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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们十三岁

那年,我们十三岁。我们四个人,那是我们一生中最得意最自由的年龄。那时的我们,在村里狂野,天不怕地不怕,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常学那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把村子搞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那个时候的我们,真真是到了连狗见了都冲我们龇牙的人了。

尽管如此,可那时我们仍是整日活得无忧无虑潇潇洒洒,仍是在人多的地方挺起胸膛人五人六,或是在人们集中开会的时候学几声那惟妙惟肖的狗叫和驴叫,以此吸引人们的注意力来显示我们的存在。可悲的是,我们的努力换来的赞许和笑声太少了,往往换来的大都是谩骂和白眼儿。可我们不在乎。那时的我们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其实就是我们的,只是那时的世界给我们的太少太少了,供我们翱翔的空间太小了太小了.我们才自得其乐的。不这样,我们还能干什么呢?其实我们也没干什么.所干的事纯粹是为了开心。我们曾经把人家的猫尾巴上绑上一挂鞭炮,点燃后猫就在噼噼叭叭的爆炸声中四处乱窜:我们曾经在夜里把一只老鼠的身上泼上煤油,点燃后看跑地灯。谁想那老鼠一头钻进了一家的柴禾垛,那家的一大堆柴禾便就化成了灰烬……我们干不了别的,更没有别的什么可干.也只能干些这种纯粹是为了开心为了刺激的讨厌之事了。

那年春天.我们在离村子十里远的一家工厂看了一场叫《昆仑铁骑》的电影,影片中那些英勇的骑兵彻底的把我们给折服了。在看完电影往回走的夜路上,我们四个人就立下了誓言.长大后一定去当兵.而且就当骑兵。第二天我们每人就用木板削了一把马刀.还在刀把上系了红布条。接着,每人又用木棍儿做了一杆小马枪。武器备齐了,缺的就是战马了。傻五说,骑兵没有战马,那叫什么骑兵?我们就把目光对准了侯三儿。侯三儿是我们的军师,一切行动计划都是出自于他,且每次都会达到理想的效果。侯三儿不负众望,很快就想出了主意。

那天中午,我和侯三儿来到了饲养院,大大方方地走进了饲养室。虽说村人是那么地讨厌我们.可饲养员老孙头儿却很喜欢我们。老孙头儿无儿无女光棍儿一人,吃住都在饲养室。平时,我们实在没的干的时候就来饲养室昕老孙头儿给我们讲聊斋故事.有时还跟他一起到村外的草坡放牲口。老孙头儿一见就我和侯三儿两个人,咧开缺了门牙的大嘴刚要乐却又合上了,说:“不对呀?你们这四大金刚,除去吃饭睡觉不在一起,连拉屎撒尿都凑一块儿。那俩小子呢?”

侯三儿说:“傻五跟他妈串亲戚去了,铁蛋跟他爸爸到集上买小猪儿去了。就剩我们俩了,闲得难受,就找您来了。”

老孙头儿这回乐了,说:“闲得难受?也是,大春天的,树上没桃儿,地里没瓜,河里又洗不了澡。你们啊,还是听爷爷给你们讲鬼话狐吧。”

侯三儿从兜里拿出了一包旱烟叶子递给了老孙头儿,说:“孙爷爷,给您。”

老孙头儿乐的嘴咧得更大了,说:“好孙子。不过你要小心,千万别让你爷爷给逮着。好,我现在就给你们说。古时候啊.有……”老孙头儿给我和侯三儿讲开了他那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聊斋故事。我俩根本就没有心思听.但也得假装认真的听着。心,却早跑到铁蛋和傻五他俩身上了。

十分钟后,我们听到了几声布谷鸟的叫声。这是铁蛋和傻五给我们发出的信号。侯三儿即刻就不满意地对老孙头儿说:“这故事都讲了八百遍了。没劲,真没劲。走,不听了,不听了。”说着就向外面走了去。我也一连说了好几句没劲,就跟侯三儿走出了饲养室。

老孙头儿在后面冲我俩喊道:“下回你们来,我保怔给你们讲新鲜的。哎,这几个嘎小子。”

我和侯三儿很快来到了村后的小树林边,此时,铁蛋和傻五每人牵着一头驴已在那里等上了我俩,每人手里还提着两把木制的马刀和小马枪,一脸的洋洋得意。侯三儿冲着他俩伸出了大拇指,学着电影《地道战》里伪军司令的口气说:“高,高.实在是高。”

傻五嘿嘿一笑,说:“那是。这回,我们可要过足骑兵瘾了。”

铁蛋却叹了口气,说:“可惜,我们骑的不是马,是驴啊!”

侯三儿说:“现在,我们只能骑这驴过过瘾。要想骑马,就得等我们长大了,参军,当骑兵。现在我们骑驴,就是为将来当骑兵打基础的。来,谁先骑?”

傻五说:“驴是我俩牵出来的,当然是我俩先骑了。”傻五说着话,一蹿就蹿上了驴背。得意地对铁蛋说:“铁蛋,快骑啊。快。”

铁蛋学着傻五的样子也想蹿上驴背.可蹿了好几次也没蹿上去.逗得我们几个哈哈大笑。最后,还是在我们的帮助下,才使铁蛋骑在了驴背上。

侯三儿笑着对铁蛋说:“你还想骑马那?驴你都骑不上去。”

傻五不失时机地说:“他也就配骑兔子。”说着一挥手中的马刀,大喊一声:“冲啊——”。用脚一磕驴肚子.驴就在还没播种的地里跑了起来。

铁蛋也挥着马刀大声喊道:“冲啊——”驴就撒开四蹄跑了起来。

我们轮番骑着驴跑啊喊啊,狂野得完全忘了自我忘了时空.唯一感到的就是自己已经是一名英勇的骑兵了。胯下的驴就是战马,手中的木板就是马刀,地里的小粪堆就是敌人。我们满头是汗.周围狼烟四起.加上我们的喊杀声.真就有了战场的气氛。

就在我们狂野得近乎于要疯的时候,猛地看到从村里跑出一群人来.领头的正是生产队长。从他们的叫骂声和愤怒的样子上看,肯定是冲着我们来的。这时我们才明白,该是下午上工的时候了。正是春耕的季节,这驴还得干活儿呢。侯三儿望着向我们越跑越近的队长他们,果断地冲我们一挥手,喊道:“跑,快跑。”接着就带着我们钻进了小树林。

骑兵瘾我们是过足了.可我们每人都挨了家长一顿打。挨打是我们的专利也是我们的强项,所以打就打了,根本不往心里去。让我们感到内疚的是,老孙头儿挨了队长的好一通训,气得老孙头儿当着我们的家长和好多村民的面儿跳着脚骂了我们老半天.我们的家长只好低三下四的给老孙头儿赔礼道歉。

