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山县地处大别山革命老区,山高田少路难行,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刘松山回蕲山当县长时,他爹给他下了“一号令”:要他无论如何,也要为全县的父老乡亲找条致富道儿。
刘松山的爹只有一条腿,少了一条腿的爹在他眼里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虽说他当了县长,爹的话对他来说有如圣旨一般,何况带领乡亲们致富是他这个县长的应尽之责。因此,刘松山上任后就开始谋划这事儿。
蕲山境内山清水秀,刘松山通过组织多方论证,认为蕲山的优势在于发展旅游业。可发展旅游业需要大把的资金。资金哪儿来?指望财政拨款肯定不行,以老区的名义要几个小钱还可以,要想弄到一笔数目庞大的资金,是难上加难。
经过研究,县里决定招商引资。可招商引资也不容易,县里的优惠政策出台了几箩筐,招商引资的班子出去了一批又一批,钱花了不少,可连个商人的影也没招来。也难怪,哪个商人是傻子,有钱会往蕲山这山旮旯里投?
那段时间,刘松山急昏了头,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招儿来。最后,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叫人将县里招商引资搞开发的信息广泛地发送到各类互联网网站上。没想到,不久之后,有一位台商主动和他们联系,说愿意来蕲山投资。
这真是天大的喜讯。刘松山立即给那位台商回话,欢迎他来蕲山投资,并热情地邀请他来蕲山看一看。
台商姓高,名恩生,四十来岁,长得高高大大,做事雷厉风行。到蕲山后,放下行李就要去看风景。楚山位于大别山南麓,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素有小庐山之称,兼有华山的险,泰山的雄,庐山的秀,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革命历史遗迹,是一个旅游观光的好地方。高恩生看过现场后,赞不绝口,回来就与县里签订了协议,决定投资一亿两千万元,开发楚山森林公园。
高恩生在签协议的时候,几乎没提任何附加条件,爽快得让人生疑。刘松山签完字,心里也不踏实。他试探性地问:“高先生还有什么要求吗?”高恩生不解地说:“协议不是已经签了吗?还能有什么要求?”
几天后,高恩生按照协议,将启动资金二千万元打到了蕲山县政府的账上。有了二千万,那些怀疑高恩生是骗子的人自动闭了嘴。
有了钱,楚山开发的前期工程就可开工了。县里选了一个良辰吉日,举行开工剪彩仪式。一切相关事宜都准备妥当,可到了剪彩那天,高恩生突然提出,要在原定的“楚山森林公园”中间加进“祖德”两个字,即“楚山·祖德森林公园”。
高恩生这个条件一提出来,现场顿时炸了锅,有人说:“难怪这家伙要来我们这儿投资,原来是想借楚山之名,为他的哪位先人树碑立传。不行,我们宁可不开发楚山,也不能让他得逞!”
剪彩那天,来了许多省市领导,报社、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不少。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县长刘松山尴尬异常,他急忙把高恩生叫到一边,用商量的口气问:“高先生,能不能不加这两个字?”高恩生摇摇头:“不行,这两个字必须加。”
见高恩生态度这样坚决,刘松山一时没了主意,他急切地问:“能告诉我原因吗?”高恩生说:“加这两个字,是投资人的意思。我只是受人委托来投资的。对不起,我没将这事提前告诉您,不过,这也是投资人的意思。”
刘松山还想做最后的努力,高恩生却硬生生地将他的话挡了回来:“这是投资人提出的唯一要求。如果你们不答应,那么……”
看来高恩生不会妥协,刘松山无奈,只有现场请示省市领导。省里一位老领导当场拍板说:“加进‘祖德’两个字,我看也没什么不妥嘛,人家来投资,提出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可以答应他。”
有领导表态,其他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剪彩仪式照常进行,而且搞得异常隆重和热烈。自此后,“楚山·祖德森林公园”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
开发工程进展很顺利,半年后,高恩生又按照协议将二期工程建设资金五千万元打了过来。看到公园建设一天一个样,刘松山心里要多高兴有多高兴。
这天,刘松山刚从楚山回到县城,就见他爹在家里等他。他爹没事是不来县城的,来县城一准有事。刘松山有些惊讶地问:“爹,您怎么来了?”他爹黑着脸说:“我正要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你说我来为啥事!”刘松山想,这老爷子真有意思,我咋知道你来有什么事。但嘴上说:“想儿子呗。”
“是啊,我都想得快发疯了。”他爹没好气地说,“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在楚山森林公园中间加进那两个字?”刘松山分辩说:“这是投资商要加的,我也没办法。”
尽管刘松山一再解释,他爹仍不依不饶。老爷子愤愤地说:“不管怎样,你要尽快跟我搞清楚,投资商加进这两个字的真正意图。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刘松山知道,老爷子这么在乎这件事儿,一定是听到了什么。原来县里有人说,投资商加进那两个字是为讨好他刘松山的。投资商为他爹树碑立传,他给投资商提供便利,这叫各取所需。
刘松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埋怨自己咋这么糊涂,竟忘了“祖德”就是他爹的名字。
刘松山心里清楚,这件事情他再怎么解释也于事无补。解铃还是系铃人,现在只有投资商能帮他解这个围。于是,他将高恩生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开诚布公地跟他说了这事儿。
经过几个月的接触,高恩生感到刘松山是个不错的人,早把他当成了朋友。他得知那两个字给他们父子造成的伤害,当即向刘松山表示了歉意。他说:“真的很对不起,那两个字是我爸要加的,我也弄不清老头子的真实意图,我马上回去问清楚。”
几天后,高恩生带着一个年近八旬的瘦老头回到了蕲山。见了刘松山,瘦老头一把握住他的手:“令尊叫刘祖德?”刘松山点了点头。瘦老头又问:“您家在刘家庄?”刘松山又点了点头。瘦老头紧着问:“令尊当过新四军?参加过高山铺战斗?”刘松山再次点了点头。瘦老头有些激动:“令尊还健在?”刘松山还是点了点头。瘦老头皱着眉头说:“不对呀。令尊如果真的叫刘祖德,应该早就不在人世了。”
听父亲说出这话,高恩生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提醒说:“爸,您不是犯糊涂吧,刘县长的令尊身体还硬朗得很。”瘦老头像做梦一般,一个劲地说:“这不对呀,这不对呀……”高恩生说:“我还骗您不成,您要是不相信,我带您去刘县长家看看好了。”
一辆小车很快将他们送到了刘家庄。老人见了刘县长的爹,将刚才问刘县长的话又问了一遍,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再一次摇起了头。他让高恩生将他带来的一个包裹拆开,拿出了一件满是血污的黄色旧棉袄,并从棉袄兜里取出一张发黄的字条。他问刘老爹:“您认识这些东西吗?”
