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禁过,一晃,似乎与刘心武先生有十年没见了。在我这儿,一直读他的书和文章,不陌生;但在他那儿,就很难说他是否还记得平凡的我了。
谁知一见面,他就十分亲切地说:“咱俩真有十年没见了?你可别吓唬我啊!”我笑,心说心武先生没变,还是那位不摆名人架子的“平民作家”——这年头,“平民作家”不多了,无论是著作等身的大名家,还是刚刚出道的小名家,个个都觉得自己是“贵族”。
十年没见,皆因心武先生不出门,是文坛少有的几位宅在家中、静心写作的作家之一。他不像有的人永远都要站在风口之上,今天这儿演讲、明天那儿发飙,唯恐丢失了“文坛大佬”的地位。刘心武谢绝一切出头露面的喧嚣,不图虚名,只用自己的作品说话。而对于已经年届74岁的他来说,创作力仍然旺盛得不可思议:70岁时出版了40卷的《刘心武文存》;去年出版了长篇小说《飘窗》,同时在《上海文学》开专栏;今年还将出版26卷的《刘心武文萃》,同时还有《刘心武说<金瓶梅>》和《刘心武说<红楼梦>》两部学术著作。他说他的眼睛、颈椎、腰椎都没出毛病,我惊叹:这对于写出了如此浩繁文字的作家来说,真是上帝眷顾的奇迹!
这次心武先生在东城图书馆露面,是因为新书《人生,何以至此》的出版。他拗不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那几个鬼精鬼精的“90后”编辑的软磨硬泡,加上肖佐刚馆长代表广大北京读者的一再邀请,终于答应前来,与北京大学的张颐武教授一起,谈一谈“我们的时代与人生”。
“时代与人生”,这个分外古老的题目,却被两位谈出了新意。这三十多年来,中国和世界都发生了太多、太大的变化。社会上似乎流行着这样的看法:中国是经济起飞,人伦和精神境界有所下滑;贪腐多了,雷锋和好人少了;竞争多了,助人为乐少了;钱多了,幸福感少了;问题多了,信心和乐观的正能量少了……
对此,心武先生开出了两个药方:第一,接受现实,和平理性相处。即是说,承认矛盾,不回避问题,但又不能急躁,要跟时代讲和,保持对话关系,发现它的优点和长处,克服它的不足。第二,人与人之间讲究一个“善”字,不能把利益、竞争关系看得过重。人在世一生,需要感情的滋养,人与人之间的第一要义是珍爱,最大的快乐是与人为善,为这世界多添一点点爱。
满场响起了赞同的掌声,我的心弦也被拨动了——高山大河,云际流风,有多久没听到作家们谈起“善”了?
文学的本源,在于善。当腌H的世界在身边迭迭地折腾个没完时,正是文学的惩恶扬善之光,给我们以继续走下去的勇气。文学的存在,在于善。火光熊熊,我们所有的写作,都应该致力于把世界弄得干净一些,明亮一些,温暖一些,值得留恋一些。文学的人心,在于善。歌诗吟文,呕心沥血,没有推动天地人心的品格大善,干脆就不要在这厢风景里盘桓了……
可是,当前的写作就像当下中国人的价值观似的,越来越少关注到这个举足轻重的“善”字。作家们和很多俗人一样,着急忙慌地孜孜于出书、获奖、出名、挣钱、占地盘,唯恐慢了一点就被人超了越,被时代拉了空。就我自己的阅读范围来说,像心武先生这样还心心念念于“善”之文学母题的,真罕见。
我就突然想起一件事,某年读到心武先生的一篇小文章,却至今在我心上镌刻着。当时有一股住着豪宅,却批评北京改造大杂院的声浪,心武先生没跟着加声,却像反潮流的英雄一样,勇敢地站出来说:“长年居住在狭小、阴暗、嘈杂大杂院的平民百姓们,也是有权利盼望拆迁改造的。政府要干的活儿,便是在保护性改造中,找到造福老百姓的平衡点……”
这起码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提起来,心武先生如今也是刻骨铭心。他笑着回忆,当年这篇小文章遭到了非常激烈的批评……
他若有所思地对所有听众说:“作为一个个体生命,我们都是很脆弱的,不可能改变世界。但我们可以直面时代,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好事。”
我心中涌起了十二个字:善为底色,善是价值,善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