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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白

  白,是一种颜色吗?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初学水粉画时,常用的12色里就有白色。那确实是一种颜料,可以在蓝色的牛仔裤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白。
  
  然而绘画老师告诉我,白色是“无色”的,是调不出来的。譬如阳光的白、国画中的留白,它们无色而有色,你能简单地说白就是一种颜色吗?
  
  记忆里最初的白是什么呢?
  
  我会想到梨花白、雪花白、云白、棉花白和老人头上的白发苍苍。
  
  这些要么是大自然的白,要么是生命的白——天空中的白云可以称得上宇宙的白吧?
  
  对于眼睛来说,它们应该属于一种颜色。
  
  一树梨花不会白得透明,必须可见,你才能够将它从百花中辨别出来。一树梨花称得上一树繁花,它们白得喜悦,然而当看到千百棵梨树同时怒放时,那种壮丽的白就令人震撼,那是比一百种红都要鲜艳的纯粹、纯洁和纯真。
  
  并不是越复杂的越繁华,有时候越简单的越绚烂,阳光也远比彩虹有力。
  
  白而不空洞,白而不单调。白,既是梨花的肉身,又是梨花的灵魂。
  
  这么说来,白确实并不仅仅是一种颜色。所以后来,我读到一个诗人说“白,不是一种色彩。而是一种姿态”时,就一点儿不觉得奇怪。
  
  梨花的姿态就是要白得耀眼夺目,白得一尘不染,白得@心动魄,白得令人羞愧。然而它又是优雅安静的,能够抚慰人心的,你才会去看它,记住它,爱它。
  
  白,似乎是抗拒人的,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地融入雪地,积雪之白甚至能够导致人短暂地成为一个盲人。
  
  白象征着人与自然最后的那段距离,也意味着人与天光、人与落雪的差异。
  
  然而白又是欢迎人的,甚至成为人生命里的一部分,最有气节和诗意的那一部分。
  
  我们血肉之下的骨头是白的,我们的心越接近赤子的状态就越是白的,朴素洁白,那就是极其悠远的诗意了——有的诗人干脆一生都身着白衣行走在斑驳陆离的人世间。
  
  棉花白贴着我们的身,贴着我们的心,柔软、蓬松,渗透着植物的馨香清新,几乎将我们宠成襁褓中的孩童。当白表现得这么俗世时,它慈悲善良、有情有义,暗含着白发苍苍的慈母形象。
  
  当我们的内心遭受伤痛时,白也会前来抚慰和疗救我们,像那莲花的白,剔除人生命中的杂质,以慈悲环绕,让柔弱的变得坚定,让迷路的找到方向。
  
  素白的花,素白的季节,素白的情怀,这有多么好。
  
  我的外婆、我的奶奶,直到我的母亲,当她们年老时,都顶着一头白,那是春天梨花的白、冬天落雪的白,也是棉花的白、小麦的白,有时候白得很沉重,有时候白得又那么轻盈,飘飘似云,悠悠似云,她们已经或者终将离开这个繁花似锦的世界,到天空中去继续白着,俯视她们的子女和村庄。
  
  我是这些白色女人的孩子,她们给我白色的爱和祝福,这有多么好。
  
  在姹紫嫣红的世界里,我更愿意成为白色的孩子。
  
  白色的小麦、白色的稻谷,它们蒸出的馒头和米饭仍旧是白色的,甚至比原籽粒更白。我是吃这些素白食物长大的,所以记忆里最初的白还应该补充上小麦白、稻谷白。
  
  白马入芦花的高妙禅意,我至今还没有入门,银碗里盛雪的奢侈,我也从来没有拥有过。我世界里的白只是素白,无声的白,普通的白,小小的白,低低的白,贴着大地的肌肤,仰望着天上的白。大河奔流,浪花雪白,我的心里却越来越安静,并且现出了留白,给逐渐减少的余生,给日益拥挤喧嚣的世界。
  
  我懂得了白的永恒,也懂得了白的脆弱。
  
  白是生长、成熟的颜色,也是衰老、寂灭的颜色。它自始至终,从未摇摆。
  
  地上的白给了我现实和物质,天空的白给了我想象和向往。
  
  曾经的白衣少年终将成为白发老翁,为宇宙添一点白、一缕白,也是我生命最后的诗意。
  
  虽然最爱素白,却仍愿世界万紫千红、流光溢彩。
  
  选择素白地活着,有可能仍旧脆弱,甚至疼痛得叫不出声,却仍愿一年一年地将自己打开,像梨花那样,明知很快就要凋谢,仍要在生命的春天义无反顾地怒放,不可阻挡地白着,有血有肉地白着,让白烧成火焰,让后面的果实活得比任何一首赞歌都长久。
  
  直到,黑夜收走我留在人间所有的白,让八月的繁星照亮我永恒的故乡和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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