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绰这夜回得极迟,约是怕吵醒我,开门声极轻。
我放下手中的书,看了一眼时钟,已经十一点三刻:是小绰么?你进来一下。
外面的人似在犹豫,但终究走进来了。紧身上衣的领口开得太低,裙子又太短,两条腿又长又直,白生生地光滑刺眼,眼里虽然有些惊惶失措,却勾魂摄魄地流转,十分诱人。
小绰,不许超过十点回家,我已讲过几次?我淡淡地说,试图不怒而威。
成千上万。小绰细如蚁语发表抗议。我只得怒目而视:傅小绰,你尚有三个月才足二十岁,而你未够二十一岁之前,我是你唯一监护人,只希望你知书识礼,洁身自好,来日我下了黄泉,方有脸与父母相见。
小绰脸色是不服气的,但不再说话。
我气得激烈咳嗽,小绰赶紧过来帮我找药:姐,我再不出去还不行么!你总是每次一生气就生病来威胁我。
2
而少女的保证,哪里作准。才几日过去,便时时有电话追至屋里。
早上九点半,我的刺绣小铺开门了。
那个女人进来时,我听到小绰倒吸一口气的声响。那女人,耳边胸前的钻石闪闪发光,大大的墨镜盖住了大半张脸,养尊处优的脸高傲地昂着:你就是傅小绸?听说,你这双手,可绣出别人绣不出的花样。
她用了肯定句,可语气却带着不屑。来者都是客,我自是不会得罪客人:不知太太想绣些什么花样呢?
凤凰。我要绣一只凤凰。绣在这条丝巾上。若绣得好,我不在乎价钱。
她递过来那方丝巾,一看便知是真丝的料子,白银灰的色,似月色凝成的练。
太太这方丝巾十分美丽。我接过,淡淡地说。
可不是这样么?这是我用我先生的心换来的。那位太太也淡然地笑,讲的却话里有话。
傅小姐虽双腿不便,却生得十分美丽。敢问傅小姐是哪里人?
江苏苏州。
难怪绣得这样好。
希望对得起太太的慷慨。
她出门后,小绰呶呶嘴:哼,是红色宝马。凭她长那个样,哪里配得上这样好的车。名车须配美人才好。
小绰,他人际遇哪里由你多嘴。
姐,你敢说你甘心一辈子在这里开个小绣坊一世靠穿针引线生活?我可不像你,我迟早要锦衣玉食,香车名屋过生活。
3
那位太太,来了两三次,每次来,随手买几件绣品,也不追问她要的凤凰的进度,也不似极喜爱刺绣。却也并不友好。她来,似要观察些什么。
看得出来,她每次来我这小店,都是极精心地打扮过的。我这里,又不是什么名贵地方,何须珠光宝气名牌加身?这到底耐人寻味。她每次来,小绰都额外起劲,又是倒水又是陪她讲话,一来二去,竟然熟了:姐,那周太太,怀疑周先生有外遇,又听说对方是个美人,并且心灵手巧会刺绣,所以才来我们店里。说那周先生宁愿住办公室也不愿意回家了。周太太不肯离婚。她说不肯便宜那个狐狸精。
小绰絮絮叨叨地讲着,弯下腰下擦干头发的样子十分动人,她仍不足二十岁,但她的身体,远远比她的思想更成熟诱人。对男人来说,这是致命的诱惑。
小绰最近已经不接那些电话,院子外的摩托车男也已经消失:姐姐你讲得对,那些小毛头能给我什么?似周先生那样的事业成功男,才是我的最佳选择。
小绰,已婚男人给你的痛苦远比给你的快乐多。我在灯下仔细地走着凤凰的羽毛针脚,淡淡地警告小绰。
小绰极不服气:你以为我是你么?我断不会为一个男人令自己残废掉。
针刺入肉,极痛。小绰重提我的旧事,更痛。
4
有一些女人,得知丈夫另有所爱,既不吵也不闹,只是某日让打手气势汹汹地地去捉奸,自己埋伏在暗处,将丈夫的情人推落了楼梯,死了更好,不死,也让她吃尽苦头却有苦讲不出。比如我前任男友的太太。若非她,我如何会一直坐在轮椅上?要知我双腿的美丽,并不比小绰的逊色。
整夜做梦,那条华丽如月练的银色丝巾,蒙在我的头上,一点一点地勒紧,直至我快不能透气。那女人于阴暗处轻哼一声,那么骄傲,那么解恨,左腿的骨头恶狠狠地痛,我快要痛死了,也快要被勒死了。
好不容易睁开眼,看到窗光微亮,我仍在床上,才算微微松口气。
我去轻轻地打开小绰的房门,棉被里两只枕头静静地躺着,这栋老旧的楼房,防盗网已经不堪岁月,一个年轻的女孩,从窗户跳出去约会,就似从门口出去那样简单。
侍我做好早餐,小绰便从她房里出来了,打个哈欠,十分娇憨可人:姐,我好困,我可不可以再睡一会。
你以为你待在店里就能帮我什么忙么?这样困,干脆别出去了。我又不是没你不能开店。
你那小店,能赚什么钱。不过你放心,以后你做不动了,我会养你的。
她笑嘻嘻地回房去,这样年轻美好的背影,叫男人如何不心动。
5
小绰终于决定不再遮掩,傍晚大大方方地打扮,进我的房间打开我的衣柜选我的刺绣旗袍或者裙子,一件又一件地试,到底年轻美丽,件件都穿出玲珑身段。接她的那辆黑色奔驰,静静地等在门外。
小绰娇笑着,姐,外面车里那个男人,就是周先生。那位周太太,十分蠢笨。若非她告诉我周先生宁愿在办公室过夜都不回家,我哪里有机会?
