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时,在大墙根下,从一块巨石下面便钻出一根嫩苗来。我发现它时,它刚刚横着伸展出来,分辨不出是一株什么植物。过了几日再去看,它已然粗壮了不少,并一个转折向上,叶片也抽出了不少,茎上一层细细的茸毛。我终于认出了它,它存在于我的少年记忆中,没想到在此时此地再度重逢。
面对这样一株小小的秧苗,想起田野里无边的葱郁,很奇怪地,并没有心生孤独的感伤。似乎人们都在赞颂着陡崖之上的青松,同样从岩间生长而出,却似乎一个是顽强,一个是挣扎。想来,对于那棵小小的植株,那块石头亦如山般沉重,那些斜风细雨之于它,更不下于风刀霜剑。而它却很难惹人注目,甚至会遭攀折。或许我们这些平凡的人,背负的压力也如巨石,却依然笑着生活,是顽强还是挣扎?
记起儿时,将一只小甲虫压在石块下,就在南园墙根下的遮风避雨处。我很是残忍地将它的半个身子压住,使之挣脱不出,又不能将它压伤压死。待玩够后,就任它在石下,离开后就忘了此事。过了许多天,忽然想起,便去墙下看。小甲虫依然活着,在那里挣扎着,真不知它是怎样活下来的,吃什么维持生命。将小石块移开,骤然获得自由的它似乎很是惊愕,在原地爬了几圈,最后围着石块爬了一会儿,才钻入墙角的缝隙里去。此时回想起来,真不知它当时看到那石块会想些什么,如果它有思想的话。可是当有朝一日,我们身上的压力忽然消失,会不会有一种失落感,会不会对那些曾经的压力生起一种特别的情绪?
又过了一些日子,再路过大墙下,那株植物已经相当高大,任是谁都能认出它是一株向日葵了。已将近一人高,顶上开出了一个小小的花盘。身躯除了底部有个极曲折的弯度,再向上都是笔直的。它隐藏在绿树之后墙影之中,不知不觉地将一朵花儿绽放。那一朵金黄的花就像一只巨眼,直接看到了我心中种种尘封的美好。真不知当初是谁无意间丢落在这里一粒葵花子,便诞生了这样一个让我感动的生命。我知道,并不是所有岩石下的种子都能生根发芽,都能冲破那厚重的阻隔欣然生长,可是,只要它生长出来了,就值得我去为它动容。
一如人们所说的,生即幸运,活即机遇,只要能生而活,只要不是单纯地为生而活,那么这个世界,便永远值得我们去热爱。就像那个一路磕磕绊绊走来的朋友,她受伤,她沉默,她拼搏,她微笑,她说她不是挣扎不是麻木不是忍耐,而是生活,自然地生活,快乐地生活。压力是什么,不是一种负荷,而是一种生活;学会了生活,再窄的缝隙也可以是天空,任生命恣意生长。
只是说起来如此容易,若是万事临身,又是那样难以洒脱。或许真的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可是有时又的确很需要这样的自我安慰。秋天的时候,当我再次见到那株向日葵,已经粗如手臂,那花盘已经大如盆口,结满了整齐的葵花子。这一刻,很是舒了口气,心上仿佛放下了一份负荷。是啊,何必纠结于过程中的心绪如何,何必纠结于是顽强还是挣扎,只要有了自己的收获,一切就都有意义。
快离开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向日葵下面的那块巨石,却是立刻停下了脚步。向日葵就从石头下面横钻而出,由当初极细的茎到现在的粗壮,历经了整整一个季节的时间。而让我震惊的,却是那一块巨石,向日葵生出的那一端,竟然已经离地而起,足有一拳的距离!很难想象,最初的那一茎纤柔,最终竟能将巨石抬起。
于是心里完全释然,已经不需要再去谈什么理论了。不管是怎样的生长、怎样的生活,重压之下,扭曲的是身躯,而不是方向。所以,在石缝间,在重压下,绽放的,更是一种执着,一种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