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闫将军死啦!”
一个听差的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坐在房门前的一个副官模样的人便将他一拦,皱眉道:“不像话,他又是你哪门子的将军?”那听差把舌头一缩,想到自家主人原是这闫将军的一个冤家对头,忙忙地住了口。
只是他这一番喧哗,早惊动了屋里的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的一个便问道:“说什么呢?我恍惚是听到那闫东起怎样了?”这闫东起,便是那闫将军的名字。坐在窗边的另一个人,也看了过来。
先前问话那人,正是韩凤亭韩少督,坐在窗下那人则是他的老师,新闻记者卢秋心。那听差听得少督召唤,只得上前道:“少督,外面都传说那闫东起和他弟弟离家,也不知怎的,在道上遭了匪,便都送了命。”
韩凤亭一听,便笑道:“死得好!”这闫东起原不是个好人,糟蹋妇女,轻贱人命的事情也不知做了多少,又曾想置韩凤亭于死地。这一声好,韩凤亭可是叫得真心诚意。
卢秋心却叹道:“他家人又是何辜。”又微一皱眉,“这件事,可透着不对。”
韩凤亭本是个聪明少年,卢秋心一说,他也醒悟过来:“可不是!闫东起那老东西最是惜命,这个年头儿时局不稳,他出门岂有不带上护兵的?怎的能被人杀,哪里的匪这样厉害?”
卢秋心又道:“何况纵是有山匪,不过是为了求财。哪有这样家人都杀的事情?”
韩凤亭点一点头:“可不是这样。”他见卢秋心神色似有些郁郁,便笑道,“他家哪有好人了,闫东起也就不提,他弟弟更是又蠢又坏,他两个兄长到底一个做了大帅,一个做了将军,他却天天弄些神怪的事情,成天说他哥是什么真龙天子,这都什么年头了。”
是时清帝退位已久,袁世凯称帝的事情也被视作笑谈,这般作为确是可笑。卢秋心听了,倒也莞尔。
正在这时,有叫卖声音从外面传来,那是敲冰盏卖冰的小贩吆喝声音,是时北京城里叫卖的小贩,那吆喝声自成一套,又爽又脆,好似剥了皮的水萝卜,隔了几重院子也听得分明:“冰激凌,真叫凉,鸡蛋牛奶加白糖,叫好您就尝一尝……”庚子年后,许多西洋玩意儿都传入北京,这冰激凌也是其中之一。除了那些餐厅茶室,便是街头的小贩也常有贩卖。
那听差还留在房中,见韩凤亭侧耳细听,他要上前讨好,便笑道:“少督,您要喜欢,我便去买上几份。”
韩凤亭原要答应,想一想又道:“不必了,前些时候不是还买了冰激凌桶?拿来我自己做。”
那听差听了心想,少督最近做事真是透着新鲜,无论想吃个什么,吩咐一声不就是了,倒要自己动手。但自不肯多说,答应着下去了,不多一会儿,便捧了冰激凌桶和鸡蛋、香料、白糖、牛奶等物上来。
这时的冰激凌桶,外表是个木桶的模样,里面装了冰和盐,中间又放一只铁桶,下面连着齿轮,做冰激凌时,须得用手摇外面的手柄,这原理韩凤亭都是知道的。他摇动手柄大约两刻钟的时间,便做出了冰激凌,先盛了一杯给卢秋心,道:“老师请用。”
卢秋心端起那杯冰激凌,心中感慨,他与韩凤亭相遇是去年的事情,当时的韩凤亭不过是个纨绔少年,而今却能如此,实是不易。他拿起银勺子尝了一口,这般摇出来的冰激凌并无冰碴,然而入口香甜滑腻,正适合这秋日将近的时光。
他这杯冰激凌刚吃了一半,方才那个听差又匆匆跑了进来:“少督,少督!”
韩凤亭有些不耐烦:“又怎么了?”
听差喘着气,还没有回答,一个人已经走了进来,看着韩凤亭眼眶含泪:“少督!”
一见此人,韩凤亭先前那些不乐的心理都收拾干净,当即便站了起来:“李副官!”
这李副官名为副官,其实与韩凤亭的父亲韩督军乃是同乡,又是从小看着韩凤亭长大,感情非同一般。前段时间,北京城里都传言韩督军战败,韩督军的长子韩文龙身死,便有许多江湖上的人物前来刺杀韩凤亭,李副官当机立断把韩凤亭送到乡下,自己则毅然去山东寻访韩督军的消息,实是一个忠肝义胆的人。现下韩督军大胜的消息已经传来,韩凤亭被卢秋心不顾生死地救回了一条命,唯有这李副官仍没有消息,韩凤亭一直挂心不已,如今得知他回来,怎能不喜?
他起身相迎,李副官一见他,那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强忍着并没有落下来:“少督,你受苦了!”
这一句来得莫名,韩凤亭奇道:“我现下好好的,倒是你……”话没说完,已被李副官截断:“我都知道了,少督在乡下吃苦了,那群东西想对付少督,都不会有好下场的。”说着见到一旁的卢秋心,上前就是一个敬礼,“卢先生,别的什么都不说了。少督这条命是你保下来的,你说一句话,以后老李都听你的。”这李副官从前也是个精明人物,只因这时激动得过分,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卢秋心忙起身道:“凤亭是我学生,李副官何必这般说?”
韩凤亭在一旁听了,方醒悟到李副官说的是之前在郊外大王庄,万人敌、铁鹰、白横宇等人不知接了何人的悬赏,要取自己这条命的事。当时自己生死悬于一线,若不是卢秋心不顾性命相救,自己哪能好端端坐在这里和李副官对话,因此不由也站起来:“老师,李副官也没说错。”
卢秋心哭笑不得,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又有些奇怪,李副官刚刚回京,怎的对自己与韩凤亭在乡间之事这般熟悉?韩凤亭这时也想到了,奇道:“我们在乡间的事儿,你又怎样知道的?”
李副官道:“我怎不知道,我还知道是谁在背后,趁着传督军战败的消息,要取少督的人头!”
这一句话出口,韩凤亭也是一惊,他自知在京中仇人众多,想查出背后主使人是谁绝非易事,未想李副官竟知道了,忙问道:“是什么人?”
李副官咬牙切齿道:“还能是什么人!自是那闫东起那王八蛋!”
韩凤亭又吃一惊:“闫东起?我刚听到消息,他和他弟弟都死了!”
李副官的面上便带出一点得色:“自然,他既做了这样的事,怎能没有报应?”
韩凤亭觉得这话中的意思不对:“报应?”
李副官道:“少督,我与你讲,有一个人听到你出事的消息,便赶了过来,他详详细细地查了一遭,才知道你们在乡间这些事情。又查出了闫东起这狗东西,闫东起和他弟弟出了事,就是这个人一手办的。”说到这里,他的头昂得高高的,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又道,“就是追杀少督那些人,有的跑了,有的已被他逮住了,还有那个马成鞍不是东西,将来一定要他不得好死。”
韩凤亭听得一怔一怔,心道是什么人这样能耐,忽然间他心中一动:“你是说……”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这些脚步声并不是一个人发出的,可是整齐划一,显得铿锵有力。韩凤亭透过玻璃窗子,看到十几个大兵齐刷刷地跑了进来,随后分两排站在院子里,一个个站得溜直。韩凤亭自己身边也有护兵,可就绝没有这些兵身上的那股精气神儿,若打个比方,那就好像两把不一样的刀,没开刃的和见过血的,那是决不能相同。
看到这些兵,韩凤亭心里已有了数,脸上便带了欣喜的颜色,起身就要往外走,刚走两步,就听外面又一阵脚步声传过来,那人走得极快,片刻便已到了门前,他把门一推,韩凤亭当即叫了起来:“大哥!”