我想说,周太太绝不是蠢笨之人。却终究没有说。倒是有一些冲动,想冲出门去,对着黑色车里的男人吼:你给我滚,为了你,我已失去了行走的能力,难道你还要伤害我的妹妹么?
是的。那位要绣凤凰的太太,就是那个推我跌落楼梯的人。她的先生,就是那个我错爱的周先生。只是命运之轮的力量如何强大,当年是我,现今,是我的妹妹。
哪里怪得了周先生不愿回头找我,男人找情人,莫不是喜欢身材火辣面容清纯的二十姑娘,哪里是我这种三十二岁双腿不便的老女人。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绰轻巧地钻进那辆车里,然后随着车子缓缓地汇入车河。
6
周太太又来了。来得很早,等在我仍未开门的小绣坊外。天阴阴的,似她的脸色。
太太,你的凤凰仍需几日才能绣好。
她这样答:我不急。
我不再讲话,取出绣了一半的凤凰专心引线穿针。
周先生仍未回家。但我绝不离婚成全他。
这句话,周太太忽然之间讲出来,似要吓我一跳。我仔细地挑着针脚:太太你开心就好。
周太太又说:我不会放过那个小贱人的。
我仍是这样答:只要太太你开心。
她到底是揭穿了我:你倒是沉得住气。你就不怕你妹妹的下场与你一样么?虽然那楼道里灯光昏暗,可我到底是认得你这张脸的。知道我为何来找你么?因为我每看一次你坐在轮椅上,我这被周先生背叛的心便痛快一分。你也知晓当年推你的人是我吧,可是,谁为你作证呢?我调查过你的病历,是股骨头破裂,治愈率是万分之一。
我深深叹息,到底是我当年抢了她的丈夫,一切,都是惩罚。
周太太一把夺过我手里那绣了大半只凤凰的丝巾丢在地上:这是当年我从你头上扯掉的那条丝巾,不记得了?或者是你假装忘记?你若不阻止你的妹妹,你会后悔的。
我轻轻捡起那条原本属于我的丝巾,拍拍上面的尘土,凤凰虽未绣完,但已展翅欲飞:我为何要阻止?我为周先生付出了双腿不是么?我没有做到的,我妹妹做到也一样。
至此刻,她的高傲全盘崩溃,她连人带轮椅推倒了我,接着夺门而出。
下雨了,这样的天气,真是让人无限惆怅。
小绸。
一个男人叫着我的名字,进了店,过来扶我。他浓眉深锁,这双深情又着急的眼睛,我曾多么的熟识:小绸,你怎么样?有没有跌伤?
是周先生。是我熟识的深情款款的周先生。我曾是他的情人。他是我深深地深爱着的男人。他将我拥抱入怀:小绸,你可知我用了多大的意志,才可以忍耐到现在才来见你。
我有些犹豫,要不要与周先生重续旧情。我心仍属他,只又怕周太太再来,周太太的报复手段,我已领教过。
周先生这样安慰我:小绸,你放心。她再也不会来。周先生讲得很有信心。7因为也就是这一天,小绰出事了。
一夜欢情之后,她才从周先生的公寓里下楼要去购物。她刚刚走到马路的时候,一辆红色的宝马车以极速冲撞过来,把身穿桃红色短裙的小绰撞得飞了起来,被撞飞的小绰像一只美丽的紫粉蝶,轻飘飘地落地,一地嫣红如花。
小绰抢救过来了,但成了植物人。周太太的娘家人,动用了很多关系,劝我撤诉,我不为所动。人人都理解我失妹之痛。周太太十分爽快地签了离婚协议:你这个混蛋,玩完姐姐玩妹妹,我决定不要你了!我用十年牢狱换一个半死一个残废,值。
这一切,是周先生告诉我的。周太太与她的家族一样,十分强势。为了不再让我受伤害,周先生利用了小绰,明明知道周太太派了人跟踪他,他仍故意与小绰来往,引开了周太太的注意力。小绰的招摇与张扬,使得周太太终于情绪失控,开快车撞了小绰。
周先生说:你已失去了双腿,而我,已经不能让你失去更多了。小绸,我会照顾你们的,请你原谅我。
我慢慢地从轮椅上站起来,在周先生惊异的目光中慢慢地走向他:如果我的双腿没事,你会不会后悔为我这样做?
周先生惊喜过望,紧紧地拥抱我:我的天,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淡淡地说:我总要学会保护我自己。
是的,从我跌断了腿被送进医院后发现仍有人在偷偷跟踪我的那一天开始,我便决定买通那个医生给我假病历。母亲自杀后三个月,父亲便迎娶了小绰的妈妈,小绰刁蛮任性,时时欺侮我。继母人前温和人后恶毒,我不得不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
当然,这还要归一点责任给我的父亲。娶了继母后,他嘴上说一视同仁,事实上却只对小绰宠爱有加,就连遗嘱都规定,他遗留的一点房产,只交给我保管到小绰二十一岁这一年便要全部交还给她。
我不是灰姑娘,周先生也只是周太太的先生而不是会来救我的王子。在周先生来救我之前,我只得好好保护自己。
而至于,明明可以阻止小绰,我却没有阻止她,是我的报复也好,是她应得也好。我会照顾她。有了周先生,要照顾一个植物人,并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