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人傻,钱多,速来!
(新下海三陪小姐的电报用语)
媒介报道河北廉政风暴,记者顺手捎带出这个细节–在隶属于邯郸市的某县,一位浓妆艳抹、神气十足、刚刚下海的三陪小姐兴冲冲地给仍在家乡种地的小姐妹发出一封电报—电报主题不过是一起下海,可其用语简明扼要:
此处人傻,钱多,速来!
人傻:大约指当地人对于现状理解的模糊和含混。改革开放,苍蝇臭虫跟着一起进来,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举国欢跃,敲锣打鼓摆苍蝇大餐或臭虫盛宴;
钱多:据传媒报道,经查实,当地一些官员,在嫖妓时,多为公款消费–这是挥金如土的秘密,也是小姐钱多印象的来源;
速来:这当然是一种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江湖气。可这样的江湖气因为短视、因为无知、因为愚昧、因为贪婪而让人欲哭无泪……
放大这个短语,能够洞见社会剧烈变迁以及在变迁中一些人心灵迅速异常的荒漠化。这样的荒漠,具体说,就是价值体系的颠倒。多元当然好。可颠倒黑白该怎么说?情色交易对于所谓现代化是一个巨大讽刺:人类在情色一事上,是在堕落还是在成长?当年的西门庆的眠花宿柳,好像还不能用公款现金或是转账支票?甚至连所得税乃至于增值税也一并逃了?
这样,抛开这个短语背后原始积累鲜血淋漓的贪婪不说,本语堪称生动传神–那小姐未必念完高中,可切身切肤的体验给了她真切的灵感。它再次证明创作来源于生活!
从那天起,我给自己判了三年徒刑!
(一位面的师傅的话)
媒介报道一位出租车师傅的耐劳与勤勉,读完像一篇劳模事迹报告。对于报道中的事实,没多少疑问,有疑问的是这类事实的表述方式。文化大革命早已结束,可那种空疏的、不合逻辑,尤其不合人性的表述方式,却不会一夜之间雨打风吹去。
巧的是,一次在面的上与师傅闲聊,无意间聊到工作,聊到个人奋斗,聊到发家致富。那位师傅很年轻。他说原来在单位开车,很穷,很被人看不起……后来,因为一件人事纠纷,被对方侮蔑为穷得叮当响,于是下海干出租,开上面的–
从那天起,我就给自己判了三年徒刑!我给自己定了好些纪律–每天说几点出来就几点出来,说几点回去就几点回去!吃饭时间说十分钟绝对不吃十一分钟!饭馆的饭绝对不吃!太贵!还脏!我每天两张烙饼一暖壶开水!自个儿给自个儿判了,劲儿就来了–活儿再不顺,一天也至少要对撅干上12个钟点……
……三年下来,他还完全部买车贷款。
……三年下来,他个人存折上添进20万。
这20万不是期货贸易者手中的20万,也不是金融投资者手中的20万。它是一个底层劳动者一滴一滴一分一分锱铢必较用力气换来的。
自然,我更对它独特的、有个性、有气势的表述印象深。而媒体文本的相似题材报道,苍白不说,其实也是一种失真。在如此情境中,语体的优劣便不再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优劣。劣质的语言常常将真实的东西传播成为一种虚假的东西。
毛泽东与斯诺聊天,说:我这个人是‘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这段话,斯诺先生当时没大听懂,及至成文,变成我是一个手执雨伞云游世间的孤僧。斯诺的意思与毛泽东原意已不是一个意思。性格变了,风采变了,味道变了–全错。
该出手时就出手
(电视连续剧《水浒》片尾曲歌词)
《水浒传》是一部全力张扬个性的小说。不过,到了英雄排座次后,它立刻变得特别难看。难看的原因,不全因为众兄弟都被招了鸟安……自打一百单八将被捆到一起后,便越来越像乌合之众。单看都是好山水,拢到一处,却成了杂货铺。好汉挨着好汉,对比弱了,张力小了,个性丢了。
这样看,该出手时就出手一语迅速风靡,最主要的,是因为它合盘托出了一把鲜亮的个性。这里的出手,当是个性魅力的出手,思想风头的出手……反正它不会是集体听报告,更不是排排坐,吃果果,或者一站一大片,打太极拳。
而且,仔细想,此语还像一道多解多元方程:杀价的、宰熟的、捞票的……等等,现时都正该出手时就出手。这就是说,当多种不同质的炸药被捆到一起后,一个短语便进入到通常所谓信息复合状态:当千言万语千层万次千思万想汇成一句话,而这句话又赶巧深刻地契合了某种当下社会心态后,它不流行谁流行?
是,对这样的流行负有连带责任的,还有媒体的选择。一般说,电视媒体,尤其是一部品质上佳的电视连续剧,其影响范围,尤为大焉。而说到对当下社会心情的契合,有个现成的巧合–与曾经风靡一时的流行歌曲《心太软》向隅独泣的叙述风格相比,该出手时就出手一语的语貌仿佛快刀。泣了一年,刚好有一把朗朗上口的刀闪亮登场,也便招引无数唇舌跟着它不胫而走。
没本事的人才开自己的车呢!
