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我在德国法兰克福大学读艺术,为了省钱,便在离学校不远的小镇上租了一间破旧的公寓。公寓在一楼,门口有木制的栅栏,栅栏上的白漆掉了一片,上面缠满了绿色植被。
为了解决生活费和学费,我没日没夜地打工赚钱,求学期间,一度消瘦了很多。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学校回来,掏出钥匙开门时,一个略带沙哑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传来:“我关注你很久了。”
阳光很好,隔着半米多高的栅栏,我看到了一名长满络腮胡子的德国男人,他浅卷的棕色头发下是一双碧绿的眼睛,宛若琥珀。他穿着酒红色宽松T恤和米色短裤,手中拿着啤酒瓶,冲我微笑。可他扭曲的面部表情告诉我,或许他不笑会更好看些。
这是我在这里住了将近半年后,第一次和邻居照面。也许是我太忙碌了,也许是我的邻居太安静了。总之,这突如其来的打招呼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你都没注意到花开了吧?”他问我。
我下意识地看向栅栏上的植被,绿叶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黄色的小花,深呼吸一下,还能闻到淡淡的清香,但花香并未除去我满身的疲倦。
“你能来我家喝杯茶吗?”他喝了口酒看着我。
他的问题让我有些局促不安,大脑里不禁飘过十万个为什么,实在想不出一个他邀请我喝茶的原因。
“其实,我是想让你当我的模特。”他有些乞求般地看着我,最后又补充了一句,“有报酬,20欧元1小时。”
这个价钱要比在中餐馆洗盘子高多了,我忍不住点了点头。
“太好了。”他兴奋得手舞足蹈,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
我带着笑意绕过栅栏,去了他家。
闲聊几句后得知这个德国男人叫约瑟夫,是一名画家。我想他应该是一名疯狂的画家,因为他的家几乎都塞满了他的画。他洋洋得意地给我介绍着他每一幅画的创作灵感,我被一幅挂在客厅墙上的抽象画吸引了。那是一个穿着艳红旗袍,头发乱糟糟地遮挡着三分之二的脸的女人,五官只露出一抹惨白的唇,她怀里那只黑色的猫黄色的瞳仁里尽是幽怨。我很好奇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每次3个小时,你觉得怎样?”约瑟夫看出我对那幅画的好奇,但并没像刚才那么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起他的创作灵感,而是直接和我谈每天做模特的时间。
“很好。”我笑着说。
那个周日是我第三次去他家。我像雕塑般坐在一把临窗的高脚椅上一动不动,并不比在中餐馆洗盘子轻松多少。阳光透过百叶帘细细地打在我的身上。这是自到德国以来,我第一次认真地感受阳光。一回想,才忽然觉得自己一直都过得很匆忙。匆忙地上课,匆忙地打工,为了学业,为了生计,我匆忙到忘了自己。
连日来的疲顿让我有些困意,正在我打盹时,有人推门而进,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一个微胖的穿着碎花裙的德国女人出现在门口,她看到眼前的一切,眼中急速闪过一丝哀伤,随后嘴角又挂上一抹温暖的微笑。我想这便是约瑟夫的太太了吧。
“我的太太汉娜刚从爱琴海度假回来,需要休息,我们去院子里吧。”约瑟夫说。
我和汉娜打了声招呼便随约瑟夫去了公寓前面的小院。
天气很好,冷暖相宜。公寓旁的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树叶随着微风轻轻摇晃。街道对面几株花树上,淡粉色、淡紫色的花朵开得很旺,细听之下还能听到蜜蜂采蜜的声音。我闭上眼,感受着难得的清闲。
约瑟夫把画板放在石桌旁,没有继续刚才的画作,而是注视着我。
汉娜没有休息,端出一壶茶,喊我们一起喝。三人便坐在藤椅上,晒着太阳,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