侯三儿说我们得找机会向老孙头儿赔罪,老孙头儿喜欢我们,几句好话他就会原谅我们的。几天后,我们拿着筛子来到了离村子十里外的小沙河.轮换着站在一尺深的浅水里捞河虾。尽管此时已经春暖花开.可河里的水仍是冰凉刺骨.在水里呆不了几分钟就得上来暖和暖和。就这样一直到了临近中午.我们才捞了有一斤多的河虾。当我们把这些河虾送到老孙头儿的面前时,没容我们向他老人家谢罪.老人家就已经湿着双眼把我们揽在了怀里,哽咽着对我们说:“嘎小子,你们这几个嘎小子哎。”眼泪就流了出来……

麦收季节到了。大人们都在紧张地抢收麦子,我们却闲得难受。那天午后,我们头顶用牛皮纸袋做的日本鬼子军帽.脑后呼扇着几根纸条,肩上扛着用玉米秸扎成的大枪来到了打麦场,我们一边跺着脚.嘴里还哼着电影中日本鬼子进村时的音乐。打麦场上人很多,都在紧张地打着麦子。我们见人们根本没拿我们当回事,心里就很不满意,脚跺起来就没了劲头。这时,侯三儿眼珠一转,冲着人们大喊一声:“哑地给——”接着就趴了下去.我们立即学着他的样子也趴在了地上.冲着人们做开了射击的动作,嘴里还叭叭地响着。人们还是不理我们这一套.仍是专心致志地在打麦子。我们真的不高兴了,就在侯三儿的指挥下,抓起旁边的土坷垃就向人们扔了去,嘴里还学着手榴弹的爆炸声。这回人们注意我们了,开始对我们指指点点,有人还哈哈大笑。我们受到了鼓舞,劲头更足了。就在我们狂野得忘了自己是谁时.我们每人的屁股分别挨了一脚。回头一看,是生产队长.吹胡子瞪眼的就把我们赶走了。望着趾高气扬的队长和哈哈大笑的人们,我们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和人格受到了极大的污辱。

我们站在离场院不远的一棵洋槐树下,先是冲着场院的人们愤愤地撒了一泡尿.接着便一齐向生产队长做射击动作。同时,心里在琢磨着报复的办法。这时,侯三儿的目光对准了队部西墙阴凉下的两只水桶。我们望去时.正看见两个社员在喝绿豆汤。我正在怀疑侯三儿是不是口渴了的时候.侯三儿却把嘴一撇,接着脸上便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这一撇一笑,我们心里立即有了底。果然,侯三儿冲我们一挥手.就带着我们离开了打麦场。避开了人们的视线,他向我们说出了报复的办法。

第二天中午,大人们都在歇晌,我和侯三儿、傻五却悄悄的来到了老孙头儿的饲养室。每年的麦收,为了防暑,队里都要给社员熬绿豆汤喝。熬汤的地点就在饲养院那口给牲口煮料的大铁锅里。早上熬,上午喝。中午熬,下午喝。负责熬汤的就是老孙头儿。

老孙头儿一见我们,自然是很高兴。可他一见没有铁蛋,就很警惕地问我们:“铁蛋那小子干什么去了?不会又是拉驴去了吧?”

我们都笑了。侯三儿说:“他不是拉驴,是拉稀。拉得肚子都疼了,在家趴着那。”

老孙头儿乐了,说:“你们这几个嘎小子,准是偷队里的黄瓜吃来的。铁蛋,那是黄瓜吃得太多了,对不对?”

侯三儿赶忙就坡下驴,说:“可不是吗,就数他吃得多,要不不至于拉稀。”

老孙头儿又乐了,说:“昨天你们可真够闹的,学日本鬼子不说,还往人群里扔土坷垃。你们这几个嘎小子啊,恨不得把村子翻个个儿心里才美是不是?”

傻五说:“可恨的是那队长,我们没招他没惹他,凭什么踹我们一脚?这个仇,说什么我们也得报。”

“报仇?得了吧你们,几个毛孩子,懂什么叫仇啊?”

傻五的拧劲儿上来了,不服地说:“毛孩子?您就等着瞧吧,我们……”

侯三儿赶紧拦住了傻五的话,说:“行了你,还是赶紧让孙爷爷给我们讲鬼故事吧。”说着直冲傻五使眼色。

傻五心领神会.马上改口对老孙头儿说:“对,您就赶紧给我们讲吧。”

“好。”老孙头就开始讲了起来:“从前……”

此时,铁蛋正在执行着他的任务。他像只大虾一样弯着腰.悄悄地摸到了大铁锅边.把一包儿巴豆面儿倒进了刚刚停火的绿豆汤里。巴豆是村里医务站种的,卫生员是铁蛋的老姑,他也就很容易地偷出了这些巴豆。

下午,人们都上了工以后.我们四个人悄悄地爬上了离打麦场不远的一棵老槐树上。这次,我们不是要在树上撒尿,是看人们喝了放有巴豆的绿豆汤后到底有没有反映。老槐树枝繁叶茂,我们藏在上面是很难被人们发现的。而我们.却能把打麦场上人们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人们三三两两地到水桶边喝绿豆汤.又陆陆续续地回去继续打麦子。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有人开始往厕所跑了。接着,人们就像喝绿豆汤那样,两点成一线地一个接一个的往返于打麦场和厕所之间。这么多人同时闹肚子,立即让肚子也开始不舒服的生产队长提高了警觉。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绿豆汤出了问题,就赶紧叫来了老孙头儿,问老孙头儿这是怎么回事?

老孙头儿傻了,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所以然了。

队长急了,冲老孙头儿吼道:“三夏是虎口夺粮。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这种事.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老孙头儿也急了,冲队长说:“我凭什么兜着走?绿豆,我洗了又洗,火烧得都把绿豆熬成粥了。我……”老孙头儿一歪头,正好看见幸灾乐祸的我们从老槐树上爬下来鬼鬼祟祟地跑走,心里便有了底.便把脖子一梗,愤愤地对队长说:“让我兜着走?姥姥。走,你先跟我走。”

“干嘛去?”

“让你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孙头儿就带着队长来到了大铁锅旁边,捞起一把煮烂的绿豆仔细一看就看出了里面的巴豆渣子。他指着巴豆渣子对队长说:“就是这巴豆闹的?”

