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从隐隐懂事起,我那做妇科大夫的母亲,就总是踏着忙碌的脚步,从不歇息。记忆中,她每次看到我,都是声色俱厉的训斥、管束。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爷爷怕我上学弄湿鞋子冻坏脚,天蒙蒙亮,就出去扫雪,而淘气的我却偏要踩雪走路。“你太顽劣了!枉费你爷爷的用心!”一进门,迎接我的是母亲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
小学时,爷爷奶奶家的热炕头是我们小孩子的“解放区”,在上面肆意嬉笑、打闹,常常有种卸掉盔甲、舒畅淋漓的惬意。“疯成这样,哪有一点儿女孩子样?”不知何时母亲凶神恶煞地出现了,“没大没小不懂规矩,怎么给弟弟树立榜样?”嘴里嚼着甘蔗,脸上贴着瓜子皮的我,硬生生地被母亲拽走。我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做个温柔、不发脾气的女孩。
初中时,路上遇到男同学,多寒暄几句,被母亲掘地三尺地盘问。她全方位无死角管理、360℃旋转扫描。我常常叫苦连天,这种管理只差給我贴上“劳改犯”的标签了。
我需要母亲,又疏远她。我始终认为我和母亲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我将来有孩子了,一定不把他当“金丝雀”般圈养,不会“希特勒”般专制。
多年后,父亲病故,怕已是暮年的母亲寂寞,我接她同处屋檐下。母亲的到来,最让我担忧的是怕隔代亲的放纵助长孩子的嚣张气焰。“就知道看动画片、打游戏,作业写完了吗?试考咋样?”我气急败坏地关掉电视机,儿子噘嘴小声嘀咕:“霸王龙。”回头看姥姥,没支持他的意思,无奈地悻悻而去。
周一至周五晚上,我带着孩子就像明星走穴似的,在各个辅导班间赶场子,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酷暑难耐”。孩子疲惫不堪时就给姥姥发求助信号。
“我妈是地主,剥削我有限的时间。”母亲疼爱地送来果汁,意味深长地说:“你妈妈是希望你有个精彩的未来,她是爱你的。”转头又对我说:“别对孩子太严厉。”我眼前忽然浮现了过往的情景,我竟不知不觉效仿母亲当年的方式来教育我的孩子。母亲的声音悠悠传来:“我当年对你……唉,别学我。”我看向窗外,眼睛有些湿润。
母亲勤快,家里总是一尘不染。一天晚上,她兴冲冲地说:“女儿啊,楼上有个托管班招做饭的,我想去。”“妈,咱家不缺钱,您歇着。”她想了一会儿,答应了。
家里的生活井然有序,母亲却常常出门。问她去向,她说小区里有个老乡很投缘,常来常往。孩子下半年小升初,上名校需要一笔高昂的择校费,刚购置了房子,又靠死工资吃饭的我们愁得焦头烂额。“女儿,这点钱给孩子上学用。”母亲不知何时知道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慷慨解囊拿出8万元。我们惊讶得目瞪口呆,果断拒绝。我知道以前父亲常年有病,家里的积蓄早都花光了。“拿去吧,这是你爸的抚恤金和我最近打工赚的钱。”我这才发现母亲的手满是裂口和褶皱……她瞒着我去托管班打工了。我的心像是被刀子戳中,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由于小时候爷爷奶奶带的缘故,有很长时间我和母亲是疏远的,甚至对她有偏见。但随着岁月的沉淀,随着我体会了养儿育女之艰辛,体会了世事沧桑、人情冷暖,我开始慢慢理解母亲。来我家的这两年,她承担了后勤保障,古稀之年还打工接济我,舐犊情深、咽苦吐甘,这份慈母之情,我怎能不懂?
记得高圆圆在访谈中谈到她的母亲时说:“她塑造了我,送给我一个礼物,就是让我变成一个不完全是她、又在骨子里与她最亲的人,一个可以照顾好自己和别人的人。”我和我的母亲就是这样,渴望着又疏远着,隔阂着、矛盾着,却是彼此骨子里最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