老乡说:“朱大哥,别经常闷闷不乐的样子,这个世界上比咱强的人不少,不如咱的穷人也很多,知足者常乐,咱就曲里拐弯地活吧。”朱三虎睁大眼睛盯了小老乡一会儿,然后“扑哧”一声笑了,他说:“对,你说的对,曲里拐弯地活着!”
朱三虎醉得快也醒得快,炉子里的火泄了,不到两点他就被冻醒了。尽管脑袋有点蒙,嗡嗡地响着,他还是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把炉子生好,打开冰箱拿了儿子一罐饮料,“咕咕”地灌进肚里,感觉清爽了些,也有了精神。收拾了满炕的残羹剩饭,刚好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在报两点。离接孩子还早,他琢磨着做点啥,做点啥好呢?踅摸了踅摸那个十分仄逼的家,想找点营生出来,突然想到院子里三轮车上的那五台旧电视,就啥也不想做了,百无聊赖。他掏出兜里的钱,数了数还剩四百六十八元二角,朱三虎突然有了想花掉这些钱的冲动。进城七八年了,挣点钱就如捉鬼一样难,你不知道它藏在哪里,无形无色无影无踪。花钱呢?花钱就要鬼鬼祟祟,缩手缩脚的。朱三虎想出去洗个澡,去洗洗满身的晦气。说洗就洗,要不过一会儿就要反悔。
花钱的冲动他不是没有过,前些日子,在一家路边服装店,朱三虎看到了一件衬衣,花格子的很好看也很大方,问了问价钱,要一百二十元,他很想买很有买一件的冲动。正要掏钱的时候,朱三虎犹豫了,他想,也许还有比这更好的更便宜的,再转转看吧。就这么一念之间,离开了小店而且再没去,一个花钱的冲动就这样被扼杀了。
洗澡,洗澡去,而且一定要洗个桑拿!朱三虎不断强化着自己的那个冲动,生怕稍一犹豫就会像买衬衫似的,一溜烟跑了。在城里生活了这么些年,总听别人说洗桑拿泡桑拿,桑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朱三虎真的不知道。不管是什么,万变不离其宗,怎么着也脱不开洗澡吧。人就是这样的怪,越是未知越是想知,其实朱三虎想洗桑拿这个念头,已经酝酿了很久很久,特别是妻子在洗浴中心上班后,他就特别想去那里看看,去拿一把试试。朱三虎在衣柜里,把平时很少穿的那件羊绒大衣翻出披在身上,四处抻了抻掸了掸,然后出了门。
西北风很硬,硬当当的如一块石头,冲着他“嗵嗵嗵”地砸着。朱三虎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风还是不依不饶地灌了进来,凉飕飕的变成了一把冷刀子,衣服和肉体立马就被剥离了。他站在马路边把羊绒大衣往紧裹了裹,看了看公交车的站牌儿,好几路就戳在那里,上边没有一个站是洗浴中心。驶过一辆出租车,朱三虎犹豫之间,旁边一个女孩子钻进去,一溜烟开走了。平时外出,他都是开着自己的三轮,和城管们警察们做了这么多年的迷藏,哪儿有一个拐角,巷子里拐几个弯,朱三虎都清清楚楚,而公交和出租是怎么走的怎么窜的,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打车吧,大冷的天坐进出租车里,肯定会好得多。
朱三虎终于等来了一辆夏利,他很潇洒地招了招手,钻进车里,司机问:“去哪儿?”朱三虎真不知道具体去哪儿,他告诉司机,找最近的洗浴中心。司机笑了笑说:“洗澡啊?那就去“太阳城”吧,那儿档次还行,小姐也漂亮。”朱三虎说:“就近吧,远了时间紧张。”司机又笑了笑,说了声“好来。”挂档加油车子稳稳当当地朝着市区驶去。
出租车还是把朱三虎拉到了“太阳城”,十元的车费路途也不算远。进了太阳城大厅,迎面扑来一股暖流,包括洗澡搓背三十八元一张套票,连朱三虎都没想到这么便宜。换好了鞋服务员带着找到了属于自己手牌的衣帽柜,脱了个精光,锁好柜子,又被服务员带进了池子边。他跳进热水池把身子泡了个通红,如一只蒸熟了的螃蟹,学着别人的样子,该蒸的蒸该搓的搓,刷牙刮胡子,打沐浴液,站在淋浴喷头下反复地冲刷着。舒服实在是舒服,连筋骨都被松开了一大截。擦干了身子,朱三虎被带到了休息大厅,一片朦胧一切都是隐隐约约的。他被服务生安排在一张床上,躺下不久就适应了昏暗的灯光,朱三虎发现昏暗中人人都在忙碌着,捶背的拔罐子的足疗的按头的修脚的,男的女的忙着各自的事情。服务生为他倒了一杯热茶,把一个明码标价的牌子推到了面前,然后十分客气地问:“先生需要什么服务?”朱三虎需要什么服务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如果说最需要的话,那就是需要妻子,需要夫妻之间的那种久违了的温存,需要过正常的夫妻生活。朱三虎沉默着,服务生告诉他楼上有单间,服务项目还多些。他点了点头,既然来了就看看吧,再说大厅里也实在是太乱,男男女女的服务生来回穿梭着,除了灯光暗一些外,其余和闹市几乎没什么区别。朱三虎想清静一点,在单间里好好睡一觉。“单间另外收钱吗?”服务生笑吟吟地告诉他,一分不收。
朱三虎跟着服务生上楼了,楼道里灯火辉煌,白炽灯把角角落落都照得通透地亮。可是,里边却是曲里拐弯的,朱三虎甚至被服务生带着不知道拐向了那里,东西南北地绕着,让他不明白哪里是东哪里是西哪里是南哪里是北。在晕头转向之间,朱三虎被带进一个走廊,带进了单间。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一台挂在墙上的电视机。穿着睡衣的朱三虎,进了门就一头扎在了床上,四脚丫杈躺在了那里。还是单间好啊,简单而清静就是一种爽快。服务生把另一个价目牌递在朱三虎手里说:“先生,您选一个什么服务项目?”他看了看价目表,还没说话脸刷地一下先红了。服务生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对朱三虎说:“先生,您是要火爆的还是要温柔一点的?”朱三虎眨巴了眨巴眼说:“朴素点的吧,聊聊天就好。”服务生笑着出去了,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谁来这里还曲里拐弯,干脆点多好。”朱三虎的脸又红了,他真的很想那个,可这话怎么和别人说得出口呢?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女带班,领着一位小姐,朱三虎看了一眼就摇了摇头,妖气太重!又领来一个,朱三虎又摇了摇头,抹得太艳!又领来一个,他又把头摇了摇,花里胡哨!带班的不厌其烦地又给朱三虎带来几个,都被他拒绝了。等了一会儿,女带班笑着进来说:“您的胃口真怪,这是我们的金牌小姐,若是再不合意……”话音还没落地,从门外又飘进一位。
朱三虎惊呆了!他大张着嘴成了一件木雕。
女带班笑着忙不迭地问:“先生,这位满意不满意?”
愣了片刻的朱三虎,突然从床上跳起来,一伸手就是一巴掌,重重地刮在小姐的脸上。他大吼一声:“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