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当满足了肚腹之欲的人们开始把关注心灵视为时尚生活方式的时候,“活在当下”变得重要起来。“当下”就是“现在”、“及时行乐”、“超前消费”等,新新人类的行为准则好象就是“活在当下”的精妙诠释。这样的理解“当下”,似乎只有“时间”这一个纬度。
坦白地说,对于时间,长久以来,我也这样理解,在时间的长轴上标上“过去”、“现在”、“未来”,负载着我直到生命到达时间轴上的终点。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一则故事,彻底摧毁了长久以来我对时间的蹩脚解释。
有一个男人才学到了一点功夫,便自以为是天下第一。别人讽刺他说:“你算什么第一,真正第一是寺院里的法师。”这个男人不服气,心想:“我若打败了他,我的武功不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吗?”于是,他找到寺院,百般挑衅,希望和法师交手。法师只是垂眉敛目,一心诵经。那武夫打了法师一耳光,见法师并无还手,他狂笑着:“什么大师,竟不敢和我交手,老子才是天下第一!”大笑而去。
过了三年,那人的武功渐臻完满,内心的浮躁狂妄之气也有所消弭,当人们推选他为天下第一时,他反而越发内疚三年前对法师的粗鄙无礼。他决定找法师,让法师也抽他一耳光,以解他长久的心理负担。
他找到了法师,法师仍然是垂眉敛目,说:“我不认识你。”武夫急了:“你怎不认识我呢?你忘了三年前我打你一耳光。今天你打我一耳光,我们从此扯平了。”法师面容平静,但字字掷地有声:“站在你面前的,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法师,你也不是三年前的你了,我们并不认识,你没打我耳光,你也不欠我一耳光。”武夫脚步踉跄而去,心里清楚:有法师在,他的武功无论多高,也永远够不上天下第一。
读了这个故事,除了钦佩法师无量的襟怀,更震惊的是他对于时间的智慧:法师看这三年,除了时间的流量,还有世间万事万物,包括他自己及自己内隐的思想情绪,统统附着在时间轴上,界线明确地写着“彼时”与“现在”,泾渭分明。随每日太阳的东升西落,自己这个人日日新生如赤子,视之相对的万事万物,也是日日新生。这样想来,并不需要太高深的素养,太痛苦的历练,仅仅是学会这样看待时间,那三年前的耳光,与“当下”全新的我毫无瓜葛,那耳光带来的痛感自不在脸上,那耳光附加的羞辱也自不在心上,一切这样简单、明朗。
如果不是法师,庸常如我者如何看待这三年呢?虽然时间上的三年过去,可三年前的一幕历历如昨日,那被打一耳光的痛苦和羞辱每日每时如梗在心头,让人随时呼吸急促,面红心跳,牙齿咬得嚓嚓作响。我们没有了时间的基本概念,迷失了三年真正走向,从时间的纬度讲,三年是实实在在发生了,但我们的认知、情绪、情感……却滞留于时间之外,过去和“当下”绕缠裹挟着不分彼此。我们驮着生活中的一个又一个三年堆叠起来的“当下”,心头全是一个又一个耳光带来的痛与羞,不堪重负,伤痕累累。
一年春天,一对年过七旬的夫妻对窗外繁茂的春花视而不见,急切地让心理咨询师作他们的裁判员,三十多年前,老先生那时还是风华正茂的年轻绅士,他有个习惯就是出差或下班回来总是有意无意地先到弟媳的屋子里,然后才回到老婆身边。老夫人那时心存狐疑却不知为何,这段公案不了了之。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老夫人忽然对这个日日在侧的男人审问逼供起来:“你说,当年你是不是爱上了她,你们到底做了什么?现在我们都老了,我也不能拿你怎样了,你可以实话告诉我了。”但是老先生拒不认账,说她多想了,没事找事。老太太心里那个堵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还护着弟媳,这里面肯定有事。于是,每日一个逼供,一个不认,闹得过不下去了。
来到咨询室的时候,刚下过雨,老太太心慌脚下乱,一下子滑倒了,弄了一身泥。老先生手里掂着老夫人的雨伞和小包,身体微微前倾,向弄了一身泥的夫人陪着小心。老夫人面容秀气,只是这时她看着满是污泥的双手,满脸的怨气。老先生忙前忙后地在卫生间帮夫人擦洗,嘴里还小声附和着老伴的抱怨,一时间咨询师也感到恍惚:这样相濡以沫一辈子的老夫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天的咨询到底没能进行下去,老夫人在老先生的搀扶下回去了。
我一直不能停止对这对老夫妻的想象:如果咨询,老夫人到底想要什么答案?如果老先生承认确实有那么回事,那余下的日子两位老人还如何过下去,老夫人会觉得一世的相伴其实都是被骗了,她如何对这样的结局平心静气地承受;如果老先生一口咬定什么事都没有,她会觉得更气愤,做了昧心事还没有诚恳的态度,还如何相信他……实际上,老夫人把自己和先生都摆在了两难的境地,把他们的晚年放置在三十多年前不肯离开。
老夫人的作为,算不算是很好地“活在当下”呢?后三十多年的“现在”,无论老先生怎样的包容、陪伴,她都忽略不计,老先生年轻时的举动变成她永远的“当下”,时时骨鲠在喉,切割着她和老先生相扶相伴的日子。
著名心理学专家李子勋曾说过:“如果一个家庭丈夫有外遇,妻子10%的痛苦来自于外遇本身,90%的痛苦来自于她对这个事情的解释。”而这些错误的解释,很多时候是出于对时间的含糊不清。辜负、欺骗、轻视……这些伤害都有时间的始与止。丈夫十年前的一个外遇是不是意味着这十年他对家的付出都是假的?一个伤害行为停止时,我们是不是也能对我们被伤害的认知与情绪叫“停”?很多时候,我们是喊不了停的,所以有那么多的怨妇和怨夫,他们的肉身活在“当下”,但他们心中纠缠不清的是非“当下”。
有时,当我们对时间含糊不清时,躯体便显示出独特的智慧,如“心因性失忆”的心理疾病。当见到可怕的一幕,或遇到不能承受的事件时,当事人晕过去或睡一觉,将难以承受的痛苦全部忘记,人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平和地继续生活。那么,我们平常人该如何选择呢?前文提到的法师日日失忆,一觉醒来,昨天已是前尘,日日是新的自己,新的他人。这样的“活在当下”真是明澈,内心没有阻挡,想当怨妇怨夫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