“什么?”队长火儿了,说:“这是什么人干的?我这就派人去派出所报案,这是有阶级敌人在搞破坏。”在那个年代,人们对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是相当紧的.发生什么事,总想到是有阶级敌人在搞破坏。

老孙头儿一听要去派出所报案,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对队长说:“使不得,使不得啊。就这么点儿小事,不值得呀。要我说,就算了吧。”

“算了?你什么意思?难道这巴豆是你放的?”

“我?我一个三代贫农,能干这种事吗?”

“那是谁干的?”

“这……”

“你也别这了。看来,你心里是有底的。我实话告诉你吧,你要是不说出来这是谁干的,我立马就派人去派出所报案。”队长说得很铁。

老孙头儿“唉”了一声.只好说出了我们的名字,又把中午的情况说了一遍。

队长一听就更火儿了,说:“这几个王八蛋,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还不是因为昨天你踢了他们一人一脚?恨你呗。”

“可那么多人招他们了还是惹他们了?”

“可他们看了笑话。”

“唉!这几个狗日的啊,真是天王老子拿他们也没办法呀!”队长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晚上下班儿,叫上他们的家长,好好治治他们。对了,我说老孙头儿,往后,你少跟他们近乎。拿臭狗屎堆着他们,看他们还美哪儿去。”

“是,是。”

绿豆汤事件以后,人们更加地讨厌我们了。连我们的家长,在痛打了我们一顿后都说我们是癞狗扶不上墙——完了。而最让我们伤心的是,老孙头儿是彻底的不喜欢我们了。我们不止一次地去找他请求他原谅我们,却都遭到了他的斥责。最后一次,老孙头儿跟我们急了,他气恼地骂我们:“不争气的东西,我不待见。再拿你们当人,我就得死在你们手里。滚,快给我滚吧。”我们清楚地看见,老孙头儿伤心的竞流出了眼泪。那天,我们头一次感受到丁受人冷落的滋味儿。这么喜欢、疼爱我们的人都对我们这样了.说明我们确实臭不可闻了。头一次,我们的心被触动了。

我们终于猛地觉醒。

觉醒后的我们认识到,要想让人们重新认识我们.要想让人们改变对我们的看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得干几件让人们喝彩的事来。可是,我们干什么呢?又能干什么呢?十三岁的我们,开始琢磨开了该干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们幻想着发大水,那样,我们就可以大显身手,凭着能在水里畅游无阻的功夫去救人。先救谁呢?对,先救李奶奶。李奶奶是烈属,他儿子是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的,救这样的人,更能让人佩服……

我们幻想着谁家的老人突然病倒在半路上,正好让我们碰见.我们就把老人送到村里的医务站。那么该是谁家的老人呢?对,最好是队长的爸爸,救了队长的爸爸.队长能不对我们好吗?不对呀,队长的爸手回来时,队长便感到实在是没有指望了,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正要去派出所报案的时候.我们牵着牛十分得意地站在了大伙儿的面前。

大伙儿惊诧了足有五分钟,这才一起向大花牛围了上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了大花牛好几遍,确认不是在做梦后,才把同是惊诧的目光对准了我们。他们像刚才看牛那样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我们几遍后,才先后说出了一句相同的话:这牛是你们找着的?

侯三儿点了点头,说:“是。”

队长高兴地摸着侯三儿的脑袋问:“你们这几个王八蛋,这回可干了一件可人疼的事啊。快说说,你们是在哪儿找着这牛的?”

侯三儿一本正经地说:“是这样的。晚饭后,我们去村东的大沟里抓野鸡。您知道,这个时候野鸡最好抓了。”

“这我知道。快说牛的事。”

“我们到了大沟边,就看见了有牛蹄子印儿去了旧砖窑方向。我们早就听说队里丢了一头牛.就想到这牛脚印会不会就是那牛的,我们就顺着牛脚印一步一步的找,最后在旧砖窑里找到了这牛。队长,就是这头牛吧?”

“是,是。”大伙儿一口同声地说。

队长挨个儿拍了我们每人一下,说:“好。这回,我要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好好表扬表扬你们。”

听队长这么一说,我们心里都美滋滋。

我们自然是得到了全村人的赞许.更是得到了学校的表扬。一时,我们得意的就有些飘飘然了。每每和同学们说起找牛的经过时,我们竟然感到那牛真的就是我们找回来的了。

通过找牛这件事.老孙头儿又喜欢上了我们。可从老孙头儿的眼神里,我们却看到了一种让我们心虚的目光.我们不得不想到:老孙头儿会不会对这件事持有怀疑的态度呢?总感到不定哪一天,我们的事情就得败露。

果不其然,几天后一个中午,我们来到老孙头儿的屋子没呆几分钟,老孙头儿就一脸严肃地对我们说:“你们这几个嘎小子,本事确实不小啊。我今天没别的要求,只希望你们说一句实话。那天夜里,是不是你们把大花牛藏起来的?”

“是。”我们几乎是一口同声地回答,而后又都低下了头。

半天,老孙头儿语重心长地说:“我清楚你们的心思,也理解你们的苦心。可是.你们不能这么干啊孩子。要想让人们重新认识你们,不要总想着干什么大事。再说了.就你们几个小玩儿闹.能干什么大事?不招灾不惹祸,就算你们是好样儿的了。今儿个爷爷跟你们说句实话,藏牛的事,我决不跟任何一人再说了。往后呢,你们该玩儿还玩儿,该闹还闹。但是,像偷骑驴呀,往绿豆汤里撒巴豆呀,藏牛呀的这种悬事就别干了……”

老孙头儿没把这事捅出去,我们打心里感激。当着他的面儿.我们几个全都哭了。我们一哭,老孙头儿也受不了了,只好又一个一个的安慰我们,还打着哈哈对我们说:“就你们玩儿的这种小把戏,还想瞒我?也就是队长他们那些大傻蛋,全信了你们。”就这样,老孙头儿把事情的真相咽到了自己的肚子里。可他为了让我们知道他的良苦用心,更为了让我们明白怎么才能做一个好孩子,就把真相给我们揭穿了。我们为有这么好的一个孙爷爷而感到高兴.同时又为我们自己这么不争气还尽给他老人家添麻烦而感到内疚。于是我们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做个好孩子让人们看看。

几周后的一个深夜,我被好长一阵轰轰响的汽车声惊醒了。那时候,村里是很难见到汽车的.又是在深夜,所以我的睡意立即随汽车声而去。我想爬起来到外面看个究竟,却被爸爸给拦了回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东方发白.家里的大公鸡也叫了第三遍.我便以上茅房为借口悄悄溜出了院门.向侯三儿家方向跑了去。来到侯三儿家房后的老槐树下,侯三儿、铁蛋和傻五已在此等候了。我们嘀咕了几句后,便一起向村街走了去。走近村街,我们头一眼就看见了树下站着两名解放军战士.个个挺胸抬头,威武庄严地注视着我们。头一次在现实中看到这种场面.加上刺刀尖儿上闪闪发出的寒光,使我们的心不由地全都开始嗵嗵地跳了起来.同时感到真的要出什么事了。侯三儿这时小声地对我们说:“你们看。”说着用手一指。

