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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石图》风波

长生六岁就没了父亲,八岁那年母亲也去世了。母亲去世前把他托付给了自己老家张家村的老支书张忠诚。武长生在张家村生活了十年,直到考上大学才离开。这十年间,张忠诚夫妇待他就像亲生儿子一样,武长生也把二老看作自己最亲的人。

长生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没多久升了职、成了家,一切顺风顺水,三十多岁就被提拔为市建设局副局长,最近他被调到赣川任县委书记。到了赣川,把家安顿好,武长生就准备去张家村把张忠诚夫妇接来,让他们在自己家中安度晚年。

武长生选了一个特殊的日子,这天是张忠诚的七十岁生日,正好又是星期天。原定武长生和妻子林晓霞一起去接二老,可临出门前县里一个电话把他叫了去,接老人的任务就落到了妻子林晓霞的身上。

等武长生处理好公务,早已是万家灯火了。回到家中,一桌菜已经摆好,妻子和张忠诚夫妇正坐在桌边等他。武长生大步上前握住了二老的手说:“叔、婶,真对不住,我应该亲自去接你们的,可突然有事走不开。”张忠诚笑了:“哈哈,长生有出息了,叔开心呀!叔知道当领导的身不由己,毕竟我也是当过干部的人。”

张婶笑了:“你那个芝麻绿豆官算什么干部呀,怎么能和长生比?”

武长生赶紧斟满酒,毕恭毕敬地说:“叔,今天是您老人家七十大寿,侄儿敬您一杯,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叔我今天特别高兴,咱们家可是三喜临门啊!”张忠诚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

“叔,我知道这第一喜是您老的七十大寿,可二喜、三喜是什么?”

看武长生纳闷,张婶忍不住接口说:“长生啊,二喜自然是你到赣川当了父母官呀!”

“那三喜呢?”林晓霞放下筷子,笑着问。

“呵呵,这第三喜嘛,咱等会儿再说。” 张忠诚故作神秘地说,“先给我拿两个酒杯,叔今天要敬你父母一杯。”

武长生拿了两个空杯斟上酒,张忠诚站起身子,接过酒杯,激动地说:“老武两口子啊,我老张今天给你们敬酒了。长生这孩子出息了,现在到赣川当县委书记,老武,我是打心眼里为你高兴啊!”说到这里,张忠诚的眼里泛起了泪光。武长生和林晓霞的眼圈也红了。

“长生媳妇呀,你不是问这第三喜是什么吗?喏——”张忠诚边说边解开他的棉袄,又掀起棉袄里面的毛衣,然后颤巍巍地取出贴身藏着的一个卷轴,“这三喜,就是这东西它找着家了,它回来喽……”张忠诚像捧着个宝贝似的把卷轴双手递给武长生。

武长生的心紧了一下,难道是它?他双手颤抖着接过卷轴,轻轻展开一看,映入眼帘的是遒劲挺直的枝干、嶙峋有力的骨节,笔意古拙,力透纸背,竹下的那块怪石卓尔不凡。真是它,是父亲的那幅《竹石图》!梦了它多少年,现在居然就在眼前,这是真的吗?

这幅《竹石图》背后隐藏着武长生多少童年的回忆啊……

武长生的父亲生前特别喜欢书画,尤好水墨竹石。他常说:“竹子劲拔挺立,石头有棱有角,做人也当如此。”武长生从小就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曾跟一个有名的画家学过画,父亲临摹过老师的不少画,其中最得意的就是这幅《竹石图》。要不是早早走上革命道路,父亲说不定会成为一个著名的画家呢。

武长生第一次见到这幅《竹石图》是在父亲的书房里。那个时候他才四岁,一家人还住在城里的马头巷十六号。父亲工作忙,经常早出晚归,武长生记忆中的父亲,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书房里伏案工作。这幅画就挂在正对着书桌的墙上。父亲沉思的时候,时常会抬头凝视这幅画,有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不久,疯狂的年代到来了。武长生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个秋雨淅沥的夜晚,“造反派”从墙上取下这幅画时,母亲冲上前去想抢回来,被推了个踉跄,跌倒在门槛上,左前额上汩汩地流着血……

现在这幅画就在眼前!