“你很像我们的一个故人。”汉娜微笑着对我说,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几乎就是她。”
我笑着不知如何接话。
“佩妮,今天就到这里了,我需要回画室把这幅画画完。”约瑟夫突然起身说,然后拎起画板就进了屋。也许艺术家的心情就如同这里的天气般阴晴不定,我点了点头,也准备回家。
“佩妮,下周三来我家吃曲奇啊,一定要尝尝我的手艺。”汉娜突然邀请我。
盛情难却,我便答应了。异国他乡,有个可以做客的地方也挺好。
周三,天飘着雨,微冷。
我放学后,依稀闻到了隔壁飘来的曲奇香气。这让淋了雨的我恨不得马上就去约瑟夫家喝杯热咖啡,再吃几块刚烘焙好的曲奇。
按响门铃时,系着白色围裙的汉娜给我开了门,看到我,她露着微笑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满屋子都氤氲着巧克力酱和牛奶的香气。
“喝茶还是咖啡?”汉娜端来一盘刚出炉的曲奇放到桌子上。
“咖啡。”我坐下,并没有看到约瑟夫,他应该不在家。
“佩妮,你知道约瑟夫为什么找你做画模吗?”汉娜冲好咖啡时问我。
我摇了摇头。
“因为你长得很像12年前的简。”她看着我说,“简是约瑟夫的前妻。”
我有些意外,同时疑惑汉娜告诉我这些的原因。
汉娜望着客厅上的那幅穿旗袍女人的画淡淡地说:“那就是简。”
有哪个女人能在谈起自己老公心中的另外一个女人时,表情能如此淡定呢?西方女人又如何?可汉娜淡淡的语气让我不禁为之一动。她不仅要与约瑟夫相濡以沫,更要与一幅画朝夕相处,这需要怎样的度量。
“简的性格有些孤僻,却是个很善良的人,收留过很多流浪猫,她和约瑟夫婚后两年因厌食症病逝了。”汉娜讲起了简,“她生前很瘦,喜欢穿旗袍,约瑟夫便画了无数张关于她的画,最后留下了这张,其余的都被他扔进了火炉。”
我有些唏嘘。
汉娜收回目光笑着说:“快尝尝我的曲奇味道怎样?”
“比店里賣的都要好吃。”我吃了一块便十分惊讶于她的烘焙技术。
“这是约瑟夫喜欢的味道。”汉娜幸福一笑,“我给他做了十几年啦,熟能生巧。”
再次去约瑟夫家时已时隔一周。
“对不起,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画室赶画。”约瑟夫冲我歉然一笑。
“我想以后我不需要画模了。”他疲倦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喜色说,“我连日来终于把我想要的感觉画出来了。”
“我还没见过这段日子你画的画呢。”我有些失落,我将失去这么好的一份兼职。
约瑟夫用异样的眼神注视着我,良久良久,他缓缓地说:“佩妮,其实我这段时间正在打算搬离这里,和汉娜一起。”
我跟我的邻居认识还不到一百天便听到他们要离开的消息,我有些舍不得,忍不住问:“为什么呢?”
“因为我在这里住得太久了,是时候去开始新生活了。”约瑟夫瞧着窗外的景,忽而又有些伤感地说:“你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佩妮。”我正不知所措时,汉娜来到客厅,她冲我微笑点头示意。于是,我便给了约瑟夫一个拥抱。
约瑟夫家搬走后,邻家公寓一直空荡着,我也恢复了往常的匆忙。当我匆忙得再次忘记自己时,我忽然收到一件快递。
那是个午后,阳光斑驳地透过公寓旁的参天大树洒落在门前的那片空地上。我拆开包裹,里面是一幅画。画上也是个午后,绿色的植被上挂满了小花,公寓前的台阶上站着一名穿着淡蓝色长裙,白色板鞋,双手放在额前眯着眼仰望天空的女子。这分明就是约瑟夫第一次跟我打招呼的那个午后,而画上的女子便是我。只是细看之,这名女子又比我清瘦了些。
包裹里还有一张相片,是约瑟夫和汉娜的结婚照。相片后面写着一行小字:“谢谢你的出现,让我终于从缅怀中走出,从而鼓起勇气再次踏入殿堂,约瑟夫。”我看到相片上汉娜幸福的样子,忍不住落泪了。为约瑟夫对简的执着感动,更为汉娜多年来对约瑟夫的守候感动。
爱是时光里的向阳花,太阳会东升西落,花会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