大哥?卢秋心知道韩督军有两子,幼子就是韩凤亭,长子韩文龙一直跟在韩督军身边,能征善战,乃是有名的一个“天杀星”。卢秋心虽早就听过他的名声,却并未见过,不免也向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戎装男子大踏步走了进来,韩凤亭本生得不矮,和他一比还是低了半个头。
这戎装男子身上挎着枪,军靴上全是尘土,一副雄赳赳的铁血气概。但他的面貌却生得甚是阴柔,照相书上的说法,这个叫做男生女相,不是大富贵人,也生不得这般。
此人见韩凤亭活蹦乱跳地冲了过来,神色虽然未变,眼睛里却也带了笑意,一把按住韩凤亭的头:“小王八蛋四处惹祸,差点吓死老子!”一旁的卢秋心险些笑出声来,心道这位天杀星在韩凤亭面前自称老子,倒不知又要置韩督军于何地?
但韩凤亭和李副官显然都不介意这些言语上的小节,韩凤亭一脸欣喜:“大哥,你怎的来了?”
韩文龙道:“亲弟弟都要被人杀了,我还看着不成?闫东起和他兄弟已经被我派的人宰了,只可惜围杀你的那些人倒溜得快,只逮了个会打枪的回来。”说着往身后使了个眼色,便有大兵提了个捆得粽子似的人上来,韩凤亭一看,正是曾在大王庄围攻他的神枪手白横宇。
韩文龙道:“这人便给你处置,剁成几块随你心意。”
韩凤亭呆了一呆,这要是照他从前个性,也就动手了。可如今他经过卢秋心教导,便想白横宇虽也曾想刺杀自己,但两次都被拦下,并不曾造成什么实质伤害,倒不愿就这样杀了这个京里闻名的神枪手,但他也知道自己兄长的个性,直言拒绝并不妥当,便道:“先把他押下去,我今天刚和大哥见面,还有许多事想问你呢。”
韩文龙听了道:“也好,先让他多活两天。”他向身后看了一眼,自有人把那白横宇带了下去。他上前两步,走到卢秋心面前,上下打量了一遍,那目光真如电光一般。卢秋心坦然自若,道:“原来是韩大爷。”
韩文龙又定定地看了他几眼:“原来你就是那卢先生,好,很好!”说着,伸出一只手用力一拍卢秋心的肩,力道奇大,“我弟弟多蒙你救了,这件事,我必要报答你!”
卢秋心若不是身有武功,这一拍非被他拍倒不可,饶是如此,也觉得肩头疼痛,他心中苦笑,暗想这位韩大爷谢人的方式倒也甚是与众不同,口中只道:“应为之事,不必客气。”
韩文龙“嗯”了一声,随手捞起一杯冰激凌,一口干了大半杯,皱眉道:“外国人的玩意儿,我倒不待见,有大碗的凉茶拿上来。”又向韩凤亭道,“好些日子不见你了,听老李说,你可是长进了许多。”
这一句话说出,韩凤亭尚未答话,卢秋心先起身道:“我报馆里还有些事情,却要先走一步。”他看出韩文龙、韩凤亭兄弟久别重逢,必有许多话要说,因此假托了个理由离开。
韩文龙暗自点了点头,心道韩凤亭这个老师有本事之外,却也识趣。韩凤亭早已恭敬起身相送,李副官见了,也一同走了出去。
待到书房里只剩韩家兄弟两人,韩文龙便向韩凤亭道:“这次惹出这么大的事儿,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这事儿的前因后果,我都已经明白了。现下闫东起是已经处置,姓白的小子也被我逮了。其他的人虽跑了,早晚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尤其可恶是那马成鞍,他原是咱家人,竟敢吃里爬外,若拿住他,定把他剥皮抽筋。”
这马成鞍和韩家人是同乡,原和李副官是一样身份的人,李副官去了山东,他便保着韩凤亭去了大王庄,谁曾想竟出卖了韩家少督,若不是卢秋心及时出现,今日里韩文龙也见不到这个弟弟。韩凤亭对他自也是十分痛恨,只是后来卢秋心重伤,错过搜寻他的好时机,竟被他逃窜到不知哪里去了。如今听韩文龙提起,不由切齿道:“正是!”
韩文龙便拍他肩:“这事便交在我身上,又有一桩事,我听闻这次有个大鼓娘,叫做齐四喜的,在乡下也救了你?”
提到齐四喜,韩凤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在齐四喜以为韩家兵败的时候,曾说过愿把自己终身托付给他。这事儿他当时不觉怎样,但当着自己大哥面提起,他便觉得有些别扭。
韩文龙见他不语,便道:“你和这齐四喜的事,我原也听老李说过。听说她的相貌是生得很好的。若没有她救你这档子事,你娶她做个姨太太也没什么。但现在她既是你的恩人,做小的却不合适,你若真对她有意,做正房也不是不行。若觉得身份上不合,我可以寻人让她认个干亲,外人看着也好看。”
韩凤亭越听越是不对,忙道:“大哥,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韩文龙奇道:“那你是对谁有意思?我听老李说还有个小姑娘叫蝶影,是你花了大价钱从窑子里赎回来的,难道你中意她?这窑子里出来的,可不能做正室啊。”
韩凤亭一时无语:“那个蝶影和我没关系。”
韩文龙道:“没关系?没关系你花几千大洋赎一个不红的清馆人出来?”
韩凤亭道:“这原是我为老师赎的,谁想又误会了,老师和她也没关系,也不对……”蝶影对卢秋心一片痴心,连韩凤亭都有所察觉。韩文龙听得直皱眉,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也不管你们这些事,你那个老师,倒是很能干的一个人,又对你有救命的恩情,这样的人我不能错过,必要好好地报答。”
这话韩凤亭爱听,便问:“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韩文龙道:“我决意把他带在身边,好好地栽培他。像他这般的身手,不必多久,必然有一番作为。”
韩凤亭目瞪口呆,带在韩文龙的身边,那便是要做一个军人了,卢秋心身手出众,枪法过人,然而他若是要走这样一条路,何必又要等到今天,忙向韩文龙道:“大哥,老师不是这样人,他不爱财,也不爱女色,不会乐意跟你去的。”
韩文龙道:“你懂什么,大丈夫生在世间,自是要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求财求女色那都是小道,你还年轻,哪里懂你老师的志向。”又道,“我这次回来也不是全为了你的事,有一桩亲事,我回来相看相看。”
韩凤亭还想着韩文龙方才的话,正考虑如何辩驳,敷衍道:“哦……什么?”韩文龙年长他十余岁,早年便娶了妻子,三年前一病而死,倒不想他现下又要成家,忙问,“是谁家的小姐?”