我们顺着侯三儿手指的方向一看.便看见了村街两边的树干上搭上了好几道皮线。红的、蓝的、白的、黄的、绿的,顺着村街两边的树一直向村西延伸而去。我们的心,自然是又增加了一层兴奋与猜想。我们见这两名解放军战士没有对我们表示什么,便在侯三儿的带领下装作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顺着这些五颜六色的皮线走了去。我们每走四五十米,就会看到两名解放军战士,都是挺胸抬头,威武庄严地持着上了刺刀的钢枪。这就使我们的兴奋与猜想逐级上升,身上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膨胀。铁蛋望着战士手中的钢枪,伸着大拇指说:“真棒。我们什么时候要是也能扛上这真家伙,那多美啊。”

侯三儿捅了铁蛋一下,说:“少说话。”

我们顺着这些皮线一直来到了村西的玉米地时,天也大亮了。此时的玉米地边已经站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和孩子。我们挤进一看,心里不禁一阵更加的兴奋与紧张,双手不由己地就握成了拳头。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一辆辆军用卡车并排停在一起,我用眼睛迅速地一数.整整二十辆。旁边,还有三辆中吉普。上百名解放军官兵在紧张的忙碌着,都是一脸的严肃与庄重。而最让我们激动的,是那屹立在玉米地中间的一排高射炮.整整二十门。炮筒斜斜地扬起,一齐对着西北天空。

我们痴痴地望了足有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我们的脑海里一直出现的都是电影中那炮火连天的场面。我们的心.也随着脑海中的枪炮声冲上了战场……眼前的一切让我们立即想到了什么。傻五捅了侯三儿一下,激动地问他:“是不是要、要打仗了?”

“对,要、要打仗了。”侯三儿同样是很激动地说.

“打仗好啊,只要一打仗,我们就像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张嘎子那样,也干点儿英雄的事来。让村里人都看看,我们是什么样的人。”铁蛋说得一身豪气。

“对。”侯三儿说:“最好缴获几支枪.”

“再抓几个俘虏。”我说。

“对。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是英雄了。”傻五说。

侯三儿说:“光当英雄不行,我们还要参军。你们说,怎么样?”

“好。”我们一口同声地回答。

我们又看了一会儿后.便万分激动地一路小跑回了村子。分手后,我一口气就跑进了家门,冲着全家人喊道:“要打仗了,要打仗了。”当我把看到的一切又夸张地向全家人描述了一遍后,全家人便是好一阵的紧张。奶奶的手一抖,半碗粥就撒在了桌子上,颤抖着说:“天、天呐,怎么说打、就打仗了呢?”

那时我们和苏联的关系正紧张,珍宝岛一战的硝烟在人们的脑海里尚未消散。加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要准备打仗”的指示刚刚发布不久.现在猛地出现这种情况.是足以能够让人们紧张让人们浮想联翩的。然而,一直胆小怕事的爸爸此时说的几句很有底气的话.倒是稍稍起到了稳住全家人心的作用。爸爸说:“有什么可怕的?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给我们撑着,有那么多解放军住在我们村里.谁也不敢怎么着我们。”

那时的人们特别信服毛主席,一提毛主席,心里就有底,就踏实。

村里的大喇叭响了,要全村的大人立即到小学操场开紧急大会。

人们比开任何一个大会到的都齐到得都快.几乎是在大喇叭刚喊完的同时就全赶到了会场。到场的人个个都是一脸的严肃与紧张,相互说的话都是同样的内容:要打仗了?要打仗了。不少年轻的小伙子(那时全是基干民兵)倒是一脸的兴奋与激动。

我们手里也痒痒的.都一个劲儿地感叹自己才十三岁而失去了一次摸真枪的机会。此时,一直让我们看不起的那些个基干民兵,眼下却因为他们就要扛上真枪了又让我们羡慕的不行。侯三儿悄悄告诉我们,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和那些民兵套近乎。没别的意思,他们要是能扛上枪,我们也好借此机会过过瘾。我们都点了头后,就一起钻到了土台子跟前,盼望着大会马上开始。

大会马上开始了。村长一改往日开大会时的嗯嗯啊啊装腔作势.也没了东拉西扯穷白话,而是开门见山地说:“大家都听好了,要打仗了。中央军委今天夜里下达的一级战备的命令。为了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凡是我们北京的郊区,基本上都驻进了部队。大家也看到了,我们村西的玉米地里.已经支起了一排高射炮,都是冲着西北的天。西北是谁?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当然了.人,他们轻易是到不了咱们这个地方的.主要是飞机。飞机那玩意儿咱们都见过.在咱们头顶上,嗖的一下子就是几十里。要是战斗机,更快,从苏联到咱们这儿,用不了几袋烟的工夫,快得很啊。村西的那些高射炮,就是对付苏联的飞机的。为此.上级指示我们,在一两天之内.全村要挖几个大型的防空洞,各家还要挖一个能容下全家人的小型防空洞。散会后,一家留一个男劳力,挖集体的防空洞,其余的都回家挖自己的防空洞。基干民兵在大队部集合,准备到公社武装部领枪……大家不要怕.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没什么了不起的.珍宝岛一仗,就充分证实了这一点。有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任何敌人都是我们的手下败将。日本鬼子不就是被我们打跑的吗?在朝鲜,美国鬼子不也是被我们打败的?苏联鬼子,同样不是我们的对手……”村长又讲了防空洞的挖法与要求后,大会就散了。

人们开始往家走,没了往日的说笑,没了往日的逗趣.人人是一脸的紧张与茫然,并不时地将目光投向西北的天空,努力地分辨着云朵中的黑点儿是飞机还是鹰。一种久违的战争气氛,无情地笼罩住了整个村子。

战争的气氛.使我们感到自己一下子长大了。离开会场,我们又聚在了侯三儿家房后的老槐树下.望着西北的天空,一本正经地商量着一旦战争真的打响了,我们到底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什么来。直到吃完了晚饭,侯三儿才神秘地对我们说:“民兵的枪取回来了,听我堂叔说,他们每人一杆,大半新的,都上着刺刀.我们是不是先去看看?”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看看去。”

