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北上读书,母亲常常哭,哭了一年,经常搬出一把小竹椅,坐在马家巷口,对着火车站的方向,坐很久很久,然后就暗暗流眼泪。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如果把古今中外母亲思念儿子落下的泪统统收集起来,恐怕会成为一个新的海洋,一个新的咸海。
母亲死后多年,妹妹才告诉我,自我北上读书,母亲常常哭,哭了一年。她经常搬出一把小竹椅,坐在马家巷口,对着火车站的方向,坐很久很久,然后就暗暗地流眼泪。
我埋怨妹妹为什么不早把这个情况告诉我?
唉,也不能责怪她,她当时还小,不过十岁。
母亲因流泪过多,伤了眼组织,去看医生。医生只有一句忠告:“不要再哭了,再哭,眼睛会瞎!”
如果我在大学知道这些真实情况,我会采取一些补救措施。比如:每个星期写信给母亲。不再是两三百字如电文那样简短,而是两千字,把我在校的点点滴滴生活细节详详细细告诉母亲。这样,母亲的泪水便会减半。当然,有个原则:只能报喜不报忧。我受到的任何大小挫折,一点也不能让母亲知道,只能隐瞒。我说过,按性格或天性,我母亲的忧心太重,比常人重得多,她的忧心常伴有焦虑,不易化解。母亲太牵挂子女。她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为自己,只为儿女。
也是最近大妹妹告诉我一个重要细节:
小妹结婚那天,母亲说:“这下好了,你们个个都成家了,我这台戏也唱完了,我可以安心走了。”
听后,我吃了一惊。母亲不识字,不知道莎士比亚,怎么能得出同莎翁一样的结论?莎翁曾说:“全世界是一座舞台,所有的男人女人不过是演员……”
莎翁好像还补充了一句:每个演员上台、下台的时间都是安排好了的。按我的理解,这便是命中注定。人算不如天算。
一个人活过六七十年,只要认认真真去体验、琢磨人生,便会自然得出近似莎翁的结论,即便他(或她)是文盲,压根儿就没有读过莎翁的剧本,连莎翁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道理很简单:戏剧艺术或人生哲学源自生活。
我今天才懂得后悔,把金戒指、手表和裤子卖掉,不应买书,应当买火车票。这样,6年我便可以回6次家,而不是3次,每次依偎在母亲身边。这样,她的泪水又会少些。
没有自己几十本小小的藏书,并不妨碍我走向“世界哲学”。因为我可以完完全全依赖图书馆。
当年中国经济不发达,电话普及率不像今天。如果上世纪50年代我家有电话,我会每个星期给母亲打一个电话。母亲听到儿子的声音,思念、牵挂的泪水又会减半。
在校6年,我渐渐掌握了自学、自己开山辟路、逢水架桥的一套方法――这也就是我所说的拿到了开启知识王国大门的一把金钥匙(它的核心是独立思考能力和将不相同的学科融会贯通),但也付出了代价。我指的是苦了母亲和弟妹。
又是大妹子告诉我一件往事:我北上读书后,母亲和妹妹每天要去井头担水。当年我妹妹只有10岁,母亲的脚骨折过,两人只能担一桶水,且走走停停。
母亲心疼女儿,怕肩上荷载过重,影响发育,影响长个头,便把水桶的绳子往自己这边挪。女儿出于孝心,怕母亲的脚受不了,又把绳子尽量移向自己这一头。
母女为这事争执不下,只好停在巷子里不走。
这个细节久久回荡在我心底。近来散步,走在买菜的路上;或在咖啡屋闲坐;或是我写作到深夜,缓缓放下笔,抬起头看窗外一轮满月,记起《礼记》“日月无私照”这一句,我便会想起母亲和妹妹担水的那个细节。
孔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但在现实生活中这是很难做到的。不过在当今高科技的情况下(比如电话普及和发达的交通),母亲思念子女的痛苦还是可以减轻许多。这便是“游必有方”的意思。
“方”不是指远游的方向,是指安顿父母的方法,以尽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