韩文龙无可无不可地道:“是财政总长夏子奇的二女儿。”
韩凤亭一直住在京中,对这些名媛很是熟悉,便道:“可是那个叫夏静妤的?她在法国读过书,是个顶时髦的小姐。”
韩文龙道:“谁晓得呢,女人读了书多要作怪,我倒不很中意这样的。只这亲事是老头子定的,他心里有些念头讲究,我便也回来看看。”
韩凤亭一听这话,就晓得这是有政治的关系在里面,他虽然有个少督的名头,其实既没带过兵,也未曾接触过家中的事,这个话,倒是不知要如何插口了。
韩文龙与韩凤亭又谈论了一会儿,韩文龙道:“久没来你这里,我四处转转,你也不必陪我。”他之于韩凤亭,正所谓“长兄如父”,韩凤亭自无异议。
韩凤亭这住处后面圈出了一小块园子,韩文龙东转西转,不觉便转到了这里,却见一个洵洵儒雅的书生立于一棵枣树下,那浓阴笼罩了他大半个身体,眉目中显出一种氤氲的颜色,正是卢秋心。韩文龙凝神看了片刻,忽地抬脚,一块碗口大的石头被他一踢,直奔着卢秋心的胸口而去!
章二
韩文龙与其弟不同,这一位是实打实的“天杀星”,战场上练出的功底。这一脚踢得是劲力十足,石头来得既快,中间又挟带了风声,若是真中胸口,怕不要吐出一口血来。卢秋心眼见石头飞来,却视若无睹,眼见石头将近,他才向后退了半步,步伐十分轻巧,仿若闲庭信步一般,但只这半步之差,那石头便擦着他的胸口飞了过去,长衫上连个灰印都没留。
卢秋心从从容容地上前行礼,就仿佛方才那一幕并未发生:“韩大爷。”
韩文龙大踏步走了过来,一双眼睛鹰隼一般在卢秋心身上打了个转,随后也不打招呼,也没有征兆,两个拳头暴风骤雨一般朝着卢秋心就打了过去。粗粗一看,他这一通拳好似没什么章法,可是一招一式,又快又狠。躲得了前面一拳,就躲不过他后面一拳,躲他左面一拳,右面一拳却又打了过来。可若说要是还手,他这般一通乱打,如何还法?
这一通拳法,可不是什么名家的手腕,乃是韩督军手下那班老兵痞子的所为,在战场上大有妙用。韩文龙自学会这一手之后,还没遇到过破解的办法。谁想卢秋心不招架,也不闪躲,一个指头朝着韩文龙的咽喉就按了过去。
咽喉乃是人身上的要害,若是一拳打中,自然是十分危险。但此刻卢秋心不过按来一只手指,因此韩文龙并未如何在乎,拳头照出,招式未变。卢秋心这一个指头擦上了他的咽喉,也些微有些疼痛。但与此同时,韩文龙的一拳也沾上了卢秋心的肩膀,卢秋心被打得身子一歪。这一场交锋说来,倒算是二人平手。
韩文龙从来对自己功夫甚是得意,如今见卢秋心可以与他持平,不由得赞道:“好,你这个先生,果然是有本领的人!”
卢秋心微微一笑,并未答话。
韩文龙现下看他十分顺眼,又道:“我方才说要报答你,这不是一句虚言。现下看了你的功夫,就更中意了。听闻你还有一手好枪法,使给我看看?”说罢,从腰间摘下他的佩枪来。这一把手枪,乃是韩大爷自洋人那里淘换来的勃朗宁,是他极心爱的一样物事,旁人碰一下都不准,如今却要给卢秋心试枪,可见对其看重。
无奈这一番心意,卢秋心并没有接受,他只笑道:“我的枪法稀松平常,只怕不能入韩大爷的法眼。何况京师之中,也没有随意开枪的道理。”竟是拒绝了韩文龙的意思。
韩文龙一条入鬓的长眉,就不由得高高地挑了起来,换成他身边的人就知道,这是韩大爷要大发雷霆的意思了,都是要吓得连忙求饶的。卢秋心却并不知晓,不想那韩文龙看了他一会儿,那竖起的眉毛又慢慢放了下来,原来他想到这是自己一个看中要招揽在身边的人,又是幼弟的救命恩人,竟克制住了脾气。
他耐着性子道:“也罢,日后总有机会。”卢秋心听这“日后”二字便觉不好,果然韩文龙又道,“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我打算好好栽培你做一番事业,过两日我在这里的事办完了,你便和我一路回去山东。”竟是自顾做了决定,并不给卢秋心商量的机会。
卢秋心一怔,不由便想到当日里韩凤亭要拜自己为师,不由分说便把自己行李从会馆里拉走的事情,不免哑然失笑,心道这兄弟俩倒是一样的脾气。韩文龙见他面上带笑,却当是他听闻此事,欢喜赞同,便道:“我听说你还做个什么新闻记者,这两天赶紧辞了。凤亭那里倒不用担心,他也大了,并不需要老师教导。再过两年,我便把他也带到山东去。”他自觉自己这番安排处理得四角俱全,未想卢秋心却道:“承蒙好意,但我只是一介文人,没有什么本事,也不敢当韩大爷的栽培。这番好意,恐怕是只能心领了。”
韩文龙不由大怒,他自来手掌大权,就是父亲韩督军也要让他三分,自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想就有个卢秋心,接二连三地拒绝他!他眉毛又竖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竟是不愿跟我去么?”
卢秋心从从容容地道:“正是。”
韩文龙被他一顶,险些说不出话来,面前这人若不是自己弟弟的救命恩人,自己非要大大发作一番不可。饶是如此,他那声气里仍是带了怒气:“你要仔细思量,明日我再找你答话!”说罢一怒离开。卢秋心看着他背影,不免叹气。
此时并未到去报馆的时间,但卢秋心觉得自己在这里不便久留,索性便去了报馆做事。只处理了两三篇稿子,却见一个人推门进来,笑道:“你今日倒来得早。”正是同事陈燕客。
卢秋心叹了口气:“这也是不得不为之。”
陈燕客觑着他面色:“你这是怎么了,我看倒是心里有事的样子。”
这陈燕客原是他的一个好友,也知晓他与韩凤亭的渊源,因此卢秋心并不隐瞒他,便把今天遇到这件事说了一遍。陈燕客听了笑道:“这在旁人,乃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你倒逃出来了。”
卢秋心笑道:“莫要取笑。”
陈燕客见他虽是笑着说话,面上却有些为难的神气,便也认真为卢秋心筹划起来:“这件事说起来是有些为难。你拒绝韩大爷也便罢了,中间到底又碍着你的学生。不过你是少督的救命恩人,韩大爷也不会真把你如何,依我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吧!”
卢秋心一怔:“这话怎么说?”
陈燕客笑道:“你说有多巧,前几日有一件新闻,说是小王庄那里有人见到蛟龙出没,原说派我去看看,现下你替我去就是了。”
卢秋心道:“蛟龙出没?这只怕是无稽之谈吧。”
陈燕客一拍腿道:“可不是么,我原也这样说,哪里就有那许多神怪了?前两年还有一个关帝庙号称显灵,说是拿相机对着空中,能拍下关老爷的模样。我便去看了,你道怎样,那庙中看门人有个傻儿子,生得甚是雄壮,若贴上胡子,倒和那相片里的一个模子!”