我们来到了大队部.看见民兵连长正要给民兵讲话.旁边,还站着两名解放军战士。民兵的队列显然站得很糟,可他们手里都有枪,真正上着刺刀的钢枪。加上肩上斜挎的子弹袋(当时我们认为里面全是子弹,后来才知道全是空的)和一脸的正经.就有了好多的威严与了不起。

民兵连长是半年前从部队复员的军人,在部队时是班长。他叫侯志刚,是侯三儿的堂叔。此时.他已完全进入了战前的状态,举手投足完全一个标准的军人,使得那两名解放军战士都不时地向他投去敬佩的目光。

民兵连长说话了:“同志们,目前的形势非常严峻.自珍宝岛事件发生后,我国北方的边境一直处于紧张的局势。中苏两军早已是刀出鞘弹上膛,战争,已是一触即发。为了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中央军委在发布一级战备的同时,并命令我们民兵立即武装起来。为了使我们民兵尽快地掌握武器的性能和适应战争的需要,驻军首长给我们派来了两名优秀的战士.来指导我们训练。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吃住在一起,一切从实战出发。现在,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王山同志和齐小兵同志。”民兵连长说完这话,便和全体民兵一起鼓起了掌。

我们都看呆了,心里更是痒痒的不行。望着民兵们手里闪闪发亮的钢枪.侯三儿对我们说:“看人家,多神。”

铁蛋说:“是啊,我真想过去摸摸那枪。哎,跟你堂叔说说,让咱们摸摸那枪,怎么样?”

侯三儿瞪了铁蛋一眼,很有些装腔作势地说:“那怎么行。枪,哪能随便让小孩子摸呀?要是走了火儿,怎么办?”

傻五说:“不打起来,枪里也装子弹?”

“对。”侯三儿挺内行地说:“听我堂叔说,只……。”

铁蛋打断了侯三儿的话,说:“别一口一个你堂叔了,平时,他是最讨厌我们的人之一了。你也最恨他。现在他神起来了,你又称他堂叔了。说真格的,你到底说不说?”

侯三儿被铁蛋说得没了话,只好点了点头,说:“等他有空儿了,我好好跟他说说。”

枪.我们自然是没有摸成,还挨了侯三儿堂叔的几句骂。但我们没有灰心,而且更加的信心十足。有空儿就沾着你们,总会有机会的。

民兵训练的场地就在村西的一块空地.离高射炮阵地也就半里地的距离。第二天早饭后.我们就来到了这里.此时.民兵们还没有正式训练,都坐在地上擦枪。仨一群俩一伙儿的,神气的样子让我们嫉妒得真想上去踢他们几脚。我们的目的就是想摸摸枪,所以得想办法。找侯三儿的堂叔肯定没戏不说,弄不好还得挨他一顿骂,不值。怎么才能摸到枪呢?我们真有些抓耳挠腮了。

这时.侯三儿望了一眼高射炮的方向.说:“干脆,我们到高射炮阵地看高射炮去,怎么样?”

我们一听就来了精神,便跟着侯三儿向高射炮阵地方向跑了去。等我们跑到高射炮阵地时.才知道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高射炮阵地的周围,早已围上了铁丝网。甭说进里面了,就是在紧挨铁丝网的外面站着都不让了。我们刚走近铁丝网,哨兵就冲我们摆手,让我们赶快离开这里。无奈的我们,只好沮丧地离开了铁丝网,站在远处望着高射炮发呆。此时,我们真的希望天空出现几架敌机,看看这些高射炮到底是怎么把敌机打下来的。让我们失望的是.我们扬着脖子在天空寻找了老半天,甭说敌机的影子了,连老鹰的影子也没出现过一次。

我们揉着发酸的脖子,让侯三儿出主意。侯三儿想了半天,眼睛猛地一亮,说:“有了。”接着就问傻五:“你家有几只羊?”

“九只。你问这个干嘛?”傻五不解地问.

侯三儿没理他,接着问铁蛋:“你家有几只鸭子?”

铁蛋说:“十七只。”

侯三儿没容铁蛋问什么又接着问我:“你家有几只兔子?”

我已清楚了侯三儿的目的.便直截了当的说:“放心吧我能拿出两只来,每只都在三斤以上。”

侯三儿佩服地冲我伸了伸大拇指,说:“我拿两只鹅。”接着对铁蛋说:“你拿两只鸭子。”

“干嘛?”铁蛋也不解地问。

侯三儿没理他,对傻五说:“你拉一只羊.”

傻五还是没有明白,又问侯三儿:“你这是到底要干嘛呀?”

“慰问解放军叔叔。这样一来,我们还愁摸不上高射炮吗?等我们和解放军叔叔混熟了.不但能摸上高射炮.我们还可以给他们递炮弹。得空儿的时候,我们兴许还能开上几炮呢.要是再打下一架敌机来,嘿,我们可比他们民兵还牛呢。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

傻五这回明白了,可他不满地对侯三儿说:“好事是好事,可是,你们三个人拿的东西加一块儿,也没有我的一只羊多啊?再说了,要是让我爸知道了,还不打死我呀?”

我们全笑了。

侯三儿止住了笑,对傻五说:“我们几个人的家里.就你家跟别人家不一样,什么都不养专养羊。那怎么办?你总不能什么也不拿吧?”

傻五没的说了,眼珠转了转说:“要不,我拿烟叶,把我爷爷的烟叶全拿出来,行不行?”

侯三儿瞪了傻五一眼,说:“解放军不抽烟。说痛快的,你倒是拿不拿一只羊?要是舍不得就算了。我还告诉你,要是我们跟他们的首长混熟了,我们没准儿还能当上兵呢。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傻五一听这个.马上一拍胸膛,坚定地说:“拉。不就是一只羊吗,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给解放军叔叔送去?”

侯三儿说:“得等中午,趁着大人歇晌的时候我们在……。”

下午一点钟左右,我抱着两只兔子悄悄地来到了侯三儿家的房后。此时,抱着两只鹅的侯三儿和抱着两只鸭子的铁蛋已经在此等候了。我们等了半天还不见傻五把羊拉来,就说傻五是不是变卦了?侯三儿说:“不会,一只羊那么大,弄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别着急,再等一会儿。”

我们又等了足有半个小时.傻五才拉着羊鬼鬼祟祟地从右边的小河沟里爬了上来。我们一看他拉来的这只羊,气就都顶上了脑门儿。那是一只长也就60公分,高也就40公分的小山羊狗子。这是一种长到死也长不了二十斤重的土羊.而且肉又老又膻,难吃的很。侯三儿气得踢了那羊一脚,不满地对傻五说:“你怎么没逮一只耗子来啊?这是羊吗?”

