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府最近出了一件奇事。
这事得从城外西山白云寺说起。这荒废多年的白云寺最近住进了一老一少两个外地人。这年老的,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一袭青衣布衫,像个家奴;这年少的,眉清目秀,谈吐斯文,一身白衣手持白扇,似个公子。两人主仆相称,说是关外胡姓人氏,游历至此,见西山山清水秀,便欲在此小住。
这胡公子年纪虽轻,却画得一手好画,尤其是他画的老虎更是出神入化,栩栩如生,仿佛可以从画中跃出一般,所见之人无不称奇。画技高超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自从这主仆二人来白云寺后,周围人家时常在夜晚听到白云寺中有虎啸之声传出,还有人说某晚曾见有猛虎在寺中一晃而过。
胡公子一下成了这冀州城中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话题。有人说这胡公子怕是有神笔,将老虎都画活了;也有人说或许这胡公子本就是神仙,还说某月某日见他画完画后,往画上吹一口气,老虎就跳了下来;更有人说这主仆两人会不会是老虎精,要不然为什么独独老虎画得特别好?种种离奇的传闻将胡公子的虎画传得越来越神,以至人人都称胡公子为“虎公子”。
老虎画在民间本就有能镇宅辟邪之说,加上传得如此之神,上门求画者自然是络绎不绝。但虎公子虽是有求必应,但所作之画却因人而异。有的人求画,他当场挥毫,半炷香时间即完成;有的人求画,却是用三天时间精心绘制,并装裱精美。这用三天精心绘制的老虎,不仅形神兼备,连全身上下丝丝虎毛都清晰可见,和活虎不差分毫。有细心人发现,能得到精心绘制的不是显贵就是富商。人们便说,虎公子貌似脱俗,但毕竟也是凡夫俗子,逃不出一个“利”字。
冀州知府叫诸子杰,也是个喜好书画的雅士,关于虎公子的种种传言自然也传进了他的耳朵。他原本曾有意结识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虎公子,但一听这卖画还分贫富贵贱,便想到之前的这些传闻恐怕都是这主仆二人为了卖画而故意散布的,便在心里将胡公子看低了,认为不过是个唯利是图的“钱”公子罢了,也就没再理会。
可没想到,这买画的热闹劲还没退去,冀州府又出了一件更大的怪事。
这天早上,诸知府还未起床,就有衙役来报,说冀西县知县何泽道竟口吐白沫,暴死在家中书房。一个知县不明不白地死了,怎么说都是一件不小的事。诸子杰赶紧派陈师爷带一班衙役赶往冀西县去调查何知县的死因。
掌灯时分陈师爷才匆匆赶回来。但他带回的消息却让诸子杰大吃一惊,原来,何泽道死前并无病痛,死后也不见身上有半点伤痕。据他的家仆说,昨晚听到书房里有声响,赶去时,正看见何知县双手抓扯住自己的头发,发狂似的边嗷嗷大叫边在书房中左冲右撞,四五个人也没有把他按住,片刻后,就口吐白沫,抽搐而死。诸子杰道:“难道是中了毒?”陈师爷回答:“我刚开始也认为是中毒,可我用银针探其口舌、肚腹,却无半点中毒迹象。” 诸知府说:“这就奇怪了。”“大人,还有更奇怪的事,”陈师爷接着说,“你猜怎么着,这何知县死时,那间书房窗户大开,但满屋的金银古玩一件不少,独独少了一幅画。”“什么画?”“一个月前花五十两银子在虎公子那里求的一幅《猛虎下山图》。”诸子杰觉得很奇怪:“真有这样的事?”“千真万确。这幅画本来挂在书房里,昨天都还在,何知县一死,那画就不见了踪影。而旁边摆放着的古玩珍宝却一样不少,你说奇怪不奇怪?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吗?”“怎么说?”陈师爷贴近诸知府耳边,悄声说:“说是这虎公子画的老虎跳出来把何知县咬死的。”诸子杰笑了:“荒谬!哪有画的老虎还能吃人的?”话虽这么说,但何泽道的死因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还没等诸知府想出个头绪,第二天一早,又传来了东城“藏古轩”古玩店老板金仲贺也不明不白地死在家中书房里的消息。而且同样是全身没有伤痕,死因不明,也是满屋珍宝独少了一幅虎公子的《猛虎扑食图》!这次,诸子杰决定亲自去看一看。在金仲贺的书房里,诸知府发现金仲贺死时的模样果然和何泽道一模一样。除同样是窗户大开,细心的诸知府还在打开的窗户上发现了一撮黄色的虎毛!难道真是画中的老虎变活了?可就算真是老虎咬死人,也得有伤口。诸知府将虎毛悄悄收好,交代手下不得将消息外传,然后安排兵丁全数出动,加强整个冀州城的巡逻。
小小的冀州城接连蹊跷死了两个显贵,一时间人人自危。到了晚上,各家各户都早早关门闭户,有钱人家更是如临大敌,守备森严。
没想到第三天晚上还是出事了,城北“德善堂”药店的老板许启泰和何知县、金老板同样离奇地死在家中,自然又是满屋金银没丢,唯独少了一幅“虎公子”画的《虎啸图》。这下,整个冀州城里人心惶惶,男女老少都在议论“虎画杀人”的事。有的说这虎公子画的虎形神具备,就差一口真气,所以吸了人的真气变活后跑了。这人没了真气,自然活不了。还有的说,这“虎公子”是山中老虎精,魂魄附在自己所画的老虎身上,靠四处吸食人的精气来修炼。
诸子杰自然不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谣言,倒是陈师爷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他说,十年前,这冀州城里就发生过一件和老虎画有关的大案。那时,冀州城中有一世代行医的名士叫杨仁祖,人称“妙手丹青”,妙手指其医术高明,能妙手回春;丹青指其擅长书画。杨仁祖祖上是明朝崇祯皇帝的御医,因医术高明,深得崇祯帝赏识,曾赏赐过一幅唐伯虎所画的《八虎图》给他。唐伯虎的画本就是世上珍品,加上他存世的作品多以山水仕女为题材,所画动物极为少见。这幅题为“伯虎画八虎”的画可说是珍品中的珍品。据说当时京城中某个吏部侍郎极想购得此画,但被杨仁祖以“家传之物不敢擅卖”为由拒绝了。其后不久,居然发生了近十人吃了杨仁祖药店的药后中毒身亡的大案。杨仁祖因此被判斩立决,杨家也被查抄,全家十多口人尽数发配宁古塔。但传说抄家时,并没有发现《八虎图》,可怜杨家老小却全都死在了发配途中。
诸子杰觉得事情越来越蹊跷,看来要弄清这“虎画杀人”和十年前的案子有无关系,要想早日查明真相,恢复整个冀州城的安宁,就非上西山白云寺走一趟不可。
第二天,诸知府和陈师爷两人换上便装赶到西山时,天色尚早,薄雾蒙蒙的山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两人刚刚推开白云寺的大门,竟见寺内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和一只小老虎正在嬉戏,诸知府两人慌忙退出寺来,身上早已惊出一身冷汗:“难不成真是老虎精?我冀州府这次可遭难了!”