卢秋心听了也笑:“真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陈燕客道:“可不是,现下暂不说那些闲话,有蛟龙也好,没蛟龙也罢,你先去走上一遭,躲他个几天再回来。那韩大爷权重事多,能在这里多久?等他走了,你再回来便是。”
卢秋心一听,也觉得这主意甚好,便起身向陈燕客道谢,想了一想,又打了个电话给韩凤亭,告知他自己这几天的去向。
韩凤亭也听说了大哥和老师这一番争执,听卢秋心这般说,很是不好意思,道:“这都是我惹的麻烦,我总是要和大哥说明,不教老师为难。”
卢秋心心里把他当一个晚辈看待,笑道:“这也不干你的事,你不必多想。”因担心韩文龙知道,他简短说了几句,便放下了电话。
韩凤亭原有许多歉意的言辞,却因卢秋心挂了电话,又都咽回了肚子里。他心中闷闷,虽想着要说服大哥,却也知兄长未必会听从自己的言语。恰是这时李副官走过,叫了他一声“少督”,韩凤亭忽地蹦了起来,问道:“你叫我什么?”
李副官吓了一跳,心道少督这是怎么了,便道:“自然是叫少督啊。”
这个称呼,韩凤亭一天不知要听上几十遍,然而这时他却如若从梦中惊醒:“是了,你叫我少督,其实我一不曾掌兵,二不曾做事,哪里就配得上少督这两个字了?反是大哥,大家只称他做韩大爷,可是哪一个敢小觑了他?”
李副官心想这不是废话么,谁敢惹你大哥啊。却听韩凤亭又道:“只因我并无什么本事,所以只能在这些称呼小事上做文章,也正因我没什么本事,大哥才不会听我的话。”
李副官又吓了一跳,心道难不成这对兄弟倒要生分不成?韩凤亭却看出他的意思,道:“你不要多想!我的意思,是想之后需做出一番事业才好。”
李副官这才放下心来,因笑道:“这当什么紧,您是督军的公子,将来还愁这些?”
韩凤亭摇手道:“不是这样讲。”他心里觉得,自己想做的事,和父亲、兄长,当是不大相同的。只是具体应该做些什么,一时却还没有个定论。
韩凤亭思量不提,韩文龙这边睡了一个午觉,便起身装束,预备去参加财政总长夏子奇家的宴会。韩凤亭道:“大哥,你今日才到,怎么就要去参加什么宴会,倒不如好好歇歇。”
韩文龙道:“你懂什么,这都是事先计议好的,要不是清理闫东起那老家伙,我早就到京城了。”
韩凤亭一听就明白了,这说是宴会,实际上倒很有些相亲的味道。只是夏静妤原是个受过西方教育的小姐,又被父母宠惯了,因此夏子奇并没有在外面把这件事露出端倪来。面上只说是财政总长宴请宾朋,韩文龙又是其中之一罢了。
韩文龙既然要去,韩凤亭自然也要一同前往。他得知兄长此行目的后,便准备了一套如今京城里最时式的西装,又配了玫瑰紫的领结,韩文龙却把手一挥:“我不耐烦穿这个,倒像个小白脸。”其实以他的相貌,倒是很符合“小白脸”这三个字的概念,但这个话自然没人敢说。到后来韩文龙依旧是一身军服,和韩凤亭一起去了夏家。
这夏子奇是一位财政总长,正是一等一的位置,他的小姐又是一位最时髦的京中名媛,这一晚的宴会自然也就布置得格外隆重。只见那长桌上铺了雪白的台布,上面一束束的鲜花争奇斗艳。一旁的跳舞厅里撒了云母粉,又有夏总长专门请来的一位俄国的钢琴圣手伴奏。再看那一位位夫人小姐衣香鬓影,笑语声声,真是好一番繁华景象。
韩凤亭是久见这样场合的,并不以为异。韩文龙倒是皱起了眉头,道:“京里的女人原都是这样打扮的?”
他说这话时,前面不远处正站着两位小姐,一位穿着的中式的旗袍,颈项间一条熠熠生辉的珠链,倒也罢了。另一位穿着却是西式的跳舞服,露了半个雪白晶莹的后背出来。韩文龙道:“这都是什么衣裳,很不像样!”
韩凤亭一听,就知道自己这位兄长久不进京,倒要闹笑话了,忙把他拉到一旁,道:“那西式的跳舞服都是这样子的,大哥你可不要乱说!”
韩文龙倒也晓得这西方的风俗服饰,有许多是与那东方的审美大相径庭的。况这又是旁人的女眷,因此虽看不惯,到底不曾多说,心里只想:那位夏家的二小姐,顶好不要是这般装束。
二人进了夏家,自然是先要见过夏子奇,这位财政总长是一个矮胖的身材,一副白胖的面容,左右手上,各戴了一个金刚钻的戒指。他自然也知道韩文龙今晚所为何来,但因一切未定,口头上却不挑明,只十分亲热地寒暄了几句,又笑道:“我年纪大了,二位贤侄却是青春年少的时候,那边有一个跳舞厅,正是他们青年人聚会的地方,二位不妨也过去转转。”
正所谓听话听音,夏子奇说是“青年人聚会的地方”,韩文龙心里明白,那位夏二小姐多半就在里面,便点了点头,同韩凤亭一路去了。他一身戎装,又生得是这般模样,这一路上,倒也颇收获了一些小姐赞赏的目光。
韩凤亭笑道:“那位夏二小姐我是识得的,等下便介绍你们认识好了。”谁想二人进了跳舞厅,韩凤亭扫视一周,却并未见得那位夏二小姐的人影,不由奇怪,道,“大概是夏二小姐还没有进来,我们且等等就是。”
谁想一等两等,仍是不见这位夏二小姐,这其中又有许多人得知韩文龙身份,也不怕他一张冷脸,便上来大献殷勤。韩文龙很是不耐,向韩凤亭道:“我去外面走走。”竟不待韩凤亭答话,便径直来到了院子里。
这夏家的花园,自然也是巧心布置,此时月上中天,如冰似水,正是一番清幽的景致,只是许多宾客都在房中,并无人在外面赏玩。韩文龙跺一跺脚,倒觉得这里比那许多夫人小姐聚集之处要舒服许多。
正在此时,忽听一个柔细声音道:“我方才看了韩家那位大公子一眼,倒也生得是一貌堂堂的,静妤你怎的却不满意他呢?”
这句话一出,韩文龙心中不由一动,这说话声音是自旁边一簇花树后传来的,随即便听另一个女声道:“他生得再好,也不干我事,这韩大公子,旁人都说他声威赫赫,我却说他有三不可嫁。”
韩文龙心里知道,这说话的人,定就是那夏家的二小姐夏静妤了,听她的声音也甚是动听,其中却又带了许多高傲的声气,只听她道:“这韩大公子原有妻子,却一病死了,此刻不过是续娶,我夏静妤焉有为人做继室的道理?这是其一。其二,从未听说这韩大公子受过什么西式的教育,将来我说东,他倒以为是说西,婚后如何可以交谈?其三,嫁了韩大公子,便要随他去往山东,这我也是不愿。京城里的繁华,岂是外面可以比拟的?”
先前那女声道:“这也说得是,只是你若不愿,你父亲可同意么?”
