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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特务

常有松到河北省一个小城市汽车修理厂上班的时候,还不到30岁,那是1971年。他不是本地人,说一口不是京腔的普通话,问他是哪里人,他笼统地说东北。再细问,不说了。他的工种是修理发动机,技术很好。那时车很杂,路面上跑的全是美国的道奇、苏联的吉斯和嘎斯、罗马尼亚的布切奇等,县级干部甚至有坐美国中吉普的。就这些古怪的东西到了他手里,三捣鼓两捣鼓就手到病除。

他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浑身透着精神,对人很和气,甚至有些卑微,见谁都是点头哈腰展笑脸,人缘很好。不到两年,组织就给他介绍了个对象结婚,生了一个胖小子。在大家眼里,他也就是个极普通的人。

可渐渐地,大家觉得他不普通了,事情起源于一次和同事到省城采购一种机械配件。坐班车返回的时候,司机突然停下了车,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车上正好有医生,诊断为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上医院。可此地离返回城市还有100公里,谁开车呢?那时还不像现在,鸡啊、猫啊、狗啊的都能开两下,司机像飞行员一样金贵。万分紧急关头,常有松走到驾驶座位上,说声我来吧,就娴熟地发动、踩离合器、挂挡、起步,行驶起来更是风驰电掣,让人瞠目结舌。到医院后,医生说再晚一些就有危险了。工友问他什么时候学会的开车,他说胆大瞎蒙。工友说,那可是大客车啊!

还有一次,一座楼房失火,一个3岁的小孩被截在三楼上,在窗口冲着外面哇哇大哭。这时,大火已经封住了楼口,找梯子又来不及。万分紧急时刻,常有松从人群里窜出来,顺着雨水管道就往上爬,那利索劲就像猴爬树。下来时更是惊世骇俗,在屋里找了根麻绳捆在窗框上,然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握着绳子往下溜,中间还像汤秋千一样蹬了一脚墙体,不等大家反应过来,早已安然站在了地面上。

最壮烈的一次是他下夜班回家,路上遇见三个流氓强奸一个妇女,常有松上前制止,那三个人手里都有家伙,把常有松围起来要动手,也不知常有松用了什么手段,不到一分钟全打趴下,公安局来人后发现,几个人不同部位都有骨折。自此,大家知道原来他又是一个武术高手。

大家从此对他高看一眼,但也有人动了心思。那年头,人们阶级斗争的弦绷得都紧,有人就向公安局检举:此人身怀绝技,平日又装老实、装无能,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奇怪的是公安局并没有反应。有人到办公室查看他的档案,才知道人家那东西根本就不在厂里,据说在公安局保存着呢。

直到1985年前后,这个谜总算解开了。那时,苏联已经进入戈尔巴乔夫时代,中苏又友好了。有一天,市政府外事办一千人来到厂里,指名要见常有松。常有松刚进办公室,就听一声: “米沙!”一个黄头发、又高又胖的女人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常有松搬起女人的脸来端详一下,也止不住老泪纵横,然后两人鸟语一样叽里咕噜地交谈起来。趁着这当儿,厂里人才向外事办打听到了一些情况,原来常有松年轻时在苏联待过,这个女人名叫娜达莎,是常有松的前妻、苏联的“秦香莲”。

常有松麻烦了,这个苏联女人自分别后一直痴情地等着他,这次来打算不走了。常有松的中国老婆知道真相后,又寻死寻活地闹,坚决不允许苏联大娘们留。法律不可能因为感人就网开一面,允许多妻制,常有松必须两者选其一,他当然选择了中国妻子。费了好大劲,这才劝服了娜达莎,女人一把鼻子一把泪回了苏联。

这时,常有松的档案发回了厂子,常有松对自己的过去也不再缄口,一切谜团自然解开了。

他祖籍是黑龙江省一个靠近苏联边境的地方,1960年前后,中国发生了空前的灾害,17岁的他听信了苏联吃得饱、穿得暖的广播,和村里人结伙跑了过去。情报机关看中他矫健的身体和机智的反应,就吸收他干起了谍报,并起了苏联名字米高扬斯基。几年中,他接受了严格的训练,射击、擒拿、驾驶、爆破、发报、攀登、跟踪等无一不通。成年以后,为了用情网缠住他,又安排娶了美丽的俄罗斯姑娘娜达莎。1969年,珍宝岛事件以后,苏联加快了颠覆中国的节奏,他被派往中国搞情报。谁知入境还不到一天,他就自首了。

