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诚是对待信仰的一种认真的态度,而不是信仰本身。一个本无真正信仰的人却做出虔诚的姿态,必是伪善的。
歌德说得好:“虔诚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是通过灵魂的最纯洁的宁静达到最高修养的手段。”
从本义来说,虔诚是面对神圣之物的一种恭敬谦卑的态度。这种态度本身还不是信仰,而只是信仰的一个表征,真正的信仰应是对神圣之物有所领悟。
一个人倘若始终停留在这个表征上,对神圣之物毫无领悟却竭力维持和显示其虔诚的态度,我们就有理由怀疑他的这种态度是装出来的。
所以,我认为歌德接下来说的话是一针见血的:“凡是把虔诚当作目的和目标来标榜的人,大多是伪善的。”
正经不是严肃,就像教条不是真理一样。真理用不着板起面孔来增添它的权威。在那些一本正经的人中间,你几乎找不到一个严肃思考过人生的人。不,他们思考的多半不是人生,而是权力,不是真理,而是利益。
相反,最高的严肃往往貌似玩世不恭。真正严肃思考过人生的人知道生命和理性的限度,他能自嘲,肯宽容,愿意用一个玩笑替受窘的对手解围,给正经的论敌一个教训。他以诙谐的口吻谈说真理,仿佛故意要减弱他的发现的重要性,以便只让它进入真正知音的耳朵。
尤其是在信仰崩溃的时代,那些佯癫装疯的狂人倒是一些太严肃地对待其信仰的人。鲁迅深知此中之理,说嵇康、阮籍表面上毁坏礼教,实则倒是太相信礼教,因为不满意当权者利用和亵渎礼教,才以反礼教的过激行为发泄内心愤想。
怀疑论实在是过于认真看待信仰或知识的结果。哲学史上的怀疑论者大抵都是太认真地要追究人类认识的可靠性,结果反而疑团丛生。
在任何信仰体制之下,多数人并非真有信仰,只是做出相信的样子罢了。于是过分认真的人就起而论究是非,阐释信仰之真谛,结果被视为异端。
有信仰者永远是少数。利益常常借信仰之名交战。
信仰是情感的事,理性不利于信仰。
在一个宗教内部,虔信者大多是一些情感强烈理性薄弱的人。理性强烈情感薄弱的人无意做信徒。介于两者之间的是情感和理性皆强的怀疑者,他们渴望信仰而不易得,精神上最痛苦。以及情感和理性皆弱的盲从者,他们实际上并无信仰,只是随大流罢了。
怀疑来自过分认真。元所用心的人从不怀疑,但也没有信仰。当然,这不妨碍他们以信仰的名义绞杀怀疑者。
有真信仰的人满足于说出真话,喜欢发誓的人往往并无真信仰。
发誓者竭力揣摩对方的心思,他发誓要做的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而是他以为对方希望自己做的事情。如果他揣摩的是地上的人的心思,那是卑怯。如果他揣摩的是天上的神的心思。那就是亵渎了。
《圣经》中说:“不可试探你的上帝。”我认为这是信仰的题中应有之义。谁若试探他的上帝,他就不是真有信仰。
信仰要求的是纯粹,只为所信仰的真理本身而不为别的什么。凡试探者,必定另有所图。仔细想想,试探何其普遍,真信仰何其稀少。做善事图现世善报,干坏事存侥幸之心,当然都是露骨的试探。教堂里的祈祷,佛庙里的许愿,如果以灵验为鹄的,也就都是在试探。
至于企求灵魂升天或来世转运,则不过是把试探的周期延长到了死后。这个问题对于不信教的人同样存在。
你有一种基本的生活信念,在现实的压力下或诱惑下,你发生了动摇,觉得违背一下未必有伤大节——这正是你在试探你的上帝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