夏静妤便道:“我父亲最是疼我,我若不肯,他定不肯强我嫁人的。我细细想了,将来总是要嫁一个外交官的,又要有程芳容那般的相貌,方才遂我的心愿。”这程芳容乃是当时的一个名角,相貌温雅美丽,因此夏静妤拿他作比。
韩文龙只听得大皱眉头,心道一个女子分分钟把自己想嫁何人挂在嘴头,也不是个好的。况她既不愿,难道我还上杆子求你不成?不由得转身就走,那两个女子立在花树之后,却不知自己这一番谈话已被人听了去了。
韩文龙大踏步地朝厅堂里走,要去找夏子奇,告诉他不做这门亲事,谁想刚进门里,正有一个女子往外出去,韩文龙走得急,险些撞在她身上。那女子可也不慌,轻轻地一个侧步,便让了开来。向韩文龙笑了一笑,便径直而去了。
这女子并不在意,韩文龙却不免多看了她两眼,原来这大厅中处处繁华,这女子却只穿了一件雪青的长衫,上面也没有什么绣花,身上除小指上戴了一个银戒指,也没有其他的首饰,简素无华,风韵天然。再看她年纪约有二十五六岁,气质并不似一个仆役,倒不知是个什么人物。
章三
韩文龙琢磨着回到跳舞厅里,韩凤亭见了他,忙一把拉住:“大哥你去哪里了?那夏二小姐已经到了!”原来这花园里另有一条捷径可通往跳舞厅,韩文龙并不知道,因此反而是夏静妤先走了进来。
韩文龙便顺着韩凤亭的指点看过去,只见一个穿水红色闪光缎西装的小姐正站在那里,水红本来是艳丽的颜色,偏又是闪光的面料,灯下一衬,真是满室生春。她胸前也佩了一串珠链,手腕上戴了一个钻镯,那只钻镯上的钻石足有黄豆大小,上面又间隔了红蓝宝石,微微一动,宝光灿烂。再看她的相貌,自也是十分美丽,只有一件事奇异,这位夏二小姐的眉眼之间,和方才见到那简约女子似乎很有些相像的意思。
因这一点,韩文龙不由便多注目了夏静妤片刻,他这样一个人,就是不言不动站在那里也足够惹人注目,何况如今他目光炯炯。夏静妤不由得也向他看去,这一看倒不由得一惊,她原当韩文龙出身行伍,必然是一个粗野的相貌。现下一看却不尽然,她不由和身边另一个密友窃窃私语:“那个就是韩文龙?”
韩文龙久不在京中,那密友也不识得,却道:“穿军装又是生面孔,我猜测定是他。”
夏静妤不由道:“这倒令人想不到,不想这样一个人,倒有兰陵王的品格。”
韩文龙与韩凤亭不同,他幼时是被乃父逼着扎扎实实读过几年私塾的,又因他是战场上下来的,夏静妤声音虽小,他却也听得清楚,心中不由恼怒,暗想这是说我像个女人?再说那高长恭又是被毒死的,这是咒我不成?其实夏静妤受的是西洋教育,一口英文说得虽好,却并不晓得兰陵王真实事迹,不过当这是一个俊美男子的代名词而已。
且说韩文龙这边又有了误会,自然也就不想再和夏静妤多做交谈,而那夏静妤又看了韩文龙一会儿,见他外貌虽然不差,可举止却全不讲究,饮葡萄酒如喝大碗茶,半点也不似个文明种子,便也失了兴趣。
这一对男女尚未交谈,可倒已有了些相看两厌的味道。韩文龙觉得索然无味,转身正要走时,却见方才那衣着简素的女子走了进来,在这金粉场中,这女子实是与众不同的一个存在。又见她上前和夏静妤道:“母亲在小花厅里等你。”夏静妤听了,便匆匆而去。那女子也随之去了。
韩文龙不由便问:“那个女子是谁?”
韩凤亭道:“哪个女子?”
韩文龙道:“就是刚才和夏静妤说话,穿雪青衫子,二十五六岁的。”
韩凤亭想了一番:“哦,那是夏家的大小姐夏静好,她不喜欢交际的,大哥你怎看到了她?”
韩文龙道:“也只她打扮的,还像个女人的样子。”
韩凤亭啼笑皆非,却不好多说,韩文龙又道:“看看就走吧,我去找夏子奇打个招呼。”
韩凤亭奇道:“这是怎样说?大哥你和夏二小姐连一句话都还未说吧?”
韩文龙道:“这不必说,总而言之,我对这样的女子无甚兴趣,虽然老头子有意思,他总做不了我的主。”他是一个性情很骄傲的人,便不肯说出夏静妤也看不上他的事情。
韩凤亭一听,倒觉有些可惜。但这种事情,自己一个做幼弟的并不好插口,只得随着韩文龙一起去向夏子奇告辞。这时,夏子奇也从妻子那里得知了二女儿对韩文龙很不满意的事情,此刻见到韩文龙也没有看中自己的女儿,这心情可就有些复杂。既觉得韩文龙也不中意,省去了许多麻烦;又遗憾自己与韩督军的合作虽然达成,却到底少了一层保障;私下里,又暗想我家静妤在京城的仕女里也是有名声的,你这小子居然看不中,实是没甚眼光。
夏子奇心里许多纠葛不提,面子上却还是摆了个和蔼的态度。双方告别之后,韩凤亭又向韩文龙问道:“大哥,你不娶夏家的小姐,果真没什么妨碍吗?”
韩文龙不耐道:“这都是我们的事,你一个小孩子,管这些做什么。”
韩凤亭心中就有些酸涩,道:“大哥,我可已经二十岁了。”
韩文龙一听,倒不免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韩凤亭一番,原来他长了韩凤亭十余岁,又有数年未见,心中还把韩凤亭当成那个十来岁的孩子模样。这时一看,自己这弟弟身高腿长,可也是一表人才,不由笑道:“原来你也这般大了。也罢,老头子和夏子奇私下里原是有一种合作的,这联姻,不过也是合作的办法之一,说起来确是从夏家娶一个小姐要好些,不过……”正说到这里,忽听前面一阵喧哗,有人叫道:“怎么回事?”又有人道:“没事,一个穷要饭的撞了腿,讹钱呢!”
此时二人已走到夏家门前,兄弟两人一起向前面看去,原来是一辆汽车行驶时,恰撞到了一个乞丐腿上,那乞丐一条腿都是鲜血淋漓,那汽车上的司机可并没有下来,只扔了几块钱过去,嚷道:“这也足够你看病了,还不快走?”
韩凤亭看了,也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有一个念头:若是老师在这里,必会上前救助。这样一想,他便也有了上前的意思,谁想这时却走出一个人来,道:“我来看看。”
这人一身雪青色衫子,竟然是夏家的大小姐夏静好,她手中提着一个小箱子,来到那乞丐面前,道:“别慌,我来看看。”
这样一个大小姐竟来为一个乞丐看伤,那乞丐都呆住了,道:“不,我哪里配……”夏静好笑道:“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便从箱子中取出酒精棉花等物,先清洗了伤口,又细细检查一番,随后为那乞丐上了药,又包扎好,道,“你的骨头并没有断,只是些外伤。好好休息一些时日,这伤口不要沾水,不要碰到脏的东西。”细细交代,绝没有因这是一个乞丐而有半点轻视的意思。
那汽车上的司机也怔住了,夏静好处理完毕,便站起身向他道:“你撞了人,总要予以补偿,我想这几块钱是不够的吧。”
若是一个寻常人说这样话,那司机必不理睬,然而如今这夏静好明明白白是从总长的家里走出来的,气度又不凡,那司机只得掏出二十块钱,掷给那乞丐道:“算你好运!”
那乞丐接了钱,他心里也明白,向夏静好千恩万谢,夏静好却只一笑,并不如何在意,便提着箱子要往回走。韩凤亭在一旁看了,不由赞道:“这个夏家的大小姐,倒还真是个好样的。”回头却见韩文龙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夏静好,奇道,“大哥?”