说起他自首的原因,还有些搞笑。

他从火车上下来的第一站,是东北的一个中等城市,时间正是早晨。出了站口,他正想找个“二等”(自行车)送他去一个地方接头,高音喇叭奏起了《东方红》,广场的人们不约而同向候车室前的领袖像靠拢。他正在纳闷,一个带红袖章的走来, “发什么愣,不知现在什么时间吗?跟我走!”常有松第一次有了要被捕的想法。到了跟前,才知道要搞仪式。大家手挥“红宝书”先是“万寿无疆”,后又“身体健康”,紧接着一段音乐响起,有些朝鲜族风格,好像还有歌词“……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大家都手舞足蹈起来。常有松手足无措,不知该干什么。音乐刚停,几个人上来就把他扭住了,厉声问: “为什么不跳?”“我不会。”“混蛋!还有中国人不会跳忠字舞的?”接着他被扭送至车站“三结合”治安领导小组接受询问:什么成分?直系和非直系亲属有没有政治问题和被人民政权镇压?是不是对领袖怀有不满情绪?有没有贫下中农管理委员会开出的外出证明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勉强过关,还让一个“小脚侦缉队”老太太教了一个小时的舞蹈这才放行。

折腾了一早晨,有些饿了,他就踱到一处国营饭馆吃些早饭,想买2两粮票果子和一碗豆浆,还没等他说话,开票的服务员突然吟到: “喜看稻菽千重浪。”常有松心里一惊:这里并不是接头地点啊,暗号也不是这么说的。他紧张地左右看了看,好像危险正在迫近。服务员说: “你这人,到底吃不吃?”常有松说: “吃啊。”服务员: “为什么不回答我?”常有松: “我怎么回答?”服务员: “你从国外来的吧?”常有松说: “你怎么知道?”说话不由露了馅,好在服务员也弱智,“中国人哪有不会的。”这时,一个老头走了过来,先说句:“遍地英雄下夕烟。”然后说:“二妮儿,就别难为他了,肯定是小地方来的。”然后一本正经地对常有松说: “年轻人,你也够胆大的,不背些语录和诗词就敢出门,回去好好学习。”常有松这才吃了顿饭。

吃完饭,沿着一条街道随便走,路过一个军事机关,刚过哨卡,那个决定他一生的时刻就到了。就听后面的战士突然高声喊道: “资达齐,阿鲁儿日野,涅不尿你……胃里杂意……杂母喏意……”

常有松腿上就像灌了铅一样走不动了,然后缓缓地举起了双手。好大一会儿不见动静,他壮着胆子回头一看,哨兵眼睛并没有看他,拿着个笔记本还在那里一遍一遍地念诵。他这才明白,人家在练俄语。

你道那哨兵念什么?原来部队正在备战,想象敌就是苏联,人人都要学习战场用语。这个战士可能文化低,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音标,就用汉字标音,发音也不伦不类,但那一组词常有松却听出了大概意思: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举起手来!跟我走!

常有松放下手心里想,这才几个小时啊,就寸步难行。早听说祖国人民警惕性特高,抓特务也特有兴趣,就我这样,走不到晚上准被捕,与其让人家抓住,还不如自首。

常有松自首了。进境以来一件坏事也没做,还交代出了上一站、下一站的接头人,公安机关根据这个线索,鸡生蛋、蛋生鸡,竟然挖出了几十个潜伏特务。常有松不但无罪而且有功,被无罪释放。考虑到苏联情报部门可能追杀,就让他改名换姓,安排在河北省一个封闭的小城市,这里没有驻军,军分区仅有一个独立连。

这件事明了以后,大家也就不忌讳了,再见了面就叫他“常特务”,常特务也不挑理,一叫就应。那个俄罗斯女人年年都来中国看他一两次,来一次中国老婆就和他打一次架,闹得他苦不堪言。

转眼就到了一九九几年,这时已经是叶利钦时代了,俄罗斯也搞改革,叫什么“休克疗法”,什么意思他不懂,但中俄贸易却搞得热火朝天。好几个大款想邀请他担任翻译,但中国老婆不让,怕他回俄罗斯找那个大娘们儿。他一说要出去,她就说抹脖子,常有松只好放弃。眼见跑俄罗斯的人都成了百万、千万元的主儿,常有松就抱怨,老婆说:“咱退休的钱够花,你要真有了钱,早就把俺们娘俩甩了。”老常说: “你不就是怕我找娜达莎吗?”老婆说:“娜达莎你早就看不上了,说不定要找什么娜娃、莎娃。”

敢情她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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