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一位老教授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女生,每天来听他讲课。那女生坐第一排,边听边对他点头微笑。虽说这样的情形教授见多了,但这女生跟旁的“花瓶女生”似乎不太一样,她每次点头微笑都在点子上!下课了,女生第一个冲到教授跟前,续水,递茶,由衷赞美:“讲得好死了!”教授心里咯噔一下,告诫自己,对这样肉麻的吹捧,一定要心存戒备;可是接下来,女生开始盘点教授的课究竟好在哪里,一二三四五,句句都深中肯綮。连续如此,教授再也挡不住对该女生的好感了。他跟自己说:“真是个罕见的好苗子呢!我却险些误会了她……”后来,女生又来了,却是央求教授为她写一封推荐信——她要去美国。教授不好拂女生的面子,便写了。送走女生后,他想:其实,她第一次来听自己的课,就怀了这样功利的目的。不过,她可真堪称高手,瞧她设计得多妙啊——倾倒、膜拜、大秀才华、博取好感、利用好感。这一切,她做得那么自然顺畅、丝丝入扣,让生疑的心都忍不住愧怍起来。——她真不愧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上海一位作家去维也纳旅行,在电车上,他不清楚怎样买票,举着钱,尴尬不已。这时,一位衣着大胆的少妇用肢体语言告诉他,这车是可以免费乘坐的。下车之后,少妇又示意他跟自己走。作家心里打鼓了:莫非,该少妇是“维也纳流莺”?要不,她就是一个“托儿”,绑了自己“肉票”,回头好向旅游团勒索赎金?或者,人高马大的她想要将自己骗到暗处下手,右拳狠狠打在比她矮一头的倒霉男人的左腮上……在小巷里七拐八拐之后,被猜疑伤得体无完肤的少妇居然将作家带到了他想去的地方!作家傻眼了。他跟自己说:我本善良,可我为什么却偏偏要怀疑善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得送不出、接不到纯粹的“好”了?当“好”不期然君临,我们已经习惯先让自己进入警戒状态,即便如此,阅历非凡的大教授还有可能输给涉世未深的小女生。教授也可能在心里轻描淡写地问了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不过,他很快就欣然找到了自以为正确的答案。他未及想也未敢想那小女生的手法竟如此高妙娴熟——她用“好”擀了一个晶莹剔透的饺子皮,再将一份恶心人的馅儿精心地包藏起来,然后,巧笑倩兮地送与教授吃,教授就真吃了,吃了之后就开始作呕。太多人都看到了教授的呕吐物,并且太多人从这呕吐物中吸取了教训——大教授吃一堑,同胞们长一智吧。
我在心里问自己,当我独自被扔在维也纳的电车上,面对一个看衣着就不像好人的少妇的援手,我大概也会将她视为图谋唐僧肉的白骨精吧?我会本能地拒斥她,我会在心里不住地发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好?——打从“鲍鱼之肆”走出来的人,被“嗅觉惯性”役使着,总是妄图从所有东西上嗅出不离不弃的臭味。不要责怪作家用意念的粪水泼了异国少妇一身一脸,他浑身长牙,是因为他曾被咬伤,无可告语的痛,让他变得面目狰狞。我们得允许作家对少妇近乎跋扈的误读,因为他是受着这样的教育长大的:“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面对一个捧出“无缘无故的爱”的女子,他若不生疑,上帝就该对他生疑了。
谁都愿意接到纯粹的“好”,但是,谁又愿意率先付出那纯粹的“好”呢?在一个“狡黠崇拜”的国度,在一个人人都会说“无利不起早”的国度,几乎每个人都可能携带上欺瞒、奸诈的DNA。即使维也纳电车上的少妇变身为一粒种子,被一只抱负不凡的鸟儿衔到了我们的黄土地上,它大概也会因水土不服而拒绝发芽吧。
我们早就习惯了只将浓浓的爱送到“圈子”里——送给亲人、爱人、友人。我们不晓得这其实是一种放大了的利己主义。佛语说: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充其量,你送到“圈子”里的“爱”与“福”也就数百上千个,返回的,就算翻一番,又有几何?这世界上多的是陌生人,如果我们慷慨地向他们派送货真价实的“爱”与“福”,我们得到的,将是海量回报。——你瞧,这是一宗多么“划算”的生意!
我早年写过一篇幼稚的小文章,说是在大难临头的时候,一只健全的老鼠将自己的尾巴塞进一直失明老鼠的口中,带它脱离险境。我让大家猜猜这两只老鼠是什么关系,猜“夫妻关系”的最多,其次是猜“母子关系”,而我最欣赏的答案是猜它们“没有关系”——仅仅因为我们是同类,所以,我爱你,怜你,愿意与你抱团取暖,愿意与你共渡难关,你无需发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