他却不知,韩文龙见到方才夏静好所为,想到了自己幼时经历。
原来韩家当年亦是寒微,韩文龙幼年时,一日去私塾路上,也曾被马车撞倒,当时那马车是镇上大户人家所有,撞了他之后不但没有救助,反而口出秽言。韩文龙当时年纪尚小,不知应对,是镇上一位老医生的女儿救助了他,又为他包扎伤口。
这一幕在韩文龙心中留下印象极深,后来韩家有了势力,韩文龙一心想要报答,谁想那老医生早已搬了家,这许多年再未寻得他们下落。如今见了夏静好为那乞丐包扎,不知不觉中,这位夏家大小姐的身影竟同幼时那救治过他的女子合在一起。
鬼使神差地,韩文龙上前叫住了夏静好:“夏大小姐。”
夏静好回头见到是韩文龙,她对家中之事亦有所知,便上前笑道:“韩大爷。”
韩文龙问:“你成亲了吗?”
这一句话问出,连韩凤亭都呆了一下,交际场也要讲究个分寸,绝没有这样上前直接问起婚事的。幸而夏静好并未生气,只笑道:“韩大爷不知,我原是守独身主义的。”说罢,拎着箱子翩然而入。
韩文龙听得茫然,便问韩凤亭道:“什么叫守独身主义?”
韩凤亭到底在北京住了几年,这些事情比韩文龙要懂得多,道:“你看她小手指上戴那个银戒指,那便是独身主义的意思。”
韩文龙还是不解,道:“那又是怎么说?”
韩凤亭道:“就是一辈子守着独身,不结婚的意思。我倒忘了,夏家的这位大小姐这般宣言也有个两三年了。听说她在外国读过书,学的是医学,回来后便说要守独身主义。”
韩文龙一听,哈哈大笑:“这都是胡扯,但凡是个女人,哪有不嫁人的道理。”韩凤亭听他话音的意思不对,犹疑道:“大哥,你……”
韩文龙摸着下巴道:“若是要和夏家联姻,这位大小姐倒是很好。”
夏府这边灯火辉煌,在韩宅,被关着的白横宇可是一阵阵的凄风苦雨。
要说这白横宇,可也是十分的倒霉,他虽是个拿钱开枪的杀手,但说到底,却也到底不曾真的对韩凤亭做些什么,只是韩文龙一怒,他也讨不得好去。现如今他一个人凄凄惨惨戚戚地被关在地窖里,嘴里也不知念叨了多少神天菩萨,好保佑他逃过眼下一劫。
正念叨时,忽见那地窖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白横宇便是一惊,心说这不是要拿我出去吃枪子吧,再一看,进来的却是个貌美的大姑娘,手里提着一盏灯,面上笑意盈盈的。白横宇奇道:“你是什么人?”
这女子正是大鼓娘齐四喜,当日大王庄里,她也曾救过韩凤亭。白横宇倒也听说过韩凤亭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心中纳闷,心说这女人不跟在韩凤亭身边,到地窖里来做什么?却见齐四喜放下灯,上下打量了他一阵,道:“你就是白横宇啊。”
这话音里显着并没有什么恶意,白横宇就道:“是我。”
齐四喜笑道:“我听说你在北京城大小也是一号人物,这些年,你在银行里应该也有不少存款吧。”
白横宇道:“了不得!你也懂得银行存款这回事,不瞒你说,我在城里有宅子,银行里还存了三万块钱。”他心中忽然生起希望,“你要能放我出去,我这些钱都给你。”
齐四喜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道:“我要是放了你,你打算怎么办呢?”
白横宇道:“这里我是不能呆啦,了不起我便到南方去,我有这个能耐,怎么还不能活了?”
齐四喜点了点头,忽然又问:“你有老婆没有?”
白横宇一呆,心说她问这是做什么,便道:“没有。你放是不放我?虽说韩凤亭有钱,他也总不成一次就给你几万吧。这个钱你拿着,就是你的私房钱,谁能说个不字。再不然,我的宅子也可以转到你名下,只要你肯放我。”
齐四喜雪白的门牙咬着嘴唇,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放了你也是可以,只有一个条件。”
白横宇大喜:“什么条件?但凡我能做到的,我都给你。”
齐四喜道:“却也不是什么难为的。”她半扭了脸,笑道,“你得娶我。”
这一下,白横宇真正呆住,他吭哧了半天,终于道:“你……你不是韩少督的人吗?”他心说我设计韩凤亭不成,又要拐他的女人,这要真叫韩文龙知道,还不把我活剐了啊!
齐四喜道:“谁说的!”眼见白横宇一副不信的态度,又道,“我也不瞒你,我起先……也不是没有这个意思,人家看不上我,我能怎样?”原来之后她也曾再三向韩凤亭询问,但韩凤亭亦是做出确实的表示,对她并没有男女之间的意思。
白横宇还是不信,道:“你这样美貌,韩少督倒看不中你?”
齐四喜把嘴一撇:“若他有这个意思,我又来找你干吗?”这话说得不好听,可白横宇反倒信了,心说果然是这样,可又不免怀疑,道:“你到底是韩少督的恩人,他难道就少金钱上的报答了?为何要找我呢?”
齐四喜道:“我一个女子,光有钱也不成啊,总得嫁人才成。不嫁人,我哪里有依靠啊。”她见白横宇神色愕然,又道,“我可也不图别的,就要三样,第一,我的当大老婆;第二,他得有钱;再者,也得是个年纪轻轻的长得又好的,配得上我才是。”
白横宇不由道:“你……”他原想说你难道就找不到这样的,偏要寻一个得罪了韩大爷的我?可细一想,这还真不容易,齐四喜一个唱大鼓书的,平日里所遇到的,多是些下层人。便有那年轻有钱的,也多是存了玩弄的心态。真要做到她说的那三样,实在是难之又难。他正想到这里,齐四喜又道:“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有廉耻。”
白横宇挠头道:“这倒不是。”真说起来,三教九流里,尽有那为了钱什么都不顾的,齐四喜多少要比他们好些。齐四喜见他语气也还诚恳,叹一口气道:“这宅子里,我有个小姊妹叫蝶影,心心念念等着一个男人,可那男人没钱不说,又未必能娶她,这样的事,我是不肯的;我也见过你们江湖人里,有一位庞二当家,真正是女中豪杰,快三十岁了还是老姑娘,可是人家有本事,自己就能支撑起来,我是比不得的;别样的我做不到,我就想正经嫁个人,这有错吗?”
白横宇嘴张了又合,可也说不出来什么,他心里想着,若是让齐四喜把自己放出来,一来是自己能逃得一命,二来又白得一个美妻,就算这事儿泄露出去,韩文龙恼怒了自己,那结果还能比现在更差?便爽快道:“成,你要能把我放出来,我一包准娶你!”
章四
韩文龙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他既觉得这夏家大小姐要比二小姐好,转身就要往回走,韩凤亭忙把他拦住,问道:“大哥,你怎么又要回去?”