傻五不服气地说:“不是羊是什么?你能叫它猫吗?”

侯三儿说:“你们家那么多只羊,没有再比这只小的了吧?”

傻五不干了.把嘴一撅.赌气地大声说道:“生产队的驴大,你怎么不拉一头去啊?你还别嫌这羊小,不然,我还拉回去,怎么样?”

我和铁蛋刚要说什么,被侯三儿拦住了。他冲傻五笑了一下,说:“行了,说你的羊小,并没说不行。再说了,这羊再小也是羊,不能说是兔子是不是?”侯三儿说到这儿冲我眨了眨眼.那意思是我别在意。

我理解侯三儿的意思,他是怕傻五一犟劲把这事给搅黄了。于是我嘿嘿一笑对傻五说:“就是,你的羊再小,也比我们拿的多。走,我们走吧。”说完这话,我捅了铁蛋一下。

铁蛋也明白了,也冲傻五一笑,说:“侯三儿说着玩儿的.你别往心里去。我们走吧。”

傻五这才有了笑脸,说:“我们不能顺着大道走.要走小道儿,这样才能不让人看见。”他一指右边的小河沟,说:“我们从小河沟过去。往北,穿过玉米地中的小道儿.再从高梁地边儿往南绕,就能绕到高射炮阵地的大门前了。”

侯三儿对傻五说:“好,就听你的。走,我们走吧。”

傻五拉着羊在前,我们在后,越过小河沟,往北走了二百米左右,就一头钻进了一人多高的玉米地……我们左拐右绕了足有一个小时.终于浑身是汗地绕到了解放军的高射炮阵地。我们擦干了脸上的汗,稳了稳激动的心,又背了一遍该说的话,这才大摇大摆地向高射炮阵地的大门走了去。

哨兵把我们拦在了门外.望着我们手里的东西,不解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侯三儿冲哨兵一笑,说:“我们是慰问解放军叔叔的。”

“是谁让你们来的?”

“谁也没让我们来,是我们自己要来的。”

哨兵看了一眼傻五拉的那只山羊狗子.要乐却没有乐出来。他想了想,抓起电话摇了几下,说:“报告张连长,我是门卫赵东。门外来了四个小孩儿,说是慰问我们的。拿了,有两只兔子,两只鸭子,两只鹅,还有一只羊。问了,他们说是他们自己要来的。好。”哨兵放下了电话,对我们说:“你们稍等一会儿.我们高炮团警卫连的张连长马上就到。”

十分钟后,张连长来到了我们面前。他先做了自我介绍,接着便十分和蔼地问我们:“你们谁是头儿啊?换句话说,是谁出的主意来慰问我们的呀?”

侯三儿往前站了一步,说:“连长叔叔,是我。”

连长笑了,说:“好,好啊。孩子们,你们的这种想法,很好。可是,我要问你们,你们拿了家里这么多的东西.家长知道吗?”

侯三儿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们是偷偷拿出来的。”

连长笑了,说:“这可不好啊。不征得家长的同意就往外拿东西,不好。再说了,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要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好孩子,听话,赶快把这些家畜拿回去吧,啊。”

我们一听就傻了.都把目光对准了侯三儿。

侯三儿明白我们的意思.便哀求地对连长说:“连长叔叔,您就收下吧。请您放心,我们家长知道了也会支持我们的。”他说着冲我们使了个眼色。

我们明白了,便一齐把手里的鸭子、兔子和鹅往连长怀里塞。傻五抱起那只山羊狗子就往哨兵怀里塞,急得哨兵直往一边闪。一时间,情景就有些乱。

连长一下子变了脸,严厉地喊了一句:“胡闹。”

我们吓了一跳,都一时愣住了,双眼怯怯地望着连长。

连长挨个儿看了我们一眼,严肃地对侯三儿说:“既然你是头儿,那我就问你,说实话,你们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侯三儿一本正经地说:“报告连长,我们想当兵,您就收下我们吧。”

连长又笑了,显得有些动情地说:“孩子,想当兵是好事啊。可是,你们还小啊.等长到了十八岁.才有当兵的资格呢.”

铁蛋说:“可是,我们现在才十三岁啊,什么时候才能长到十八岁啊?”

连长说:“快,你们很快就会长到十八岁的.”

傻五说:“那,叔叔,我们、我们能进里面摸摸那些高射炮吗?”

听傻五这么一说.我们几个就缠上了连长.非要进去摸摸高射炮不可,并且要往里跑.

连长又一次变了脸.比上次更严厉地说:“这是阵地,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我可告诉你们.现在是一级战备的紧要关头,任何时候都有战斗打响的可能。一旦战斗打响,你们的生命就会受到威胁。”连长见我们被震住了,态度变得和蔼了许多对我们说:“好孩子们,听话,这里不是你们玩儿的地方,赶快回家吧。晚上,全村还要搞防空演习呢。说不定什么时候,战争就打起来了。听话,赶快回到家人的身边吧……”

一听防空演习.我们的心就又激动了起来。看到我们的计划彻底没戏了.我们也只好拉着羊抱着这些家畜怏怏不乐地回去了.

我们有几天没到老孙头儿那儿去了,就在这天的午饭前来到老孙头儿的饲养室。此时,老孙头儿正在煮料,见我们来了,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笑骂着对我们说:“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这两天上哪儿野去了?”

“您猜。”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老孙头儿哈哈一笑,说:“还用猜吗?你们这几个嘎小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们要拉什么屎。还能去哪儿?一个是民兵的训练场地,一个是高射炮阵地。我要是说错了,改姓。”

我们几个都笑了。侯三儿说:“真让您给猜着了。孙爷爷,您说,这仗能打起来吗?”

老孙头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说:“难说啊。看这架势,八成儿得打起来。”

“太好了。”我们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好什么好?”老孙头儿瞪了我们一眼,说:“打仗可不是好玩儿的,要死人的。你们说好,好在哪儿了?”

侯三儿说:“只要一打仗,我们就可以从敌人手里夺枪,像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张嘎子那样,干出让村里人看得起的事来。到了那时候,我们就拿着缴获的枪去参军,当真正的解放军,多神气啊。”

老孙头儿乐了,说:“你们这是异想天开啊。你们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年代了?不是解放前了.只要愿意打鬼子,是人就能当兵。对了,这两天.是不是都让民兵手里的枪和那些高射炮给迷住了?”

一听这个.我们脸上都露出了不快的神情。傻五说:“迷住了管什么?我们想摸摸民兵的枪,他们都不让。想摸摸那些高射炮,人家连铁丝网的大门都不让进。烦死了。”

老孙头儿又笑了,说:“你们还想干什么?还想开它几炮是不是?人家不让你们进.是怕你们把那些大炮给弄响了。就你们这几块料,什么事干不出来?什么事不敢干?”

