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并不是我爹。在我不满周岁的时候,父母因工作繁忙,无暇顾及我,就找了个保姆,把我寄养在保姆家。我喊保姆为“婆”,我爹是我保姆的丈夫,我自然就唤他“爹”(在当地,爹是爷爷的意思)。
我爹姓吕。他生得高大威猛,一脸“天花”留下的痕迹,便有了外号“吕大麻子”。除我婆外,绝少有人敢当面喊他外号的,见着他也只能是哈着腰恭敬地称“吕家爷”。据说,我爹曾是新四军特务连的,后来队伍打散了,他没找到部队。接着就遇到了我婆,于是领着我婆在大别山脚下的漕河镇安了家。
我爹与我婆没有生养过孩子。我到他们家后,把我视为己出,百般溺爱,千般娇宠。我小时候虽很瘦弱,却不是一个省心的主,总爱与人打架,又偏偏打不过人家。每每这时,我哭着嚷着喊我爹。现在想来,我爹也真是没道理,他闻声赶来后,不问究竟,对打我的孩子上去就是一巴掌。事态发生了质的变化,被打孩子家的大人不干了,带着一帮人堵在大门外,这时候他们才有胆量喊叫,“吕大麻子,你打小伢算什么种?”我爹自知理亏,一点也不声张,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将硕大的头颅放在孤苦的手掌上。
我爹身板硬朗,拖过板车,做过屠夫,修过桥梁,正因为有一身的力气,所以虽不招人待见,但也没人敢欺负他。累了一天回到家,尽管一身疲乏,可一见到我却是满脸快意。先剥一颗糖塞进我嘴里,随后双手将我举起来放在他的肩上。我婆说,你爹苦呀,只有你才让他有些喜庆。我知道我爹疼我稀罕我,我与他之间的点滴时光,渐渐积淀为一种情愫,寂静在血液中。
七岁那年,父母来接我回家上学。当时,我婆极不忍我离开,用双手紧紧地箍住我,哭着央求我父母把我留下来,说她可以养我供我读书。我爹走过来,扳开我婆的手,一把抱起我,然后瞪了我婆一眼,说,你太不明理了。我爹抱著我随同我父母一直把我送到车上。隔着车窗,面对我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直到车开动了,我才看到他用手背抹了下眼睛。他心酸他不舍他无奈,但他毕竟是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他的血流总能成功地阻止他去抚摸伤口感受疼痛。
我爹离开我快40年了,他就像一块无声无息的石头,酣睡在世界的画面之外。
有些人有些事,其实无关日月之痕、血缘之暖,只关乎夏夜虫声般的纯粹、亲切与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