韩文龙道:“我去和夏子奇讲,二小姐不娶了,娶他家大小姐。”
韩凤亭忙道:“等等!夏大小姐守独身主义的事情,京里人都知道的,你去找夏子奇……”话未说完,已经被韩文龙截断,他不以为然地道:“女人不嫁人,还成了什么世界,这都是胡扯。”
韩凤亭道:“我听说夏子奇也做不了他家大小姐的主,你去找他也没用。”
这句话倒是打动了韩文龙,他思索片刻道:“你说的也是,我竟不如直接去问夏大小姐。”正说着,却见夏静好提了一个更大些的箱子再度出来,韩文龙大踏步走上前,道,“夏大小姐,我有话和你说。”
韩凤亭心说大哥怎么当面锣对面鼓地就说上了,只怕是行不通,可这时他也不好插嘴,只站在一旁。就听到韩文龙与夏静好道:“韩家和夏家的约定,我看夏大小姐似乎也不是一无所知。我就直说了,我看夏大小姐你人很不错,不如就是你嫁给我。”韩凤亭从前虽也是个无法无天的,听到这里却也一伸舌头,心说大哥你也太直接,哪有对第一次见面的一个小姐,就这般说话的。
可夏静好听了,却也不气不恼,只微微笑着听了,直到韩文龙说完了,方道:“韩大爷只怕没有明白我刚才的意思,我原是奉行不婚主义的。”她这次用的是“不婚主义”,意思就更分明了些。
韩文龙皱眉道:“我知道,刚才倒也听凤亭说了。只是女人家不嫁人,哪成个道理?你既终究要嫁人,不如便嫁我。”
夏静好道:“我读书时,学的是医学。”
韩文龙不明所以:“这又怎样?”
夏静好道:“也没什么,但我既学了这个,便想把终生的事业用于此处。我想一个人的一生,时间精力终是有限的,嫁人生子固也很好,却非我所愿。韩大爷手握重权,自有鸿鹄之志,对我这燕雀的念头不甚了然,也在情理之中。”说罢欠欠身,便越过韩文龙,径直走了。
韩凤亭这些时日随着卢秋心,颇学了些东西,自也听懂了夏静好这一番话的意思,听得她给了大哥不软不硬一个钉子碰,竟有些好笑。可看了韩文龙的脸色,到底没敢笑出来。
韩文龙面沉似水上了汽车,这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回了韩宅,他忽地向前来迎接的李副官问道:“那卢先生呢?”
韩凤亭一听着了慌,心说大哥这是怎的,在夏大小姐那里碰了钉子,又想到老师这里来寻赞同不成?却听李副官道:“卢先生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
韩文龙哼了一声,声气儿中就已带了些不好,韩凤亭想了想,上前道:“老师倒是和我说过,因有一桩新闻,他要出去几天。”
韩文龙冷冷扫了他一眼,道:“这个时候他出去,只怕是躲我吧。”心里更加不乐,便进了屋,只觉今天是处处不顺,连喝了几大口凉茶,也没压下心中的火气,便问,“那个白横宇呢,把他给我带上来。”
便有两个护兵下去地窖里提人,不多会儿便回来道:“报告,白横宇不在地窖里!”
韩文龙噌地一下便站了起来:“不在!你们是饭桶不成?这样一个人也看不住!”他连骂了几声,又道,“这人必跑不远,你们先把家里这几道门都锁上看好,然后挨个方向去追!”护兵答应一声,忙忙下去。
韩文龙平顺了一下心气,正要再细致安排一下如何追捕人之类的事情,谁想还没等他分配,就有护兵上来报告,说是已捉住了人,原来白横宇还未跑远,四下里门一关,倒正成了个瓮中捉鳖。韩文龙一听,怒道:“把他给我带上来!”那护兵却犹豫着不肯答话,韩文龙道,“怎的?”
那护兵犹豫着道:“抓住白横宇时,那齐小姐也在……”
韩文龙一听恍然,心道难怪白横宇能逃出去,原来是有这么个吃里爬外的,不由大怒:“把那个女人……”到底想着齐四喜曾救过韩凤亭,便道,“那个女人先关起来,把姓白的小子先带过来。”护兵答应一声,时间不久,便把白横宇拖了上来。
这时白横宇已是魂飞魄散,韩文龙拔出勃朗宁,点着他的下巴:“你这小子倒是胆子很大,只可惜,也是到今天为止了。”说罢手指便摸上了扳机。
白横宇自身就有神枪手的名号,哪里看不出韩文龙这是要动真格的,一时间汗出如浆,可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求饶哭喊在韩文龙的面前是一概没用,眼见韩文龙的食指就要扣下,他鬼使神差般地大喊一声:“我知道马成鞍的下落!”
这一句话,这时候真比什么都管用,韩文龙眉峰一挑,食指慢慢地放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刚才那一句话,白横宇实是脱口而出,并不经思索。如今暂时逃离了死境,他的脑筋便飞速地运转起来,心道:我刚才说了什么?对,我刚才说我知道马成鞍的下落,所以这天杀星便住了手。可我为什么要说我知道马成鞍的下落?是了,马成鞍卖了韩凤亭,韩家人必定最想杀他,因此我说知道他的下落,韩文龙才留了我一条命,问题是……
问题是我知道马成鞍的下落吗?
这句话在他舌尖打了个转,可真没敢说出口,他心里想着,在离开大王庄的时候,在大王庄旁边的小王庄里曾见到一个酷似马成鞍的身影,可一来自己并未确定,二来又隔了一段时日,谁知道马成鞍还在不在那里?然而话又说回来,现下自己若要说个不字,必会送命当场。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便道:“韩大爷,我确实是知道那马成鞍的下落,就是郊外的一个地方,但是须得我带您去才可。”他生怕自己报个地名,韩文龙知道后又杀了他,因此这般说。
韩文龙慢慢转着勃朗宁:“你这是威胁我?”
白横宇忙道:“我哪里敢!只是想着要能替韩大爷带路,也算为您尽了一点儿心力。”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有些恶心,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韩文龙又转了一圈勃朗宁,忽地调转枪口,正戳在白横宇的脑门上,白横宇被他吓得一哆嗦,韩文龙却哈哈大笑:“好,我便先寄下你这条命,明天便由你带路去抓那叛徒。”
白横宇忙道:“是,是!”
待到有大兵要将白横宇带下时,白横宇到底还是顾念着齐四喜,道:“韩大爷,那位齐小姐也只是起了同情的心理……”
韩文龙不耐烦道:“得了,一个唱大鼓的,什么小姐,她总是救过凤亭,老韩家不干那忘恩负义的事。”
白横宇一听,知道齐四喜没有性命上的危险,这才放下心来。
这一晚闹闹哄哄,发生了不少事情,次日一大早,韩文龙点了六个护兵,带着白横宇就要往郊外去,韩凤亭念着那马成鞍,也随着一起去。李副官老成持重,就留下看家。
韩文龙出门自然是要开汽车的,风驰电掣的,不用多久就到了白横宇指点的小王庄,这村子并不很大,里面也不过十来户人家,村口一条河倒是不窄,弯弯曲曲地往山里流去。韩文龙扫视一圈,道:“你说马成鞍就藏在这里?”
白横宇一双眼乱转,韩文龙也不等他回答,吩咐两个护兵道:“去,你们挨家去问上一遍。”
两个护兵答应一声,这村里人少见大兵,不免闹得鸡飞狗跳,然而一圈搜了下来,并没有见到这村里与马成鞍相似的人。韩文龙冷森森看着白横宇:“你怎么讲?”