“叔,您是怎么找到它的?”武长生颤声问。

张忠诚一笑:“呵呵,我是遇到贵人了。”

原来,上个月张忠诚来赣川,经过县文化馆,正好遇到同村的张金才。张金才是到文化馆来参观画展的,他请张忠诚一起去看画展,张老汉平时也不大进城,难得遇到这样的活动,就跟去瞧热闹。

进展厅一看,好家伙,展出的是赣川历代书画名家的作品。张老汉心说自己也不太懂,看不出个门道来,就打算走。忽然,展厅角落里的一幅画吸引了他,张老汉靠近一看,是幅《竹石图》,再仔细看,竟像是在老武家书房见到过的那幅。那时候老武最喜欢这幅画,还说以后闲下来要画一幅送给他。后来武家被抄,张老汉估摸着这画也被抄了去,没想到竟在这里碰到了。张老汉想把画买下来,可又不晓得人家卖不卖、怎么卖,就找张金才商量。张金才一拍胸脯,说一切包在他身上,很快他就和画的主人谈妥了,对方愿意出让,而且价钱也不贵,五百块成交。

武长生听到张金才的名字,皱起了眉头。这个张金才他认识,说起来还是他母亲的一个远房亲戚,年龄比武长生小几岁。张金才一直在赣川做生意,几年前开了家房地产公司,现如今已经成为县里数一数二的开发商,进出都开着奥迪。张金才之所以能够飞黄腾达,很大程度上是靠拉“关系”、通“门路”。这画既然和他扯上了关系,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武长生盯着那幅画一言不发。林晓霞看着丈夫出神的样子,轻声说:“叔、婶,您瞧,长生的魂儿都钻进画里去了,别理他啦,您二老赶了一天路,吃完饭先休息吧。”

林晓霞安顿好张老汉夫妇,走进书房。武长生依然盯着那幅画,表情凝重,他总觉得这幅画好像有些不对劲。“这不是我父亲的那幅画!”武长生忽然大声说,吓了林晓霞一跳。

“晓霞,你来看——”武长生将画高高举起,“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母亲跌在门槛上,额头出了血,造反派走的时候,她还倒在地上没起来,拿着这幅画的那个红卫兵用画轴敲打着母亲的额头说:‘大右派的老婆,别装了,起来吧。’因为他那个动作,画卷的一角染上了母亲额头的血。可是,你看这幅画,四角都非常干净。”

“我刚才也纳闷,尤其是听到张叔说起张金才。这个人鬼得很,听说你来赣川当县委书记,他打了好几次电话说要来家里看你,都被我推了。看来,这画的来历有问题。”

夜已经很深了,武长生思来想去,深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第二天一早,武长生把林晓霞拉到书房,递给她一个包,然后在她耳边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番。林晓霞听完,笑着对他敬了个军礼,大声说:“保证完成任务!”

武长生上班去了,林晓霞一个人赶到了县文化馆。找到馆长后,林晓霞将手中的画轴打开,馆长大吃一惊,问道:“同志,这画怎么在你这里?”

林晓霞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昨晚坐车回家,在车上捡到了这幅画,本该交给警察的,但是实在喜欢,忍不住带回家观赏了一晚上。不瞒您说,我也是个书画爱好者,自己平时有空也喜欢画画。听说文化馆前不久举办过一次画展,我就先到这里来问问,或许能找到画的主人。”

馆长叹了口气,说:“原来如此,还好这画落在你这样一个爱画之人手里,不然的话可就暴殄天物了……”

接着馆长便介绍了这幅《竹石图》的由来。此画本来不在参展之列,是赞助本次展览的公司送来的,说是作为非卖品借个地方挂一挂。馆长看到这幅画大吃一惊,这可是被称为“板桥第二”的柳子谷先生的作品。柳先生特别擅长画竹,他的画近年来在海外市场价值不菲,尤其是建国前画的一批竹画,都是极具收藏价值的精品。馆长当时很纳闷,画的主人为什么要把这么珍贵的画挂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主人说,挂在这里是想看看有没有赏识此画的知音,赣川算是柳子谷先生的半个故里,如果他的这幅杰作在这里觅到知音,那岂不是一段佳话?这幅画挂在这里几天,其间也有人表示出兴趣,来询问价钱,但是画的主人一律谢绝,直到有一天,主人自己来把画取走了。

林晓霞心想果不其然,脸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问:“请问画的主人姓什么?”

“好像是姓张,名字没说。”

林晓霞对馆长说:“这样吧,我把这幅画放在这里了,麻烦您给赞助方打个电话,请画的主人来取。他肯定急坏了。另外这里一封信,是我昨天观画后的感悟,知音不敢当,借人家的画看了一宿,总要有个交代。”

县委办公室里,武长生刚放下林晓霞打来的电话,秘书小张就敲门进来了,“武书记,刚刚有一位张先生打来电话,说东西已经收到了,谢谢您。我问他要不要接进来,他说不用了。”

晚上回到家里,林晓霞问武长生:“到底那封信写的是什么?”武长生微微笑了笑,说:“我只是告诉他,我父亲当年临摹这幅画的时候本想题首诗上去,可后来他觉得,还是把那首诗记在心里更好。”

“什么诗?”

武长生神情肃然,一字一句地念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父亲说,这首诗是这幅画的魂。他要我牢牢记在心里,一辈子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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