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话不容易,让人相信真话也不容易。如果我说不喜欢名牌西装。这话就很难让人相信。很多人惊诧之余,总是从狐疑的笑声中透来诘问:你是买不起就说葡萄酸吧?你是腰缠万贯不想露富吧?是不是刻意矫俗傲物装装名士?是不是故作朴素想混入下一届领导班子?他们问来问去,怎么也不觉得这只是个服装的问题。我无论怎样真怎样实地招供,也不会得到他们的核准。这些人不相信也不能容忍现在还有人斗胆不向往、不崇拜、不眼睛红红地追求名牌奢华,他们已经预设了答案,只需招供者签字画押。他们不能使招供者屈服的时候,就只能瞪大眼恍然大悟:世故,见外,城府深,这号人太爱惜自己的羽毛了,哈哈哈。
他们宽容地大笑,拍拍你的肩膀,表示完全理解并且体谅了你的假话——因为他们也经常需要说假话,这没什么。
在这种情况之下,你还有勇气说真话吗?你是否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说你不想当局长、不想贪污公款、不愿意移居纽约、不喜欢赴宾馆豪宴、不在乎大众对文学的冷落、没兴趣在电视台出镜、也没打算调戏发廊小姐?这当然不是真话的全部。这些真话当然也不像交通规则那样适用于所有的人。问题是这些话在很多人那里,已经被排除于理解范围之外,你能向他们缴出怎样的真实?
大多数人装君子或装小人,无非是在图谋较高的利润回报。在今天,小人的身份几乎是反叛、伪道学的无形勋章,而且可以成为一切享受的免费权。只要狠狠心,谁都可以得到。小人无须对自己的行为作哕哕嗦嗦的道德解释,今天与你拉手拍肩亲热谈友情,要你帮他赚钱扬名,也陪着他玩玩感情,明天就可以翻脸不认人,以小人这张超级信用卡来结算一切账单,了却一切责任和指责。既是小人,当然就可以无情无义无法无天,当然可以说假话、造假账、流假泪、谈假爱,谁能对小人认真呢?这就是当小人的实惠。他们在物质实惠之后,还要把所有被他们利用过的人判为小人,不承认帮助和被帮助有什么不同,不承认人间还有什么好意。因此他们永远不欠谁,走到哪里都潇洒——这就更添了心理实惠。
除了潇洒之外,强行把自己装成小人还有一个特别的好处,就是主动糟践自己反倒更容易诱钓他人的赞誉。在这个高科技时代,凡事都不能傻干,倘若一开始就把自己端成君子,好话讲得太多,人家一齐要你兑现时岂不为难?因此最好事先降低对方的期望值,把自己往坏里损,损到对方不忍心也不好意思的程度,到时候兴之所至做了一点不那么小人的事,给对方意外的惊喜,对方便易于产生好感。其实这也是先抑后扬、欲擒故纵的手段,曲线做君子的路线,在实际生活中每每行之有效。但恰恰就在这里,很多自诩小人者泄露出自己的不彻底性和不坚定性——他们居然还暗暗想着给人好感,居然暗藏着君子梦。与真君子的不同点只在于,他们策略高明一些,做起来会省力一些,投入少而产出多,是成本更为低廉的君子制作术。
这样看来,当一个真小人还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当来当去,一走神就还会怀念当君子的虚荣,还会鬼使神差地往君子的神位上蹿,落下一个“伪”字,正如某些伪君子一不小心就会暴露出小人的嘴脸。伪小人作为伪君子的换代产品,是对伪君子的逆反和补充,也是一种文化伪势力,伪小人从根本上说与多数人一样,不那么坏也不那么好,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惜的只是,有一样东西失去以后就永远不可复得。那就是他们最常在流行歌中宣言要得到的:真实。
真实是令现代人最为疑惑的问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