两人正要离开,寺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身穿白衫的公子和一个一身青衣的老者站在台阶上,而他们的身边竟卧着一大一小两只老虎!白衫公子说:“先生受惊了,不知先生一早到此有何贵干?”诸子杰定定神,双手抱拳说:“想必这位就是下笔如神的胡公子?鄙姓朱,今日有意到此向公子求一幅虎画。”虎公子笑道:“朱先生好胆识!如今整个冀州城里可都在传在下画的老虎会吃人的,先生真敢抬爱,就请吧!”说罢,伸手拍拍老虎的头,“去吧。”只见那两只老虎马上一前一后,跑进寺内。诸子杰哈哈一笑:“公子真乃神人也!”说着便和陈师爷迈进寺内。
进了寺内,诸子杰却并不谈求画之事,两只眼睛盯着院子里嬉戏的两只老虎转来转去。
胡公子见此便说:“大人放心,城中那三件命案决非我的两只老虎所为。”诸子杰一惊:“公子怎知我为命案而来?”虎公子将手中白扇轻轻一摇:“现在整个冀州府人人对白云寺避之不及,对草民的画都是付之一炬,大人却特意前来,可见不是为画,只为命案。早闻冀州知府诸大人胆识过人,断案如神,必是先生无疑了。”诸子杰并不否认,问:“那公子对命案怎么看?”虎公子面带冷笑地说:“虎不会杀人,是他们自己杀了自己!”诸子杰正要再问,只见虎公子已从桌上拿过一个画轴,双手递到诸子杰面前:“大人既来了,就不能叫你空手而回。我早为大人精心绘制了一幅《五虎啸雪图》,望大人指教。我的虎会不会杀人,大人看了自然明白了。”
诸子杰接过来,徐徐展开,果然五只老虎神态各异,但个个都是毛发毕现,威风凛凛,活灵活现。诸子杰不由得赞叹一番,告辞回府。
这晚,诸子杰叮嘱衙役严加防范之后,将《五虎啸雪图》挂在书房内,和陈师爷举烛细细观赏。突然,诸子杰发现画面下方所画山石有些异样,仔细一看,原来石头上有一行极小的字:“沉冤待雪”。诸子杰沉吟片刻,突然醒悟,赶紧找来裁纸刀,将第一层宣纸揭去,竟看见第二层宣纸上写满了蝇头小字。
原来,这虎公子正是杨仁祖的儿子杨寅,当年他并未死在发配途中,而是被事先受杨仁祖之托带着《八虎图》逃出来的老家仆胡伯救出了宁古塔。主仆二人在关外的密林中相依为命,一晃就是十年。这期间,杨寅不仅反复临摩《八虎图》,而且终日和老虎为伴,观其习性,画虎之功日精。一年前,两人回到冀州,假借卖画为名,结交达官显贵,终于让他们探听到当年杨家一案的幕后真相。原来,当年正是何泽道为了巴结那个吏部侍郎,收买当时还在杨家药店当伙计的许启泰在药店的药里下了毒,毒死人后又让古玩店老板金仲贺将杨仁祖告到县衙,最后由他自己判杨仁祖斩立决并抄家。只可惜何泽道费尽心机,最后依然没有得到《八虎图》。如今,得知真相的杨公子决定用祖传密药为冤死的全家十数口人复仇。这种药无色无味,用其浸泡宣纸后,纸上虽含有毒性,外观却和普通宣纸并无两样。何、许、金三人所求的画正是杨公子用这些特殊的宣纸精心绘制而成的。经常在这种画的周围,就会吸入画上散发出来的毒素,造成慢性中毒,当毒素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使人口吐白沫,发狂而死。但杨公子并无意殃及无辜,所以每当仇人一死,就让自己养的小虎凭气味找到“杀人虎画”,将其从仇人家里衔出来后焚毁。诸子杰这才明白,自己在案发现场发现的虎毛是怎么回事。
看至此处,诸子杰一切都明白了,赶紧让陈师爷带上衙役赶往白云寺。可寺里早已是人去楼空,只有门上留下两行大字:“虎未杀人,一切皆因贪念起;画本无辜,三命只为还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