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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飘落的四分之一的爱

梦里,我从一个模糊的所在拼命跑向前方,因为我看到这个走廊尽头的窗外,一枚硕大的似曾相识的梧桐的叶子飘飘摇摇地缓缓下沉,仿佛就在我触手可及的距离,可当我试图去承载的那一刻,才发现我和它是那么远那么远……一次次伸手都是徒劳的,我只有竭尽全力地向那扇窗户狂奔。终于,我触到窗户了,却只看到它在我力所不能及的眼底重重地坠下,朝向眼下漆暗无底的深渊。
醒来后,我那么奇怪竟清晰地记得这梦境,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急切地去追寻一枚落叶一枚已经失去生命的黯淡的落叶
晨读时分,我感觉自己还朦胧着,还存在于梦中,可是表姐就那样一袭黑衣冷不丁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世界在那瞬间明朗了,只是我梦里的世界明朗了。是的,我的祖父,一定是我年老的祖父,她把噩耗说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而我只是平静地点头。因为我早在心里是知道的啊!
回家的路,一个人打车。静静地呆在那儿,泪突然间飞瀑一样扑上了我的脸。我痴痴地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杨,心想,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吗?
祖父属马,我也属马。我不是他的女儿,可我是他的四分之一,马的桀骜不驯,我和他都有。我们祖孙俩共有的暴躁的脾气,在那个时候,只有祖父知道,我不知道。是呀,我一个幼稚园的娃娃,怎么会知道呢?于是,当祖父一遍又一遍地讲“日子这么犟,不是妞妞想怎样就怎样啊”,试图重塑小孙孙的性格时,我的注意力正在天空里的风筝上飞着呢。他的话在我的意识里太轻太轻,不小心被风吹散了。
祖父注重性格不是空穴来风。因着他火爆的性格,我的父亲作为长子,从小就不和他亲近。在他生命的最后几日,生活都无法自理了,还是不许父亲背他去厕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究竟还是不肯原谅他的宿敌,哪怕那是他的儿子。
在父亲与祖父的战争中,母亲是向着父亲的,而我只相信我的母亲。母亲曾告诉过我,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祖父有一次带我上街,没有仔细照看我,我从高处摔下来,磕破了脸和膝盖。这从此在我心里成了一个借口,一个祖父不喜我的牵强的借口。况且我曾亲眼看到因父亲坚持己见祖父大发雷霆的场景。我认为祖父不是我生活里的人,他就像我踢毽子时对方团体里的成员。我们不是一方的,我们是敌对的。
我刚上小学的那年,我亲爱的祖母去世了。祖父像一棵经霜的秋草,再也不见了生气。尽管我还是襁褓中婴儿的时候他就已是位花甲老人,可我现在清楚地意识到了,他是从祖母离世的那时开始的衰老。几个月后他便身体不适,一辈子第一次住进了医院,检查结果是,高血压。因为疾病,或许还应该有别的,从此以后他硬朗的身板慢慢弓了下来。再后来,坚持在田间忙碌的他终于承认:他已经无法再去耕种了。于是他卖掉了那头陪了他二十几年的驯服的老牛,那头血红色的老牛驮过我,它被带走的时候一再回头,看得我哭了。祖父的表情很深沉,他一连几天不说话。人那,总是有感情的。
做不成事了,祖父的生活闲暇开来,他的性子也逐渐柔和,不再对父亲吹毛求疵。父子间的分歧几乎不存在了。
祖父的手很巧。他会用荆条编各种篮子。他总是喜欢随身携带一把精致锋利的小镰刀,那是他鞍前马后的得力助手,帮他完成了一件又一件精妙绝伦的创作。这镰刀有些岁数了,说不定和他一样老,因为镰刀的边缘附着着洗不掉的锈,我看到过的。可就是这把忠心耿耿的镰刀,在他专心给我做一个陀螺的时候,割伤了他的左手。那糙树皮一样的褐色的手背顿时开了花,像是干裂的河床上遗下的一道朱砂,是一种陌生而苦涩的疼。我感受得到。我是他的四分之一,我的血脉里流淌着他的体温。
那时,我和祖父,还有堂弟是家里最闲的人,我们总有机会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我和小弟下五子棋,明明是我红旗飘扬,他却无端耍赖,我便搅了棋局,拂袖而去。旁观的祖父在我身后说,很多事不是淘淘想怎样就怎样。一边是孙女,一边是孙子,他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只能说一句在当时的我们看来无关痛痒的规劝的话。后来我和祖父也下棋,我赢了,他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我就放肆地凑上去摸他可爱的光头。他只是宽厚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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