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旬老母病情突然危重,我立即从北京返回上海。几个早已安排的课程,也只能请假。对方说:“这门课,很难调,请尽量给我们一个机会。”我回答:“也请你们给我一个机会,我只有一个母亲。我这门课,没法调。”
妈妈已经失去意识。我俯下头去叫她,她的眉毛轻轻一抖,没有其他反应。按照电视剧的模式,她的眼角会流出一滴热泪,但没有。妻子说,如果真有眼泪,证明妈妈还很清醒,而这种清醒就是痛苦。作为子女,千万不要对老人做最后的情感索取。
我终于打听到了妈妈的最后话语。保姆问她想吃什么,她回答:“红烧虾。”医生再问,她回答:“桔红糕。”她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就咧嘴大笑。笑完,彻底屏闭。桔红糕是家乡的一种米粉粒子,妈妈儿时吃过。
妈妈的脸,已经不会再有表情。听舅舅说,早年在上海,她也算是大美女。与爸爸结婚后,难以在抗战时期的上海安家,妈妈就到她陌生的余家乡下居住。但这一对年轻夫妻少想了一个关键问题:家乡没有学校,孩子出生后,怎么完成最基础的教育?这孩子,就是我。
妈妈的头发在今天的病床上还只是花白。在我牙牙学语的那些年,她那头乌黑的短发,是家乡全部文化的“中心网站”。办识字班、记账、读信、写信,包括后来全村的会计,都由她包办,没有别人可以替代。她的这头头发,清扫了家乡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的文盲荒原。
妈妈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带着她幼小的儿子。等到家乡终于在一个破旧的尼姑庵里开办小学,她的幼小儿子一进去,就被发现已经识了很多字,包括数字。几个教师很快找到原因了,因为小孩背着的草帽上,写着四个漂亮的毛笔字“秋雨上学”,是标准行楷。
至今记得,年轻的妈妈坐在床沿上,告诉我什么是文言文和白话文。她不喜欢现代文言文,说那是在好好的头发上扣了一个老式瓜皮帽。妈妈在文化上实在太孤独,所以把自己幼小的儿子看大了,当作了谈心者。到我七岁那年,她又把扫盲、记账、读信、写信这些事,全都交给了我。
妈妈把这些重任交给我的时候,给了我一个“代价”:今后我的家庭作业全部由她做。但由于我的同学家都点不起油灯,学校早已取消家庭作业,于是妈妈转而为我做暑假作业和寒假作业。我小学毕业后到上海考中学,爸爸听说我从来没做过家庭作业,吓了一大跳。
我到上海考中学,妈妈心情有点紧张,她害怕独自在乡下的“育儿试验”失败而对不起爸爸。但我很快让他们宽心了。我获得上海市作文比赛第一名,是因为已经替乡亲写了几百封信;数学竞赛获大奖,是因为已经为乡亲记了太多的账。
蔡医生询问我妻子,妈妈一旦出现结束生命的信号,要不要切开气管来抢救,包括电击?妻子问:“抢救后能恢复意识吗?”医生说:“那不可能了,只能延续一两个星期生命。”妻子说,要与我讨论,但她已有结论:让妈妈走得体面和干净。
我的意见就是妈妈的意见,这时身上的遗传在发言。妈妈太要求体面了,即便在最艰难的那些日子,服装永远干净,表情永远典雅,语言永远平和。到晚年,她走出来还是个漂亮老太。为了体面,她宁可少活多少年,哪里在乎一两个星期?
大弟弟松雨守在妈妈病床边的时间比我长。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他完全是在妈妈的手臂上死而复生的。那时的农村几乎没有医疗,年轻的妈妈抱着奄奄一息的婴儿,一遍遍在路边哭泣、求人。终于,遇到了一个好人,又遇到了一个好人……
我和大弟弟同时得了天花,村里的“仙姑”已判定必死。妈妈早已心灰意冷,手足无措。祖母听说荸荠能凉火,但季节不对,只能迈着小脚去敲一家家农舍的门,一直敲到六里路之外的那一家才买到几个风干的……活下来,太偶然了。
我们都无数次命悬一线。因此,我必须再一次肃立,为妈妈已经无感的躯体深表敬意。由于一直只在乎生命的底线,妈妈对后来各种人为的人生灾难都不屑一顾。这使我每次遇到那些哀怨连连或戾气冲天的人群,总会在心里说:你们其实活得太容易了。
病床上妈妈的躯体已经缩得比从前小,但我心里明白,我一生最大的勇敢,都来自她。我六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她去表外公家回来得晚,我瞒着祖母翻过两座山岭去接她。她在山路上见到我时,不责怪,不惊讶,只是用温热的手牵着我,再翻那两座山岭回家。
从小就知道生命离不开灾难,因此从未害怕灾难。我后来因贴地历险四万公里被国际媒体评为“当今世界最勇敢的人文教授”,追根溯源,就与妈妈有关。妈妈,那四万公里的每一步,都有您。而我每天趴在壕沟边写手记,总想起在乡下跟您初学写字的时刻。
妈妈,这次,您真的要走了吗?乡下有些小路,只有您我两人走过,您不在了,小路也湮灭了。童年有些故事,只有您我两人记得,您不在了,童年也破碎了。我的一笔一画,都是您亲手所教,您不在了,我的文字也就断流了。妈妈,您知道吗,您有多重要!
妈妈,从二十岁开始,我每次要做出重大选择,首先总会在心中估量,万一出事,会不会给您带来伤害。您平日的表情举止,都让我迈出了像样的步伐。如果您不在,我可以不估量了,但是,一切行动也就失去了血脉,失去了力量。
我在普陀山普济寺门口供养了一棵大树,它一定会庇荫这位善良而非凡的老人休息,即便远行,也宁谧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