刘老爹见到这些东西时,眼里有了亮光:“这、这些怎么在您手里?”瘦老头垂下头,思绪一下回到了六十年前。
那是一次后来被称为高山铺的战斗,高山铺就在楚山脚下。高春牛所在的国民党部队与新四军的一个团交上了火。战斗打了三天三夜,双方伤亡惨重,剩下的人员都打散了。当时正值隆冬,天气异常寒冷,他所带的水和干粮早就完了,已有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又冷又饿又渴。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他发现死人堆里有一个躯体在蠕动着,他以为是幻觉,定睛一看,只见一个满脸血污的小新四军慢慢向他爬来。他本能地举起了枪。枪声响过之后,小新四军左肩上多了一个血洞,但仍向他这边爬来。小新四军爬得很艰难,还不时地向他招招手。他见小新四军身上没有武器,就端着枪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小新四军见了他,嘴唇不停地蠕动着,想要说点什么,但又说不声。说不出声的小新四军将自己的水壶和干粮袋递给了他,还吃力地脱着身上的黄棉袄,棉袄脱了一半,小新四军头一歪,断了气。
高春牛有如做梦一般,他不明白这个挨了他一枪的小新四军为什么还要送他东西。他怔了好久,就在他想动手掩埋小新四军时,山下响起了急骤的军号声。他顾不得多想,拿起小新四军的水壶和干粮袋以及那件黄棉袄跑了。他想,反正小新四军已经死了,再也用不着这些东西。
因为有小新四军送给他的水和干粮以及棉袄,高春牛活着随部队一起撤退了。高春牛对那个小新四军一直心存感激和愧意,他将那件棉袄珍藏了起来。后来,他在棉袄里面的兜里,发现了一张写有小新四军名字和家乡的纸条。小新四军叫刘祖德,家在楚山附近的刘家庄,与他家不过十里地。看了那张小纸条,他流下了眼泪,他们是真正的乡亲啊。
高春牛后来去了台湾,退伍后开始经商,有了自己的公司,赚了很多钱,可他无时无刻不想念自己的家乡,但因为不敢面对那个小新四军和他的家人,所以一直不敢回家,连给家里写封信都不敢。特别是近年来,他越来越害怕黑夜。快八十岁的人了,本来睡眠就少,难得睡个囫囵觉,可一闭上眼睛,那个满脸血污的小新四军就来到他的面前,伸手向他讨要他的棉袄。那件一直放在他床头的黄色棉袄,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老天爷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在有生之年,尽自己所能报答小新四军和他的家人。前些时,他听儿子高恩生说,家乡在网上发布消息,要搞招商引资开发楚山,他想都没想,就叫儿子回来投资,什么条件都不能讲。
说到这里,瘦老头像从身上卸下了一块大石头,轻松不少。他转身对刘松山说:“孩子,我就是那个高春牛,你问我为什么要加那两个字,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这是在我心中埋藏了六十年的秘密,我本不想说出来,但为了你们父子不被人误解,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还告诉刘松山,他之所以给儿子取名叫恩生,就是为了让后人永远记住那个小新四军。
讲完这些,他又问刘祖德:“老伙计,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怎么还活着?”刘祖德也讲了一个故事。他说,高山铺战斗打响的头一天,他就受了重伤,一颗炮弹让他失去了一条腿。他在被抬回后方时,就将自己的水和干粮连同身上的一件新棉袄,都给了他的同乡战友高二牛,没想到高二牛第二天就在战场上牺牲了。
刘祖德还未讲完,瘦老头就急切地问:“您说什么?穿着您棉袄的人叫高二牛?他是高岭坳人吗?”刘祖德含泪点了点头。瘦老头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我混啊,我竟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认得,他给我东西,我还给了他一枪。我苦命的兄弟啊,我不是人。”
看到老人老泪纵横、伤心欲绝的样子,刘松山父子也流了眼泪。过了好久,刘松山才想起应该劝劝老人,说:“老伯,您不能过分责怪自己,这怪不得您。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我们不是站在一起了吗?”
老人抬起头,感激地望着刘松山,并拉过儿子的手,与刘松山的手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