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回家,先问农忙怎么样。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如秋熟豆荚炸裂:稻子刚抢进仓,麦子未下地,油菜还挤不上趟……母亲想起来似的问我:“是不是有事?”
平日里,我很少打电话回家。想家了,拎着行李,带着孩子,说回就回。常常让母亲喜悦得无所适从。住上几天,说走就走,连个张望的理由也不留给她。
母亲料定我是有事了。
到底有什么事呢?
体面的工作,活儿不重,时间不长,应对起来本应游刃有余。但母亲的不幸是她的女儿总不安稳。追逐和奔波里,身心疲惫。觉得就快撑不住了,想起电话那头的家,就想到了母亲。
母亲很为难,商量着说最快还得有十天忙。我建议她减工。我坐电脑前几小时顶她在地里忙十天的。我需要母亲让我靠一靠,哪怕只一刻,好让我从繁琐的生活里探出来透口气,我的语气还是那么倔强,还是那么急不可耐。母亲只是重复:不看着麦子落地,她的心安不下。母亲应该是多年后的我,我的身上留有她许多印迹:大身架、躁性子,还有固执、善感……
记忆里,母亲走路都呼呼作响。丰润的脸颊,两根乌黑的辫子探出枣红的头巾,一双手在雪白的棉桃上蜻蜓点水,围裙满是口袋,专门用来装棉朵的,眨眼间,母亲变胖了,孕妇般从褐色棉秆的背景里向我走来,头顶,天似蓝水晶。
——我十七岁离家外出读书,母亲留给我印象最深刻、最温情的就是这一幕。此外,便是我和她的种种对立。
过年做新罩衣,她说大红的小姑娘穿着既美又喜,我把它压在箱底。她带给我的棉衣总是絮得老厚,我冻得嘴唇发紫,只拿棉衣当枕头。她说系带子的牛皮鞋真好看,刚卖完猪娃的票子还没焐热,就递给了鞋店老板。而我看中的是不要带子的小高跟,母亲绝对不会买,她买的我也绝对不会穿。母亲颇有百折不撓的精神,她在和我屡战屡败中屡败屡战,我找对象,调工作,母亲无一例外拿“主张”,在我,则是过耳不留。
琐碎的争斗里,我一天天大了,大得可以随意安排自个儿的生活,当然,什么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我离母亲远远的,她再也够不着我了。母亲也一天比一天老了,那几亩地就能让她腰酸背痛,她再也没有使不完的劲,对我的许多事她看不明白,更力不从心。她开始说:“你总是很有主意的。”这于母亲实在是无奈而痛苦。
母亲每次来我这儿,最重要的事是收集我最新的照片。雨天歇在家里,母亲就把我的照片从小时候一直翻到现在,再把第一张和最后一张反复对照,从中寻找她熟悉的点点滴滴。
内心深处,我对母亲一直淡然。幼时是叛逆的疏远,成年后体谅她,但隔膜却无法消弭。我骑摩托车带她上街,坐在我后面,她会情不自禁捋我长发,我就让她回头看看有没有车追尾。
稿费我自己不拿出来,存在邮政绿卡上。这头我拿绿卡存,那头母亲拿存折可以随时应急。我这样就对母亲一直心安理得了。某天,站在邮局自动取款机前等朋友,闲着无事,按了玩,余额竟与我存进去的总数一样。心被什么硌了一下,生疼。那一刻,我很想很想母亲。拨通电话,母亲的嗓音还似炸豆。母亲不是我让她来,她就能来的。缓缓合上手机,离家多年,累之外第一次有了孤立无援的凄凉。
日子还在继续。要按时到单位,要精神饱满地工作,要叠衣服、拖地,要拣菜、洗碗……生存,生气,呵呵,生活。
第三天早上,我一手梳头,一手开门,准备倒垃圾。门一拉,外面竟站着我的母亲,两肩挂满油、米、菜,压得她又矮又小。
其实,不论我离母亲多远,母亲一直站在我的门口。我烦了,毫不客气地把她堵在外面;我念她,门一开就能见到。那个没有前提地守候,不计较期待多久的人,就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