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和妈妈的婚姻是长辈们强加的。两只被强扭的瓜虽然不甜还是结出了果。妈妈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老人们悬着的心也就慢慢放回了肚子里。他们以为,有了孩子,男人的心就会安定下来。可是,在我出生的前几天,他失踪了。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当时在我们镇上的缝纫班学缝纫的肖晓萌。他在婚前跟肖晓萌谈过对象,爷爷奶奶嫌肖晓萌没有正式工作,又嫌她家里姐妹多,便强行棒打鸳鸯。为防止他们暗渡陈仓,爷爷奶奶火速把妈妈娶进了门。妈妈怀我七个月的时候,他给妈妈留了一张打掉孩子另觅幸福的纸条,然后和肖晓萌一起不知去向。
他的突然失踪,让我提前两个月来到了这个世界。在恒温箱里呆了一个星期才被送到妈妈身边。我叫罗一生,是妈妈给我取的名,随她姓。爷爷奶奶打心底是反对的,可是,他的行为让他们没有颜面跟妈妈争夺我的姓氏与冠名权。
半岁之前我跟医院的接触特别紧密。如果有一星期没有跑医院,妈妈便欣喜若狂,认为我的体质已经在急剧好转了。妈妈最不愿意面对的是医生为我输液。我的血管太细,针头扎不进去。我声嘶力竭地哭,妈妈也跟着哭。有一次,一位护士在我身上扎了五针,头上脚上手背上,刺得我伤痕累累。妈妈沉着脸把我从两名医生手中夺了过去,她说,算了,不打了不打了!咱再找一家医院!她真的抱着我去了另一家医院。一进门就打听,哪个医生扎针最厉害,别人都觉得好笑。我输液时妈妈躲到厕所里捂着耳朵偷偷地哭,她不忍再听到我凄厉的哭声。
因为体弱多病,妈妈对我百般娇宠,我对她的依赖也越来越强。我拒绝任何人抱我,亲近我,一天到晚只缠着她一个人。妈妈要上厕所把我交给爷爷奶奶照看一下我都坚决不从,她上厕所多久,我就哭多久。
奶奶看着日渐消瘦的妈妈,觉得于心不忍。便骂他,骂肖晓萌,骂这对狗男女绝对没有好下场。骂过之后又安慰妈妈:有了孩子,他迟早会回来的。
妈妈说,最难熬的时候我都挺过来了,还盼他回来干嘛呢。他有种就一辈子不要回来。敢回来我一刀就剁了他。
奶奶说,傻孩子,浪子回头金不换,他现在是迷途的马,让他碰个头破血流也好,就知道家的好了。
2
奶奶的话真的应验了。我一岁三个月的时候,他回家了。他在外面混了一年,没有如愿混出名堂,肖晓萌灰心失望,跟了别人,他只好狼狈回家。
我已经长高长胖会走路会说话会追着妈妈要抱抱了。家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我很害怕。躲在妈妈的怀里久久不敢抬头。奶奶把我拉出来,要我喊他爸爸。我看着他,坚决不开口。“看看,这是什么?”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布娃娃,递到我手上。娃娃大声喊:“我饿了,我饿了,爸爸——爸爸——”我吓得往地上一丢,“哇”地一声就哭了。妈妈轻轻拍着我的背说:“别怕,宝贝,咱没有爸爸,咱不要没良心的爸爸。”
妈妈没跟他离婚。也许是带着个孩子,再嫁人不方便,也许是爷爷奶奶的极力挽留,也许是希望留在他身边寻机报复,也许是他再也不去找肖晓萌的誓言让她看到了一点点希望。总之,她没有离开他。
我却无法原谅。我对这个不速之客充满敌意。我不许他睡在我们的床上,不许他抱我亲近我,不要他的玩具,不吃他给我的零食,也不许他走近妈妈,动妈妈的东西。他偶尔穿了妈妈的拖鞋拿了妈妈的嗽口杯,我都会冲过去抢下来。哪怕是一起去商店,妈妈要试衣服的时候把包交给他拿着我也会拖着包带子大叫“妈妈,妈妈。”
他刚开始还耐着性子哄我想跟我培养感情,可看到我实在没有诚意跟他搞好关系后,便失去了耐心。我爱哭,正看得起劲的西游记被广告打断了哭,吃饭的时候妈妈逼我吃青菜哭,不肯自己走路要妈妈抱哭,蚊子咬了也哭。我一哭他就大吼大叫冲我发脾气。有一天晚上还把我关在门外十多分钟。为了我,妈妈跟他经常吵架。妈妈爱翻旧账,连着肖晓萌一起骂。
