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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只有小学二年级的学历,只会蹬三轮车收破烂。我上小学时,我妈在服装厂上班,工资也是少得可怜。那时候,父亲整天喝闷酒,年纪轻轻头发竟一天天地白了。
父亲没有什么本事,别的几乎什么也不会做。他长年骑着一辆破三轮车到处收废品,中午回来吃饭时会带些在水果摊上用处理价买回的苹果。我们三兄妹一哄而上,抢着就吃。妹妹最小,自然抢不过我们,便只好坐在地上哭。父亲扬起巴掌就抽我和哥哥,哥哥跳起来,忙扔掉手里的水果:“给你,都给你!烂苹果我才不稀罕呢!”
我初中毕业那年,成绩特别好,以绝对的优势考上了市二中。可因为家里没钱,我们都打算放弃。校长亲自到我们家做父亲的工作:“老张,不能让孩子放弃呀,太可惜了!多好的苗儿啊,能中状元呢!”父亲一听能中状元,就像我真能上北大清华似的,他也动心了,憋着劲要供出个“状元”来。于是,我成了我们家唯一一个初中毕业还能继续读书的人,我上了高中,进了大学,一路绿灯,毫无阻碍。
可是,我的哥哥初中毕业被迫辍学了,而我的妹妹更惨,她小学没毕业就被父亲停止了学业。其实哥哥成绩还是不错的,只是没有我那么好。父亲认为家里穷,只能紧着成绩最好的上。至于妹妹,父亲总是说:“一个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钱花在她身上也是白搭。”为此,母亲差点和父亲离婚。
我成了兄妹三人中的“幸运儿”,但也因此招来哥哥和妹妹的嫉恨。这种隔阂延续了很多年,甚至可能是一辈子。从我上高二起,妹妹就出去打工,一年没跟家里打过两次电话,哥哥则是一脚踏出门就失踪了五六年。兩个孩子都成了叛逆者,我自然就成了独宠,成了父母最后的希望。那时候父亲变了,他一反常态地对我说:“好好读书,你想读到哪儿爸爸都供着。”听到他如此动情的话语,我的心里就像得到了甘泉一样的滋润。
那时候,父亲每天都会早早地蹬着那辆三轮车出门,他就是用这辆三轮车供我读完高中,又供我读了大学。
高三的一天晚上,我正在班上上晚自习,有同学对我说:“外面有个老头找你,蹬着三轮车。”我不知道老头是指谁,但提到三轮车时,我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我出了校园大门,走不远就看到了父亲靠在三轮车边上,他看到我后随手扔掉烟头,对我说:“你爷爷情况不太好,赶紧跟我回去。”说着,他就拉我上三轮车。我感受着同学们一道道从我身边扫过去的目光,突然使劲挣脱了他的手。他愣了一下,我立刻补了一句:“我自己会走。”他默默地蹬上三轮车,恶声恶气地低声吼我:“快点儿啊!”我低着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坏人,一路上不敢抬起来。
2
当我和父亲风尘仆仆地赶到家时,爷爷已经不在了。布置灵堂,通知亲友,父亲在一片哀悼声里好像又老了几岁。第二天,我正在给爷爷守灵,后面有人喊我:“哟!老二呀!真是老二哪!”我循声望过去,原来是哥哥。哥哥西装革履,一副衣锦还乡的架势。我几乎哭了起来,一把抱住他。他却不停地叫:“小心点,我的衣服!”
