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上,零零落落的两三花器,昔日朱门今夕遍生青苔般的静寂,像一截嶙峋的人间,每在沉卷之时,举目可见。于是,打算用一种极简的思路,要让它们旧瓦澡新雪——
择一枝筋骨的六月雪,伴两粒矢车菊,配一眼青瓷,叶是紫藤。在案头,就是一节短小明目的诗。
一丛老竹,两穗雀麦,一颈清璃,竟有瘦去人间烟火的风姿。若要取名,应叫“东坡瘦”!
花期将过,紫鸢尾不得不黔驴技穷,可终究往事太过盛大,即便只剩空旷,也有苍苍莽莽之气。于是,给它一穗雀麦来颔首,盛在粗泥之中。
在园中见过这样的一幕:琼树被拦腰伐断,袒露的横切面粗犷、苍凉,几束细枝却拔地而生。于是,便要在白瓷中还原:生命,可以有挫折,但不应屈服。
麦蓝菜常被误识为满天星,这种一开就是千言万语的花,极难让人拎出一句重c。于是两页皱叶椒草就有了可读性,再让它们“写”上锈罐,恣意与披靡便被勾兑成恬淡与平和。
紧着朴素的审美和郑重的心思,把寻常草木照搬在花器之中,不想,却成为案头最经读的句子。离开母体的草木依旧自力更生,直至“江郎才尽”。事实上,从陌生到熟稔,时间把人和万物都宠得霸道,荣枯之交,已然把曾经盛大的铺垫作了定格。我的案头,就曾收留过这样一枝山茶花:开过荼蘼,却依旧泊在枝头,成了一团悠悠的红褐岁月。
生命,无关荣枯;美,也无关新旧。草木如是,器物如是。
庄子说,乘物以游心。这一乘,是身在物外,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如是,方可达到游心。不以物喜,不是拒绝所有美好事物的小确幸,而是不把欢喜一一物化;不以己悲,也不是忽略所有内心的涟漪,而是不把一切的情绪一一己化。器物,不过是径,终归还是要落实在心。
有人说,器,若失去了使用价值,便也就失去了美。器,美在其形,但终需功在其用。器之道,不在求其形,而在尽其用,这用,也不是拘泥固有程式,却当是对生活态度的承载。器之妙,不在华丽之形,也不在连城之价,而在于,通过它采收了多少清欢与美好。
捡来几枝秋日落木,许在书架,便添了老树枯藤与西风瘦马的季节感。美,取决于我们的欣赏力,但归根结底取决于我们心中的世界。
器与物,在用,更在俭。
在呼唤迭代的当下,当置换与丢弃越来越迅速,器与物也常常带着记忆早早被闲置,被替代。浪掷,不知不觉成了时代的一种质地。如今当我们对着岁月的呐喊,却再也听不见器与物的回应。老友不遗余力地倡导家居物尽其用,用他的话说是:物需尽其用,还要发挥其最大效用。
采了藏苞带花的苦苣菜,披来一身的乡野气息,再佐两截榆枝,插于巧小的陈年瓦罐。没有谁在刻意仗势,也没有谁在刻意呼应,各有分寸。选器与色彩配搭皆不曾深用匠心,只是回到自然而已。
物用,终究不过是,“物有悦人之美,人有惜物之心”。人与物皆有分寸,物尽用力,人尽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