白横宇心说我怎么讲,马成鞍跑了呗!但这话自然不能说,否则自己还要命不要?也亏他脑筋转得快,张口就道:“马成鞍也不是傻子,他白日里并不在此处,都躲在周围山里,晚上回来弄些吃的。”说这话时,他想着当日在小王庄里见到那酷似马成鞍的身影时,确也是在傍晚,自己这话可也不是空穴来风。
韩文龙看了一眼,这小王庄附近的山虽不算多高多广,可自己也只带了六个兵进来,就算加上自己和韩凤亭也才八个人。他自己带过兵,情知这点人撒进山里也就看不到了,便阴沉沉地道:“也罢,我便给你多一晚时间,到时若捉不到,先崩了你。”白横宇连声称是。
这时离入夜还很有一段时间,便有一个护兵去找了小王庄的村长,商量住宿的事情,那村长战战兢兢,连忙让了自己住的屋子出来,又去打酒杀鸡。韩文龙道:“我也不白要你的。”便甩了五十块钱出来,那村长不料自己倒发了一个小财,千恩万谢不提。
韩文龙自也不会在这屋子里呆上太久,眼见那村口那条河还算是个景致,便到河畔去转上一转。谁想到了河边,却见到地上摆着猪羊香烛,不免奇怪,问道:“这是什么个意思?”
那村长一直远远缀着,不敢太过上前,可也不敢真就放这煞星四处闲走。此时见韩文龙问话,忙上前道:“回军爷,因河里有龙王爷,所以我们祭祀供奉。”
“龙王爷?”韩文龙就把那长眉一挑,“不过是些愚夫愚妇的说法。”
村长忙道:“这实是真的。那龙王爷也是今年才来我们这小村的,便住在这河里。”
韩文龙眼角扫了面前河水一眼:“这么个小河沟子,也说是有龙?”其实这河水也颇宽阔,并不似他说的那般。那村长听了,连忙又道:“是真的,是真的!蛟龙出水,老辈儿都有说法的。况且见过那龙王爷的人也不止一个,先前我们不知道,还有人冒犯了龙王爷,反被伤了,现下供奉之后,龙王爷便不伤人了。”
韩文龙对此嗤之以鼻,倒是韩凤亭问了一句:“你怎知那人是被龙王伤的?”
村长正色道:“不瞒军爷,原是被伤那人自己也见到龙王爷的,何况就看那伤口,可不是什么寻常野兽做得出的。”
韩凤亭也是年轻好事,就问道:“那人现在也在你们村里吗?”
村长道:“在的。”
韩凤亭道:“那你便带我去看看,我倒要问问这龙王爷是长成个什么样子。”
韩凤亭既去了,韩文龙无可无不可地也一同前往,委实是因为这村里实在小且无聊,这好歹也算一桩事做。谁想他们随着村长进了村口一间屋子,却见到房中有个熟悉的女子人影,韩文龙不由道:“夏大小姐?”
那女子转过身,正是夏静好,只是她现在身上穿的衣衫更为朴素,不过是一件蓝竹布的长衫,小手指上依旧戴着那个戒指,在日光下射出一点银光,韩文龙见了,不免有些刺心,韩凤亭知道兄长昨日和夏静好有过那样一番对话,担心二人不好对答,便抢先上前道:“夏大小姐,倒没想到今日在这里见面。”
夏静好笑了一笑,也招呼道:“韩大爷、韩少督。”
韩文龙皱眉道:“你一个大家小姐,到这里是做什么?”
夏静好还未说话,那村长忙道:“夏小姐是有名的‘菩萨小姐’,常来这附近治病看伤,又不要钱,真是菩萨一样的人物。”
韩文龙不免又要皱眉,心道你是总长的女儿,做些什么不好呢,倒要这样地难为自己?可是转念又想到夏静好为那乞丐看伤之事,若她没有这样的胸襟,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些话到了嘴边,竟难得地踌躇起来。夏静好反倒从从容容地道:“我学医数年,不过是学以致用而已,王村长客气了。”
村长搓着手,有心想说两句客套的话,苦于不知从何说起。夏静好却向韩文龙道:“韩大爷,我倒是有一事不明,你请看这位伤者,他的伤口十分奇怪,我从未见过。”
韩文龙这才醒悟到自己原是来看这伤者的,此时一看,那伤者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生得很是雄壮,然而一条左手臂却已断折,虽已被夏静好处理过,仍是十分狰狞,夏静好叹道:“这条手臂已经废了,实在可惜。”
韩文龙“嗯”了一声,素日在战场上,他见过的士兵比这惨烈的更有许多,并不以为意,倒是那男子的伤口让他注目了半晌:“这……”
那并不是被刀切断、炮弹炸断的伤口,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咬断的,可这里能有什么动物?狼?狼可咬不成这般平整。熊?却也不像。那还能是什么?可没听说这里也有老虎啊……他正沉吟时,韩凤亭倒先叫出来:“这倒像个巨嘴怪咬的。”
这其实是他先前看些神怪小说,中间恰提到个巨嘴怪,一张巨口,一嘴钢牙,因此脱口而出。然而韩文龙与夏静好听了,却均觉十分恰当,那男子却一脸惊惶,挣扎着道:“不,不,是龙王,龙王爷!”
韩文龙不耐烦道:“你还真见到了不成?龙王是个什么样子,你倒是说说?”
那男子瞪着眼睛:“真的是龙王爷,那身子有几丈长,一身的鳞甲,会腾云驾雾……”韩文龙听他越说越不成话,便走了出去。
夏静好又在里面处理了一下伤势,方走了出来,向韩文龙道:“韩大爷,这个人是前几日夜里去到河边,才受了伤,据他说,死命地跑方才挣了一条命出来。”
韩文龙道:“夏大小姐,你是在西洋念过书的,倒信有这些事?”
夏静好笑了一下:“我不大信,何况他也未必看清。他被咬伤那一晚原起了大雾,白雾掩映下,他心中又恐慌,一时错乱也是有的。”
韩文龙阴沉沉道:“照我看,这倒是人祸,说不得是什么人在这里装神弄鬼。”正说着,忽然一大滴冰凉的雨滴直滴到头上,他一怔,随即就手把夏静好往屋里一推,“下雨了,快进去。”
这场雨来得又大又急,把几个人都阻在屋里,韩文龙觉得夏静好一个女子呆在这村里不好,原想叫人先开汽车送她回去。没想那汽车偏又坏了,韩文龙不由得暴躁起来,夏静好倒不介意,笑道:“韩大爷,不妨的,我从前也在这里住过。”
韩文龙沉着脸:“今晚上,你就和我们在这里。”又跟上一句,“给你单独一个屋子,我不是对你怎样,只是我觉得这里有些不对。”以他个性,能加上这么一句解释,倒也是很不容易。
夏静好点了点头:“如此,那就谢过了。”
这一场雨,淋淋漓漓直下到了晚上,村长见韩文龙心情不好,特地寻了一坛老酒出来,韩文龙尝了一口,虽说是乡野风味,倒也有些意趣。他分了些给那几个护兵,自己只留了一壶,温了分与夏静好,又要给韩凤亭,韩凤亭却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些碍事,寻个借口溜了出去。
夏静好接了那杯酒,并不推辞,只道:“多谢韩大爷,只我酒量不好,喝这一杯也就是了。”说罢双手扶起酒杯,一饮而尽,只看这个架势,并不似酒量浅的。韩文龙看着她纤纤的一双手,治得了伤,喝得了酒;再看面前这个人,灯红酒绿的宴席也去得,这黄土朝天的乡间也来得。这样的女子真是难得。若要嫁了自己,可是一件快事,可她偏又守什么独身,真是令人想不明白。
他心里想着,也就说了出来:“我便是不懂,你是个女子,怎的不嫁人呢?”
夏静好笑道:“为何一个女子定要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