那是哥哥离家六年后第一次回家,父亲很高兴。丧事已毕,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父亲喝了很多酒,哥哥的酒量更大,他不停地给父亲敬酒,我们都劝不住。最后母亲发火了:“你想喝死你爸吗?”一句话说破了感情的底线,气氛顿时就不一样了。
哥哥尴尬地笑着说:“好,我的错!弟弟,我们来干一杯。”母亲似乎更生气了,父亲忙接过酒杯说:“你弟弟快高考了,怎么能喝酒?”母亲夺过酒杯把酒往地上一泼:“都别喝了,你一回来就不得安宁!”哥哥又笑了起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大熊猫啊!珍贵啊!”他一撑桌子站了起来,走出门来到院子里,随后我们在屋里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
我们冲出去才发现哥哥在砸父亲那辆破三轮车。父亲怒了,我也惊呆了,只有妹妹无动于衷,像是一个与已无关的人在看热闹。我忙冲过去拉住哥哥,但是已经晚了,三轮车损坏严重,车轮都变形了。哥哥大笑着说:“三轮车,一辈子就是三轮车!”
父亲气得手直抖,走上前去就给了哥哥一巴掌:“这是供你弟弟上学用的呀!你想毁了你弟弟吗?”哥哥死死瞪着父亲:“我毁他?谁毁了我?”他愤怒地挣开我的手,妹妹也叫了起来:“你们真偏心!”
哥哥是连夜走的,妹妹也跟着他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毫无准备地去一个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母亲拉住她说:“你要是走了,我就死给你看!”父亲却说:“让她走,死在外面也别回来!”妹妹冲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说:“我死也不会回来的。”
对于哥哥和妹妹,我从心里有种负罪感。当妹妹背起包离开的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是在作孽,我是一个自己活着别人就不能好好活的人。
三轮车彻底坏了,这个伴随父亲多年的老伙计最后终结在哥哥的手里,父亲只能再买一辆。一辆电动三轮车需要5000元,这几乎要把家底都掏光了。父亲不是没考虑过买二手的,只是他已经蹬不动老式的了。
3
我读大学时,父亲依旧风里雨里、走街串巷地收废品。冬天,哪怕是大雪纷飞,父亲也要在道路上艰难地骑行。夏天,即使再炎热,他也是早早地出门,傍晚时分才回来。他每次把学费交到我手上时,我都感觉沉甸甸的,那里面浸透着一股父亲的血汗味。
终于,我大学毕业了,那辆三轮车也由崭新变得残破。我用积攒了4个月的工资给父亲买了一辆新的三轮车,他很高兴。那时候妹妹也重新与家里有了联系,过年还带男朋友回来与我们团聚。只是哥哥一直没有消息。
有一天,哥哥回家了。他怀里抱着一个六个月大的男孩,说那是他儿子,孩子妈妈变了心,一个男人实在没法拉扯大一个几个月大的娃,只能送回家。父亲见到孙子,喜极而泣,往日的思念都化作了泪水。第二天,哥哥还是走了。三个月后哥哥进了监狱,他没有起码的法律常识,合伙做生意被人坑得做了牢,却撇下了亲骨肉。
父亲对小孙子的疼爱远超过疼我们所有人。那时候我结婚需要钱,他却只给我两万元。我开玩笑说:“爸,您也会藏钱了?您放心,我会还您的。”父亲摇着头认真地说:“不行,我要给孙子攒钱,他还要上学。”那一刻,我才明白父亲当初没有让哥哥上学,心里一直都是内疚的。这么多年,我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恩惠太多了。我暗暗发誓,等将来小侄子上学结婚需要钱时,我双倍奉还。
我所工作的学校离家只有十二里的路程,父亲每次从我的学校经过,都不会停留半刻。学校里的杂物、废弃的书本很多。我多次打电话让他过来拉走,而且可以给他最低的价格,他总说生意太好没时间。有一次,我远远地看见他停下来向校园里张望,当我迎过去时,他又快速地骑着三轮车溜得不见踪影。我追出校园大门口,心里有种莫名的愧疚感。我早已经后悔当初在高中的校园门口冲他瞪眼睛、冲他发火、嫌弃他是个收破烂的了。
父亲没有能耐,只会收破烂,他蹬着三轮车供我完成学业,又开始蹬三轮车给他的小孙子存钱,他说:“只要他愿意读书,想读多久就多久。”而我,终于从那个只会看着父亲背影渐渐远去的不懂事的少年,成长为了跟在他身后推车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