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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英雄

  那是1973年,一位老首长对我说:“咱们晋察冀有个有名的战斗英雄,叫樊金堂……去延安学习,以后到了东北,现在在辽宁。他挨了好几回整,目前下放某地,想回山西来,你帮个忙,把他调回来吧。”我说:“行。”

  樊金堂回到太原三个月不能分配,后来知道这些情况,直奔北京,去找他的老首长们。他人还没回来,电话来了。当时的省革委会主任过问此事,指示“妥善安排”。

  他回来以后,我们才认识。我的老首长曾经多次向我讲述樊金堂的战斗故事。我同他认识以后,便常常问他。

  樊金堂本质上是个侠客。他年轻时剽悍得很。他的大队最善于行军,尤其善于夜行军,他说打哪里就打哪里,三十里五十里,转眼就到;说拿哪个据点,手到擒来。搞得日本鬼子顾此失彼,焦头烂额。认真说来,日本鬼子也向他学习,学会了长途奔袭。有一次,军区抗敌剧社在某地演出,日本鬼子六十里奔袭,两路包围。聂荣臻司令员立即命令樊金堂大队去解围。电话上说:“把演员们都抢救出来,一个不能损失!”樊金堂的大队跑步赶往出事地点。他要求他的战士们:“男演员一个战士拉一个,女演员跑不动,背也把她们背出来!”他们赶到时,日本鬼子的包围圈已经合拢。他们冲进去,把演员都救出来了。那真是枪林弹雨……日本鬼子也蒙了。他们绝没想到,樊金堂会有这一手,他真敢往包围圈里头冲……

  当时驻军定襄县一带的一个日本联队长,相当于团长,叫什么,樊金堂说过,我忘了。这位联队长也是突发奇想,忽然给樊金堂写了一封信,说:“非常敬佩樊大队长,想同樊大队长见一面,不知能否垂允?”这一类的话,倒也十分的客气。樊金堂的豪侠气概一下子就表现出来了。批其信尾,说“愿奉教”,定了时间、地点,最后是:“在下恭候,樊金堂。”

  在约定的时间,那联队长带了一个翻译,不带武器,真的来了。战士们问:“来了两个鬼子,打不打?”樊金堂说:“别打哟!咱们要以礼相待。”两人见面,互致敬礼,握手言欢,然后就在农村茅舍里的土炕上分宾主落座。那联队长首先说了一大套如何敬佩樊大队长的话……樊金堂忙命炊事员炒几个菜。两人除了不谈打仗的事,别的什么都谈。

  根据樊金堂的描述,我猜想这位联队长很可能是个绅士,很有派头,文质彬彬,翻译说他懂中文,熟悉中国古代典籍。而在他对面坐的樊金堂,却是个典型的中国农民,家庭成分中农,父亲是乡村教师。樊金堂身板粗壮,异常憨厚,初中毕业,不善言谈,只是说:“今日相见,万分荣幸,请喝酒,请用菜……”

  当被问到:“樊大队长娶媳妇没有?”樊金堂差不多脸都要红了。那时候他才19岁,还没有结婚。

  临分手时,联队长说道:“樊大队长,有什么需要,兄弟一定帮忙,一定尽力。”樊金堂实际上是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他说:“我需要一挺歪把子机枪,两箱子弹。”联队长说:“一定办到。”在双方激烈的战争之中,开这种玩笑,古今中外是不多见的。谁知那联队长一言九鼎。

  隔了几天,前沿哨所报告说:“有两个鬼子,带着几个民夫,打着白旗,进山了。”樊金堂命令道:“既然是打着白旗,就不要打。看他们来干什么……”进山来才知道,两个日本兵,轮流扛着一挺日本造的歪把子机枪,后边四个民夫,抬着两箱子弹。樊金堂收到这些东西,高兴极了,嘴里不停地说着:“够朋友,够朋友。”请两个日本兵吃完饭,樊金堂写了一封意思是“收到了”的回信,交给两个日本兵。