侯三儿一本正经地对老孙头儿说:“孙爷爷,这回,我们不是瞎闹的,是想干出几件大事来.好让人们真正的看的起我们。”

老孙头儿挨个儿看了我们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啊,你们这种想法是好的。可是,你们的想法不切合实际啊。更何况,战争不是好玩儿的。小子们,你们记住喽,只要看准了道儿.任何时候任何时间都能干出让人们刮目相看的事来的……”

老孙头儿的一番话.头一次让我们明白了好多道理。

人们在经历了多次不论黑夜或白天的防空演习后,逐渐从紧张与恐慌中走了出来,但是战争的阴影仍是笼罩在人们的心头,仍是警惕地注视着西北的天空。对于我们来说.最大的收获就是有了更加自由的空间,这就足够了。有了自由的空间,我们就可以去干我们想干的事了。我们想干的事很多,但哪一件也不给我们机会。虽说我们已经认识到战争不是好玩儿的.可枪和高射炮对我们的诱惑仍是有增无减,并且更加强烈地认识到.越是战争,枪和炮越是男子汉的象征。此时的我们,已经不满足于仅仅是摸一下枪和高射炮了(尽管我们什么也还没摸着).我们想的是紧紧地握紧它们.想的是用它们向空中的敌机射击,将敌机一架一架的击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让敌机冒着烟扎进东大坑。我们这么想着.手就一阵阵的发痒.就时常一声不吭地坐在民兵训练场地的旁边,望着他们手中的钢枪浮想联翩。或是趴在高射炮阵地不远处的土坡上.望着那些高射炮发呆……那些天的日子里,我们完全被枪和高射炮给迷住了.至于战争的无情与残酷,我们根本不去想了,我们想的就是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使用这些武器勇敢地面对我们的敌人。

老天不合时宜地下起了大雨.而且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在战争气氛如此浓的状况下下这么大的雨,更是让人烦上加烦。大人们烦的是防空洞里已经开始进水,仗一旦打起来可怎么办?我们烦的是一下雨我们只能窝在了家里。

大雨一连下了整整三天三夜也没有停的意思。河水涨得上了岸,沟沟壕壕都是水,家家的防空洞也成了蓄水池。到处都是蛤蟆的叫声,比赛般地咯咯咯、呱呱呱,低一声、高一声,谁也不服谁。好几次我都想冒着雨去找侯三儿他们,都被爸爸给吼了回来。没办法,我只好忍着一肚子的积怨冲着满院子的积水发呆。

就在这天后半夜的四点多钟.一阵急促的钟声响了。对于当时的村民们来说,那节铁轨的声音就是命令,不论什么时间,只要钟声一响,村民们就会迅速赶到场院。这个时候钟声又是这么地急促.无疑是因为这连下了几天的大雨而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爸爸和妈妈迅速穿好了衣服,每人披块塑料布就冲进了大雨中。我二话没说也穿好了衣服.抓起一顶破草帽扣在头上.顶着大雨向侯三儿家的房后跑了去。这是我们的新约定,除去防空演习,不论什么时间发生什么情况.我们都要到侯三儿家房后那棵老槐树下集合。目的,就是要借此机会干些什么。

我们四个人很快就到齐了,侯三儿说:“队里的钟敲得这么急,准是有情况。你们说,能是什么情况呢?”

铁蛋说:“不会是敌机要来吧?”

傻五说:“去你的吧敌机要来警报器为什么不叫唤?”

“那你说是什么?”铁蛋不服地说。

“行了。”侯三儿挺烦地对他俩说了一句后又说:“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们得先去看看。走。”他一挥手,便带领我们向场院跑了去。

到了场院一看,才知道人们正在紧张地从旧库房里往外抢麦种子。旧库房不但已经进了水.而且房顶已经漏了几个大窟窿,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就在我们正不知能干些什么是好的时候,十几名解放军战士在张连长的带领下赶到了.他们二话没说就投入了抢麦种子的行列。侯三儿冲我们说了一句:“上。”就率领我们冲了上去。可是,还没容我们上前,就被生产队长发现了。他粗暴地冲我们吼道:“滚。你们这几个兔崽子,添什么乱?滚,快滚。”

侯三儿也急了,大声地对队长说:“队长,我们不是添乱,我们是学解放军叔叔那样,帮助抢队里的麦种子的。”说着又要往前上。

队长急了.顺手抄起了一把扫帚.边扑打我们边骂:“你们这几个王八兔崽子,别他妈的给我帮倒忙了。滚,快他妈的给我滚吧。”

没办法,我们只好怏怏地离开了场院。傻五气哼哼地说:“队长太霸道了,赶明儿有了机会,非得治治他。”

铁蛋说:“治不治他的先撂一边儿,现在,我们干什么去啊?”

“对了。”侯三儿猛地想起了什么,说:“我们到孙爷爷那儿看看去,说不定他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呢。走。”侯三儿就带我们奔了饲养院。

饲养院在场院的最西头,穿过一道墙的小门儿就是。为了不和队长再发生磨擦,我们绕到了饲养院的后门,从后门走了进去。我们路过马棚时,眼前的情景立即让我们吃了一惊。只见老孙头儿一边骂着一边正在拼命地扒着已经倒塌了一半的马棚,他见我们来了,眼里立即放出了希望之光。他喘着粗气对我们说:“好小子们,快、快扒,大、大白马和它的小马驹儿,还在里面呢。队长这个龟孙子,他、他只想着麦种子,不想着这些命、命根子啊。”

此时的侯三儿就像一名指挥官,鼓着双眼对我们大声地说:“快。我们一定要把大白马和小马驹儿救出来。”说完便带领我们拼命地扒开了。

我们扒啊扒啊.很快,我们的双手就磨出了泡,又很快磨出了血,每扒一下都是钻心的疼。可是,此时的我们把什么都扔在了脑后,什么枪和高射炮了,什么敌机和战争了……此时我们想的.就是赶快把大白马和小马驹抢救出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终于把倒塌的碎砖烂瓦扒到了一边.看到了里面的大白马和小马驹儿。老孙头儿攥住大白马的笼头往外拉,可它就是不往外走,那小马驹儿紧紧地靠在大白马的身边,也是一动不动。望着那半间随时就会倒塌的马棚,老孙头儿急得直叫妈。这时,侯三儿果断地对老孙头儿说:“孙爷爷,我和铁蛋到里面去推,你们几个拉。”说着就和铁蛋钻了进去。老孙头儿激动地对侯三儿和铁蛋说:“孩子,千万要当心啊,千万要当心啊。”

