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定不会忘记诗圣杜甫的那句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们一定也记得“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这样豪迈的句子。自然,我们一定也忘不了王安石的“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引了这么多古诗文,目的就一个,“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一个站在最高处的人,放眼望去,天地万物尽收眼底。那种把天地万物踩在脚下的豪迈感,一定是激励我们不畏艰辛爬上最高处的直接动力吧。
中年之后,我慢慢开始明白,非得要爬到最高处的那种想法,有时有点强迫症的味道。寒假与女儿爬鄂州西山,西山顶上有武昌楼,雄峙江边。与女儿往上爬,楼极高,共五层,爬到第四层,我们停下了,没有继续登顶。有点近乎半途而废,但站在围栏边,大江蜿蜒如龙蛇,沙洲上白砂如雪,美不胜收。
下来后,小妹问我们,登顶了吗?我说没有。小妹有点吃惊,我看出来了。但我没有过多解。说自己斗志消沉了也好,说自己圆熟了些也罢,不登顶,其实也照样看风景呀!
杜甫写那句诗的时候,正是少年气盛。但困守长安十载之后,加之“安史之乱”的折磨,杜甫心里终于明白,“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那个宏大的理想,不过是白日烟花一样,轰一下迸散了,甚至连光芒都看不见。晚年再登岳阳楼,境界还是开阔的,但心性已经没有少年时那么头角峥嵘了。“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心态是苍凉多于豪壮的呀!
人是慢慢长大的。有的时候,长大恰恰意味着,你不将登顶作为人生的唯一选择了。如果一定要赌气似的,非登顶不可,那就有点儿小家子气了。明白这一点之后,一个人的心态,慢慢成熟起来,他可以这样对自己说,半山中看风景,也一样美好!
我很奇怪的是,像尼采这样一个鼓吹“超人”哲学的人,居然也有这样平和的一种心态。这个醉心“酒神精神”的人,他怎么也能像中国的大儒孔子一样,倡导中庸之道呢?但事实上,的确如此,看他写的这首《处世之道》:
别爬上山顶去,也别站在山脚。
打从半高处看,这世界最美好。
尼采的这首诗,有一种很强烈的震撼力。我立时想到儒家的人格理想:极高明而道中庸。看来,中西方文化,暗合之处,实在是太多了。尼采是发了疯,只是因为他没有贯彻好他的这首诗中倡导的“中道”罢了。孔子言行一致,所以孔子能安享晚年。
承认半山中也能看到美好的风景,也就是承认我不与人争胜。争是一种人生,不争也是一种人生,两不相干。你可以赌那口气,爬上极顶一览众山小,我也可以停在半山腰,找一处清净的所在悠然自得地顾盼神飞。不登顶,有时是的确没有实力,有时其实也是不屑。
对登顶的人保持一份敬意,对不登顶的人,同样保持一份敬意,这就是一种圆熟的人生。中年之后,我开始慢慢明白,一些人不登顶,的确不是因为没有实力,有时真的是因为不屑。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若以自己的登顶,来歧视那些不登顶的人,甚至以为自己的登顶,是胜人一筹,这样的观感,的确是有点狂妄自大,是老子所鄙视的“自矜者”。而老子说:“自矜者不长。”
我终于懂得了,在半山中看风景,不显山不露水,一个人,享受独得之乐,是多么好的一种人生状态。尼采提倡这种人生状态,真的是与我的想法相吻合。我其实可以不做他人眼中的风景,像卞之琳先生诗歌里写的那样。张岱《西湖七月半》中,“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实在是自恋得可以。
离尘俗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但又消泯那一种目下无尘的孤傲,像《石头记》中的林姑娘那样的,就站在半山腰里,以一种布衣的平和心态,婉转地看着风景,也在风景中婉转着自己的人生,多么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