(一位买车者的自言自语)
朋友买车,不管买什么车,都让人高兴。高兴就道贺……至于道贺道出一句妙语,算是意外。意外收获。
道贺就是说好听的。这类好听的,像岁末贺卡上的祝辞,也像发放年终奖金时的演讲。人家买车,你如果打心眼里愤慨,不如闭嘴。
当然,究竟是怎样的好听的,已经全忘。概言之,无非事业有成、成绩显著、保值消费、时尚新宠之类。没想到,朋友却说:老实人、没本事的人才开自己的车!神通广大者,紧握权柄者,要过开车瘾,开的也是公家车–开公家车,烧公家油,走公家路,办自己事–那才是真本事!
朋友的话,不像是那种因仇富而心理失衡者的咬牙切齿。我道贺中的成功,是就自食其力、自力更生而言。可朋友话语所言有本事,则属权力与地位层面的成功–常常,对话就像两只碰碰船,矛盾或砥牾的水花在碰撞中飞溅而起。
这样看,他开的车与他开的自己的车与他开的自己买的车,细细比较,差异极大。一般泛指层面的说辞当然可以不计较,可一旦涉及到养路费、年检、保养费、油钱等,其含义中的微妙差别就变成支出的巨大差额–将公车完全当作私车用,支出是零;而真正意义上的私家车,支出则必定是百分之百……
经常,在含混的语言背后,其实刚好包含着最清晰的不同。
朋友之妻不客气
(一个朋友的俏皮话)
当很多婚外恋发生在熟人、朋友之间后,先是吃惊,然后是奇怪。
可再一想,奇怪也就没了。如果这样的事情也要奇怪,那今天,需要奇怪的事情会奇怪不过来。比如本语,不过将朋友之妻不可欺的老话儿变动了两个字,可它记录下来的却是惊人的文明成长。而且,虽然不客气一语用了轻松、调侃口吻,可这样的调侃多少令人害怕–它是那种让人越想越害怕的害怕。它就像从一张干净纸的背后洇过来的脏颜色:抠不下去,剜不出来,擦不干净,触目惊心。
是,这是一句玩笑话。可怕是说如果你把它当真。不过,在玩笑中折射出的世事人心,却可能是一种抽象的真实,不全是假。真的连朋友的妻子也不客气,世事人情该怎样粗砺、冷漠?将朋友之妻不客气置换成过去的老话,就是兔子要吃窝边草–
是,这是一个悲哀的胃口。
语言最有可能成为传达真相的媒质。甚至说,它本身常常就是真相。在民间语汇大量库存中,尤其如此。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这样的媒质不仅钩住了一团喜悦之情,而且它就像一篇社论一般,点评了一个真实瞬间。
人民是不怕麻烦的!
(话剧《坏话一条街》台词)
在话剧《坏话一条街》中,说到长城的砖头都跑哪儿去了,神秘人说:都被人民拆回家去砌猪圈了。
耳聪:不会吧?拆长城的砖多麻烦呀!
神秘人:你不了解人民,人民是不怕麻烦的!
–神秘人的话有道理。
为省下几块钱而每天中午搭伙吃饭,麻烦不麻烦?可大学里的许多贫困生几年如一日就在这么做。在作家何健民作品《落泪是金》中,很多贫困生说,搭伙吃饭,省钱不说,尊严也多少保住一点儿。而自己单吃,整天看别人吃好的,心理不平衡……人民是不怕麻烦的!
一个朋友问我假矿泉水的利有多大?我说五毛。他说瞎说。我说,那你说有多大?他开始一笔一笔给我算账。从自来水多少钱一吨,到加封瓶盖多少钱一个。算下来,一瓶售价在两块五的假矿泉水,至少可以赚两块……朋友说,认识一个做假水的,良心还好,怕自来水不干净,买来矿泉壶,专门制作从矿泉壶里流出来的矿泉水……这样罗嗦烦琐的违法乱纪在看了《坏话一条街》后全明白了……人民是不怕麻烦的!
一次打的,师傅长吁短叹,为下岗人太多着急。说,下岗人太多,莫不如让大家早点退休。我说,怎么早?他说,男的五十,女的四十五。我说,那又怎么样呢?他说,那就好了,那就没那么多下岗的了……我说,背着抱着一样沉。他说那可不一样,退休的心情和下岗的心情能一样么?我一想,也对。虽然早退下来,还是要找事儿干,还是麻烦……不过,人民是不怕麻烦的!
一句寻常话能否快速流行,一是看它脱离了原有语境后是否还能诱人联想;一是看它话语包装的袋子是否具有良好弹性,以便在与原语境完全不相干的情境中进行新意义的再次充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