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她尹小跳,是我从书上看到的名字。
她说她不会循规蹈矩地走路,她喜欢跳来跳去地走在路上。肩膀耸动的频率与时钟的秒针一样。她偶尔会失踪一天,骑单车在老城区转来转去。老城区的地下全是煤矿,居民们已经集体搬迁到新城区两年了。这让她的爸爸妈妈还有戴眼镜的班主任暴跳如雷。尹小跳的理想是做一个护士,因为她喜欢一个给她打针的男医生。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交换过理想,我的理想是做一个邮局的职员,可以每天码那些厚厚的信封,把它们送到街道上的各个角落。
尹小跳喜欢把额头亮出来,决不留一丝刘海,把马尾巴辫子扎得高高的。走路的时候合着步伐一耸一耸。她在每一堂语文课上都睡觉,但从不打呼噜。她喜欢吃泡泡糖,站在窗台前不厌其烦地吹,然后在某个时刻把它堵在办公室的锁眼上。
我喜欢尹小跳,因为她是我所不能成为的那种人,就像延伸的自己的片断。无论自己还是他人,都没有酣畅淋漓的人生,总是打成碎片,纷纷扬扬地落在某某某头上。落在头上的都是缺陷,永远失去另一种可能性。尹小跳不讨厌我,她说从第一次见到我,就觉得我们迟早是一路人。第一次,下着大雨,在伞的世界里碰碰撞撞地遇到的那个人就是我。她说她轻易地就感觉到了将来的样子。这些话,我们只说过一次,便不再提起它。我们在夏天的午后一起去镇上的书店买那种过期杂志。我喜欢一个叫做“民国春秋”的栏目,远一点的时代,哪怕琐碎的东西都带着光芒。她什么杂志都不喜欢,除了租武侠小说就喜欢和卖书的老板起腻。尹小跳不讨厌我。我们在冬天的夜里,沿着与校门平行的马路,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再返回。偶尔会说到未来。她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考上大学,如果我将来很穷就没意思了,她说到未来的穷困生活就叹一口长长的气。我说我是一定要考上大学的,我赚了钱,一定保证你衣食无忧。我把读大学与赚很多钱划上等号,对于多年以后的事我没有什么预见能力。
我相信自己说这些话完全是受了《夏洛的网》的蛊惑,从第一次看到它,我就迷上了这本书,一直随身携带着它,我对前途有一种悲观的预计,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独自去闯世界的春天的猪,幻想有一只叫做夏洛的蜘蛛与我在一起。但是,有时候我也角色混乱,一会是威尔伯,一会是夏洛,一会是那个叫弗恩的小学生,这个幻想第一个感动的人就是自己,经常被自己幻想的故事打动。然后就是尹小跳,她说,我相信你。
那年夏天,她分了我五本特藏的武侠小说,带我去了一趟老城区,瓦砾、石子、拆迁的店铺,还有上了水的农田。废墟之上有不少过来访旧的人,拄拐杖的老爷爷,牵手的情侣,还有一队小学生。我们在接吻的情侣面前装作看不见,侧过头去,对视着挤一下眼睛。
我不喜欢学习,可是我很努力地把成绩弄成前三名;我不喜欢学数学,我总是努力偶尔把数学考个第一,这是一种惯性运动。这都预示了我的前程,一边讨厌教育制度,一边努力考上大学,读让爸爸妈妈骄傲的学位。尹小跳聪明,所有的课程她都可以对付,偶尔有不俗的成绩,她就喜欢说,一切都没劲极了。
二
尹小跳叫我赵朗,是我妈妈取的名字,她在怀孕的无聊日子里听到的一个广播剧里的名字。尹小跳说,赵朗,你陪我去一趟医务室,我病了。她几乎每个月都要感冒一次,用鼻音很重的腔调和我说简单的话,然后就咳嗽,拿一块白色的手帕遮住嘴巴,不要靠近我,我是重感冒患者。
我和尹小跳的友谊在漫长的夏季里经历了彼此的验证,和一个朋友熟悉得就像面对自己。这个时刻,聊天大部分内容是在重复,一次次地去明确第一次表达不到位的意思。我们喜欢说点关于唯一的话题。朋友中,你是唯一的××,像一个填空题,根据彼时彼地的情势填补上。
在有的年纪,希望有一种秘密与别人分享,那些看起来不成为秘密的秘密,在黑暗中吹口哨的男生是谁,那些传说中的人与事,用这些传闻丈量着友谊或者其他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