有一次从超市出来,我一定要妈妈抱着我而且不许妈妈把手里的大包小包交给他后,他很生气地把我扛到了他的肩上。我拳打脚踢,甩掉了鞋子,还揪掉了他一把头发。他狠狠地在我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我杀猪般的嚎叫引来路人惊异的目光。妈妈把我抢过去,责怪他下手太狠把我的屁股都打红了。两个人就吵了起来。
两个人越吵越凶,最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动起手来。妈妈的长指甲抓破了他的脸,他一把揪住了妈妈的头发。我扑上去,抱住他的腿狠狠地咬了下去。他一声惨叫,一脚把我踢出了一丈远。我倒地的瞬间,一辆摩托车撞了上来,幸亏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眼明手快,一把将我从车轮下抢了上来。那个中年男人揪住他的衣领狠狠给了他两拳,周围的人全都围上去指责他。摩托车司机还掏出手机要报警。从此,在两人发生争执的时候,妈妈的控诉内容里又增加了谋杀亲女一项。
爷爷奶奶拿出所有的积蓄帮他买了一辆车子跑货运。他在家的日子便少了很多。他不在家里的时候,我开心,任性,淘气,无法无天。只要他进了家门,我就老实了,他在客厅我就躲到书房里。他去卧室我就去客厅,尽量减少跟他正面接触。有时没有业务,他在家里休息,我宁愿跟着妈妈去店里上班,也不愿意跟他单独相处。
3
慢慢地我长大了。我慢慢地懂得了把妈妈奶奶外婆邻居讲过的故事藏在心里并反复推敲咀嚼。慢慢地理解了背叛与抛弃的真正含义。如果说原来对他的拒绝只是单纯的情感上的疏远,九岁之后我开始真正地恨他。
妈妈已经把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了,她和他的关系开始融洽起来。她还企图充当我和他之间的友谊使者。我却无法原谅。我已经习惯了恨,习惯了疏远,习惯了只把他当家里一个摆设。
妈妈说他到底是你爸爸,你别老拿他当仇人,喊都不喊他。我说,书上说孩子的语言接受能力在一岁左右达到最高峰,那个称呼是时效性很强的,过了那个阶段,便再也学不会了。妈妈拿我也无可奈何。初二的时候,我进入青春期,他开始把我盯得很紧。好多次我下晚自习回家,都看到他的车子停在学校附近。我跟男同学去爬山去野炊去郊游去看电影都逃不过妈妈的盘问,我知道,全是他暗中搞鬼的功劳。
念高中时去了省城,我才彻底摆脱他的监视。直到念完大学参加工作我很少回家。我常常打电话回去慰问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唯独不提起他。妈妈开始给我写信,跟我说她和他的故事,说他们当初是怎样地年轻任性,怎样地争锋相对,怎样地誓不两立,后来又是怎样地和解。他和肖晓萌的分手不是肖晓萌变了心,而是他开始厌倦漂泊的生活。他宁愿把自己归类于被抛弃的角色,宁愿人家误以为自己吃回头草是没有了退路,也不愿意人家看出他的悔意。他的倔强,和我如出一辙。
4
二十六岁,我有了男朋友,年底带回家去征求妈妈的意见,发现他的头上有了白发。二十七岁我结婚。怀孕五个月的时候,老公的公司派他到德国进修,为时一年。老公问我,你生孩子的时候我不在身边不要紧吗?我说不要紧,我妈妈会来照顾我的。为了有更好的经济基础迎接我们的宝贝,我愿意忍受暂时的分离。
手续办好后,老公一夜之间突然改变主意,将进修的机会让给了别人。我生气,问原因,他说想看着孩子出世,看他长出第一颗牙,教他学走路,学说话,听他喊爸爸。我说以后有的是时间。他说不行,以后就晚了。这一年很重要。
我定定地瞅着老公的脸:“谁说的?”
是他。他喝了很多酒,还在电话里哭了。他说,那一年,葬送了他所有的天伦之乐。
倾刻间,我泪如雨下。拨通家里的电话时已经午夜十二点。他惊慌失措,问出了什么事。我说:“那个娃娃呢?”
“娃娃?”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那个会说话,会叫爸爸的娃娃。”
“在我的柜子里,一直锁着。”他说,“可是,没有电池了,不会叫了。”
我的泪汹涌而出。
“过阵子我去换一粒电池,等你生了孩子,拿给她玩。”他又说。
“不是送给我的吗?又给谁啊?你一件礼物要做几次人情啊!”我哭喊起来。
他没再说话,但是隔着长长的电话线,我听到了他流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