此时,侯三儿和铁蛋用肩膀紧紧地顶住大白马的屁股,一边用劲一边喊:“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老孙头和我、傻五在外面合着侯三儿他俩的喊声,一步一步将大白马和小马驹儿拉出了那半间还没有倒塌的马棚。就在大白马和小马驹刚刚走出那半间马棚时,轰隆一声,那半间马棚彻底倒塌了。侯三儿和铁蛋.被捂在了里面。

“侯三儿——,铁蛋——。”我和傻五哭喊着.发了疯似地扒着……

老孙头儿哇地一声哭了,喊着:“我的好孙子哎.我的好孙子哎……”也拼着命扒开了。

好在这个时候.生产队长和张连长他们带着人赶来了.几分钟的工夫.就把侯三儿和铁蛋扒了出来。此时的侯三儿和铁蛋.已经昏迷了过去。

队长紧紧搂着侯三儿和铁蛋.哭着对张连长说:“张连长,快、快救救这俩孩子吧。”那时候,人们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与危险.只要有解放军在,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解放军身上。张连长很内行地看了看侯三儿和铁蛋的情况,十分有把握地对队长说:“放心吧队长,这俩孩子交给我了。我保证,这俩孩子什么问题也不会有的。”接着他就命令几名战士,像救护伤员那样,背起侯三儿和铁蛋就向兵营跑了去。我和傻五正不知该不该跟着去时,张连长看了一眼我俩满是鲜血的手.心疼地对队长说:“这俩孩子也得跟我走,他俩手上的伤,也得包扎一下。”就这样,我和傻五跟着张连长也来到了高射炮阵地。

正如张连长说的那样.侯三儿和铁蛋确实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身上有的地方擦破了点儿皮。到了张连长他们的医务室不大一会儿,他俩就都苏醒了过来。

上午十点多.我们四个人在张连长的邀请下.参观了高射炮阵地。让我们兴奋的也是让我们终身难忘的是.我们在张连长的指导下.每个人都坐在炮手的座位上过了一次炮手的瘾。当我坐在炮手的座位上,双手握着发射的把手,右眼的目光透过瞄准器射向天空时,一股热量和神圣感即刻传遍了我的全身。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

这次,我们真正是干了一件让人伸大拇指的事。我们不但受到了村里和学校的表扬,还受到了县报记者的采访,县报的记者在临别时告诉我们.我们的英雄事迹不久就要在县报上发表。人们再也不用以前的眼光看我们了,尤其是老孙头儿,简直要把我们捧上天了,见了谁都夸我们。老人家夸我们时的那自豪劲儿.好像是在夸他自己的亲孙子。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荣誉,我们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本来狂野惯了的我们.一下子感到被什么东西罩住了,说话、走路,举手投足都感到不是自己了。我们的心,被系上了一个无形的扣儿。

我们聚在侯三儿家房后的老槐树下.没了往日那商量如何偷瓜时的神秘,没了商量如何拉出队里的驴当马骑时的兴奋.更没了商量如何能摸到枪和高射炮时的激动……

傻五说:“其实,当英雄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想干什么都不好意思干了。”

“可不是吗。”铁蛋说:“往后,我们再也别想偷队里的黄瓜吃了,再也别想在人们面前装日本鬼子了。”

我说:“是不是光屁股在东大坑洗澡都不行了?”

傻五说:“干脆,这个英雄,我们不当了,省得干什么都受了限制。我们才十三岁,哪儿就长大了?等我们长到十八岁当了兵,在当英雄,多好。”

一直没说话的侯三儿说话了:“要我说.咱们别拿这个英雄太当事了就行.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还是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过有一点我们要记住.讨人嫌的事,我们还是尽量少干为好。毕竟,我们还是希望人们对我们刮目相看的。”

侯三儿的话,把我们心里的扣儿解开了许多。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又被一阵阵的汽车声惊醒。仔细一听,像是一辆辆的汽车开出村子的声音。我一激灵马上想到了什么,便不顾爸爸和妈妈的反对.迅速穿好了衣服就往外跑。打开街门.正好碰上找我的侯三儿、铁蛋和傻五。侯三儿急急地对我说:“走了,张连长和高炮团的人,都走了。快,我们赶紧看看去吧。”说着话,我们就向村街跑了去。

我们跑到村街,就见一辆辆拉着高射炮的军车正慢慢地向村外开去。我们站住看了几眼,就随着军车慢慢的跑了起来。当我们随着军车跑了有一里路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停在了我们的身边。我们站住了,双眼一齐盯向了吉普车。车门打开,张连长从车里走了下来。我们一见是张连长,便都迎了上去。傻五哽咽着嗓子对张连长说:“张连长,你们、为什么要走啊?”

张连长挨个抚摸了我们一下,说:“这是命令。军人就是这样,说走就走,说停就停。”

“那,你们去哪儿?”侯三儿问。

张连长笑了,说:“这是军事机密,不能说的。孩子们,战争的警报已经解除了,你们也该踏踏实实的上学了。”

“什么,仗不打了?”侯三儿十分惋惜地说。

张连长轻轻拍了一下侯三儿,说:“孩子,战争可不是好玩儿的,你们没有赶上,那是你们的福气啊。记住,好好念书,才是你们的任务。行了,赶快回家吧.啊.”

铁蛋说:“张连长,您带我们走吧,我们要参加解放军。”

张连长又笑了,说:“我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吗,参军,得等到十八岁啊。”张连长说着从挎包里摸出了四个小笔记本.边一一递给我们边说:“留个纪念。”说完又十分严肃地对我们说:“再见了。”接着就给我们敬了个军礼,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车开起的那一刻,他从车窗探出头来对我们说:“快长吧孩子们,到时候,你们都是个好兵。再见了孩子们——”

望着越来越远的吉普车,我们都流出了眼泪。望着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军车队,我们的心中涌出了阵阵的失落与茫然……

张连长送给我们的笔记本封面上的八个红色的大字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就是我们的十三岁,这就是在我们十三岁时所发生的一些故事的片断。尽管那时的我们狂野得令人头疼,可却是我们的真实写照.好多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想起来仍是那么地清晰那么地记忆犹新。

关于那场防空.不久便有了真正的答案……

多少年后我们提起我们的十三岁时.记忆最深的还是那些高射炮和那位让我们过了一会儿炮手瘾的张连长。说起那场没有打起来的仗,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侯三儿总是心有余悸地对我们说:正如当年张连长说的那样,战争不是好玩儿的,谁没有赶上,就是谁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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