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一生碌碌无为,穷困潦倒。一天夜里,他实在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就来到一处悬崖边。自尽前,他号啕大哭,细数自己遭遇的种种挫折。崖边岩石缝里长着一棵低矮的树,听完他的哭诉,也忍不住流下泪水。
那人问:“难道你也有不幸?”
小树说:“我是世界上最苦命的树,生在岩石的缝隙间,营养不足,环境恶劣,枝干不能伸展,形貌生得丑陋,我看似坚强无比,其实是生不如死。”
那个人又说:“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苟活?”
小树说:“你看到我头上那个鸟巢了吗?此巢为两只喜鹊所筑,一直以来,它们都在巢里栖息生活,繁衍后代。我要是不在了,那个家怎么办呢?”
“是啊是啊。”我顺手把那几根白发扫落水池,说,“我们班王嘉比我还小呢,都有白头发了,那能说明什么问题啊。”
他伸手把我拥在身边跟他一同照镜子。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再把我举起,镜子里,我只低了他半头,有和他很相似的大眼睛和嘴巴,还有那笑起来的表情。只是,他额头上有深的皱纹了。他似乎也留意到,下意识伸手去抚摩那几道皱纹,似乎想把它抹平。我背过身去,有些心酸。这个男人,他是真的害怕老。
那年,我21岁,读大三,已经快有他那么高了。他48岁,曾经胖了一点的身形,又逐渐消瘦下去。稍不留意,身体便微微佝偻下去了。
又一年,妈打电话说他病了,正在医院躺着,不是大病,腰肌劳损,常年劳累所致。他不让妈告诉我,说休息休息就好了,妈到底不放心,偷偷给我打了电话。
我匆匆赶回去,来到医院推开病房的门,看他正哄着旁边病床上一个跌伤了腿的小男孩,一下下把他举起来,每举一下,孩子就笑,他却痛得一咧嘴。
我快步走过去把孩子从他手中接下来。瞪他,那么大年纪了,还逞强。忽然发现,眼前的他竟已满头花白。
看到我,他先是惊喜地张大嘴巴,继而又皱起了眉头。瞪着妈说:“跟你说了别给我姑娘打电话,又打,这点小破事让她大老远跑回来。姑娘小,一个人在外面本来我就不放心……”我把妈扯到身后去,瞪着他。谁小啊老头,你姑娘都已经27岁了,受过高等教育,已经是一家大公司的部门经理了,已经可以坐着飞机回来看你了,已经要结婚了,已经买了很大的房子,已经打算把你们接过去住了……你还真的当你年轻,你都55岁了我亲爱的老头,就别再撑了。现在,你姑娘比你成熟比你厉害多了,你可以放心地老了。
我扶他在床边坐下,抚摩他鬓角的白发。在他耳边小声说:“爸,服老吧,从老吧,你姑娘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你抚养和照顾了。以后,你可以像个真正的老头一样活着了,不需要染头发,不需要每天早上按摩额头的皱纹,也不需要坚强、不需要理智……你可以无理、可以脆弱、可以耍赖、可以随便发脾气,还可以不工作、可以要求每天吃肉、每天喝一杯酒,可以去打太极拳,去跟着老头老太太们扭秧歌……”我絮絮叨叨地哄着他,像哄一个年幼的孩子。梳理他的发,抚摩他的手,温柔地,缓慢地。他看着我,眼睛不自觉地眯了起来,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他眯起眼睛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爬满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