  那两个日本兵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了半天才把意思说清:“联队长的命令,把东西送交樊大队长,就不用回去了,算我们逃亡了,真要回去,是要被枪毙的……”这把樊金堂给难住了。后来才想起来,把他们送军区。电话上聂司令员说:“这么大的事情,你樊金堂既不请示,也不报告……”樊金堂嘿嘿一笑。后来对人说:“一个日本人,想见我,这有什么可报告的。”这种事在他来说,好像稀松平常。

  聂司令员非常喜欢他,很关心他,想培养他,就把他送到延安去学习。樊金堂参加革命,就是为了打日本,延安没有日本可打,只好安心学习。正赶上边区开展大生产运动,他劳动积极,表现好。后来见他老实可靠,枪又打得准,就叫他去跑运销。他腰里插两把驳壳枪,一个人押着十几个骡驮子,北走包头,西闯兰州。路上土匪甚多,别人经常出事,他从来没有出过事。我问他:“你怎么不出事?”他说:“我没碰上过,真要碰上,自然也是凶多吉少。”他总是喜欢把事情往平淡里说,在他嘴里没有惊险事情。不过,他想这很可能是他的威名远扬的缘故。当时没有见过他的人,也知道有个樊金堂,厉害。

  学习完,任命他为后勤部长,师的架子,日本投降后开赴东北,便成了一个军,他依然是后勤部长。有人告诉我,行军路上,他看见一个放羊的老汉正蹲在路边抽烟,他装好一袋烟走过去:“老大爷,对个火。”把烟抽着,他也蹲下了。“老大爷,光景怎么样?”老汉就哭起穷来。他一回头喊道:“通信员,从骡驮子上拿一捆票子来。”他把那捆票子放到放羊老汉的脚前,说:“改善改善吧。”

  也是这次行军,从他家乡过,正好赶上一个庙会。听说樊金堂回来了,人们不看戏,都跑去看樊金堂。樊金堂的豪侠气概又上来了。庙会上有一排溜饭棚,他对卖饭的说:“凡来看樊金堂的,都管饭,最后我给结账。”那次事情闹大了……反正也不怕,他是后勤部长,有钱。碰上一个小时候的同学,又是老战友,当时是县里的干部,腆着脸对他说:“金堂,我看你这手枪特别好,我挺喜欢,送给我吧。”樊金堂说话不打磕:“拿去吧。”听说那次荣归故里,光手枪送人好几支。

  这种事情,严格地说,拿公家的财物,随便送人,不能算对。不过在从前,就是首长知道了,骂一声:“他妈的樊金堂,胡闹!”也就过去了。那时候人们甚至传颂着樊金堂的这种严重违纪行为,哈哈一笑完事。

  事情总是朝着日益严重的方向发展。解放后第一个运动是三反运动(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反对官僚主义),樊金堂身为后勤部长,自然是在劫难逃。

  此后的历次运动,都跑不了樊金堂。樊金堂命大,开除、下放、坐监、劳改……总算没有被整死。

  三中全会以后,组织上主动给他落实政策。他晚年,喜欢吊儿郎当,爱喝酒,爱下棋。时常蹲在马路边,跟人下棋。

  有一次他老伴路明对我们说:“老樊下乡去了。这回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给他带了十五条烟,够他三个月抽的。”谁知刚一个月,他就回来了。我一见大吃一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笑一笑说:“没烟抽了。”我说:“路明说给你带了十五条烟,这么快就抽完了,怎么抽法?”他说:“我当队长,一开会,拿出烟来大家抽……”豪气不减当年,真是禀性难移。

  最近几年,见面不多。忽然听说,老樊病故了。我难过极了,我老伴急忙买来挽幛。深夜,我写了:“伟大的民族英雄樊金堂同志永垂不朽!”我当时是泪流满面。第二天,我和老伴赶过去,一同在老樊遗像前三鞠躬。

  樊金堂逝世于定襄县。听说给他送葬的有好几千人,许多老汉,七八十岁的人,都哭了。他们哭什么?我猜想,他们是哭历史,历史结束了,昔日的光荣早已灰飞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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