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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叫父亲的骨头

  父亲一辈子都很瘦,从来没有胖过,像一根立起来的骨头。
  
  母亲糖尿病并发症导致眼盲,由父亲来照顾,一辈子没做过饭的父亲,开始学着做饭。我提出来接他们一起住,父亲不肯,说楼房不方便,住在平房每天可以带母亲出去晒晒太阳。他让我们放心,说可以照顾好母亲。不论我们怎样劝说,都不为所动。父亲一辈子都这样,倔强得很,用母亲的话说,那是一根倔强的老骨头。
  
  妻子和我说,“有时候看咱爸弯着腰点炉子半天直不起腰来,就那么弓着一路走进屋子,我心里可不得劲儿了。前半辈子弯腰槎蟀氡沧油溲习槎永床晃约夯睿馐敲挥凶约旱囊槐沧影。”
  
  父亲退休前是工厂里的车工,每天弯腰在机床前,一站就是四十多年。
  
  我曾经勾着他的脖颈,把他当一棵树上下攀爬,也曾把他当成秋千架,惬意地晃荡,那时候他还年轻,站得笔直。现在,岁月和万有引力合谋将他压弯。
  
  父亲一直瘦着,仔细想想,他又怎么能够胖得起来呢?家里的经济条件一直不好,母亲身体差,没法出去工作,一家六口都指望着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每月的口粮不等到月底就吃没了,父亲总是和粮店的人说好话,提前把下月的粮食支出来。在我们这些小豺狼虎豹面前,父亲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这根倔强的骨头,一直都是硬邦邦的,这大概就是我不喜欢让他抱的原因吧。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父亲在门口张着树叉子一样的双臂做拥抱状,我却从他胳膊底下“嗖”的一下钻了过去。“小兔崽子”,父亲骂了一句,悻悻然跟着进了屋。后来才知道,那一次,父亲在单位得了劳模奖,奖励了一个大猪头,那是他表达快乐的方式,可是我却扫了他的兴。
  
  这还是一根险象环生的骨头。父亲这一生做过太多惊险的事情,上山砍柴,砍到脚背,骨头都露了出来,所幸及时送往医院才保住了右脚。还有一次,中指被车床绞到,皮开肉绽,伤口愈合后,右手的中指就永远打不了弯了,总是那么直愣愣的,我都替它累。
  
  父亲手巧,闲暇时会做点儿灯笼卖,多少可以贴补一下家用。可毕竟时间有限,做得不多,谁事先订好了给谁做。一次,一个人出了几倍的价钱要买父亲预订出去的那只灯笼,父亲拒绝了,不卑不亢地说:“人总得讲究个信用,不能为钱坏了规矩,不然这世道怕是要乱套的。”
  
  那一刻,我觉得这世间,只有一个词可以配得上父亲,那就是骨头——有骨气而且讲诚信的骨头。
  
  那一年,我的叛逆让他头疼,我的逃离令他神伤。他将所有的脚印放出去,天涯海角去找我。深夜,他把脸伸进晚秋,清晨转过身来,须发皆白。
  
  与他相见的那一刻,我看见了雪白的骨头。
  
  有一次,父亲问我对死亡的看法。我想了想说,人死了,万事皆休,什么都没有了。父亲说:“也不尽然,你爷爷死后,我从炉膛里还捧回了四捧骨灰,热乎乎的,似乎还带着活着时的体温。”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内心是酸楚的,我不敢想象,将来的某一天,父亲离我而去,这根老骨头,会变化成多少思念的骨灰。
  
  如若父亲不在了,还有什么可以让我称之为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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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睡着了,小小的一团骨头。我替他盖被,看到那根永远向前伸着的中指,像个站岗的士兵,没有人来换岗,只能孤独地站在那里,直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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