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我刚刚记事的那一年去世的。那一年母亲二十六岁。我记得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父亲都埋进坟里了,母亲还挣扎着跑到父亲坟上号啕着愤怒地扒那坟,谁也劝不起她,大娘婶婶们就把我叫到一边悄声嘱咐了一番,我就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哭着说:咱回家!长大了我管你,我好好孝顺你……娘,回家吧,回家!
这是大娘婶婶们的主意,果然很灵,母亲渐渐停止了哭泣,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毅然站起来,拍打拍打衣襟,领上我回家了。就是在这一刻,我的母亲——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女人,决定和一个瘦弱的六岁孩子厮守终身了。母亲牵着我的手,那一长一短两个身影在乡亲们面前走过的时候,乡亲们流下了怜悯的泪水。就这样,母亲领着我这个不肖之子,在漫漫人生路上一走就是近半个世纪……
那日子本来艰辛,父亲一去,剩下孤儿寡母,那日月就更艰难了。母亲是拼命做活的。白天下地,夜晚做针线,没见她片刻停闲过。白天还好,夜晚一拿起针线来,就嘤嘤地哭泣,渐渐,那嘤嘤哭声就变成了一支哀怨的曲儿,倾诉自己悲凉身世的一支曲儿。她早年父母双亡,如今又失去了丈夫,她的命运是够悲凉的。她没有一晚不做针线,也没有一晚上不哭泣。自己的针线做完了,就帮大娘婶婶们做,然后就做鞋卖。那鞋叫“浅鞋”,就是前脸上有一个翘勾勾的那种鞋子。如今已见不到了,那时我们家乡下苦力的男人,都穿那种鞋。做好三五双,就可以拿剑集上卖。母亲年轻时很漂亮,手功又好,那鞋往往一放下,就一抢而光了。也遇上个把图谋不轨的坏男人,但是母亲眼里只有鞋和钱,从不抬一下眼皮和多说半句话。父亲去世后,那鞋母亲大约做了三五年光景。母亲是在扯不完的针线哼不完的曲儿流不完的泪水中,苦熬着一个个寂寞的夜晚,企盼着我一天天长大……
白天母亲却变成了另一个人。在人面前她一直挺胸昂首男人样操劳着地里的农活。雇人也罢,自己耕作也罢,从不表现出一点儿女人的软弱。男人又怎样?——她经常这样说。我家的地,有几年种得真比一些有男人的人家都好。对我也一样。我就不信一个寡妇教导不出好孩子来!——她也经常这样说。的确,父亲一去世,她就用她特有的方式管教我了。她自己不停地做活,也绝不允许我有一刻安闲。我数不清挎烂了多少个柴筐子和背烂了多少把粪篮子……就是力所不能及的活,她也厉声撵我去干。刚刚扛动锄头的时候,就叫我去锄地了;…担筲挑起来刚刚离开地皮的时候,就叫我去浇庄稼了……稍一怠慢,会挨骂的。母亲的嗓门很好,她骂我的声音一条街的人都能听到。至今我都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用那么高的嗓门骂我,让一街人都听到。
母亲干活又当男又当女,我也不例外。很小的时候,我就会烧火做饭了。已经九十七岁的我伯母,还经常说起我小时候烧火做饭的事情。伯母说你光着腚上下无根线,一顿火烧下来,浑身抹得像小鬼,小鸡鸡都是黑的……谁见了谁笑。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有一次母亲要去雇短工,她把我叫醒后,怕我再睡过去,就把我拉起来,用枕头、被子栽住我,一遍一遍嘱咐我烧一锅汤,等短工干活回来喝。母亲走了后,我还是一歪身子睡了过去。小孩子本来觉多,又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地干活,我实在是太疲劳、太困了。直到母亲领着短工,在地里干了一大早晨活了,我还在睡梦中。母亲回来,一摸那锅是凉的,顿时雷霆大发!……这回是一顿好打!如果不是三婶过来把她拉住,还不知道把我打成什么样子呢。母亲的妯娌中,数三婶最善良也最疼我,父亲临终时就跟母亲说过,你若嫁人,就把孩子交给他三婶,孩子就掉不了地下。想不到母亲妯娌四个,数她走得早。她是一九七八年去世的。三婶每次见母亲骂我或打我,总是把母亲数落一顿的,无非是说才几岁的孩子,人家这么大的孩子都到处跑着玩呢……你把他逼出毛病来,看谁管你!这回三婶见她打我厉害,着实生气了,她红着眼圈指着母亲骂起来——你这个女人比后娘还歹毒!就是后娘,也没有这样待孩子的。如果孩子碍你什么,把孩子交给我,你走好了……这是三婶气极的话,也是触动母亲心尖的话。三婶自如言语有失了,可是话己收不回了。母亲听了这话,马匕就愣住了,接着就冷笑一声说:好,我走!这话可是你说的,我这就走!说完,疯了似的跑了出去。等我和三婶回过神来,已不见她的人影了。
母亲的出走,惊动了四邻。虽然已经解放了,一个旺族的寡妇改嫁,仍被视为耻辱的。再说,我虽小,但毕竟代表着这个家族的一支血脉,乡亲们是很看重的。如果母亲有个闪失,是不好向耿家的祖宗交代的。结果,人们的担心是多余的,人们很快在父亲坟上找到,她。她在父亲坟前拼命哭诉她的艰难、哭诉她的委屈……最后是长辈们出面,三婶在众人面前向母亲赔了不是,地里的活儿大家一齐出力帮着做了,母亲才平静卜.来。
这件事发生以后,母亲并没有改变对我的严厉管教(很难说不是暴虐)。相反,我在她面前,比以往更加谨小慎微了。在我的童年生活中,我没有无忧无虑地玩耍过的记忆。我没有欢乐的童年,没有!我也曾反抗过,比如拾柴时把楂子头撑在筐底下;锄地时光锄地头;给庄稼浇水只浇地皮(一筲水就浇一大片)……为的是能跟小伙伴们玩一会儿。掏鸟蛋呀、捉蛐蛐呀、摸老鸹呀……实在太诱人了。可是,这些怎能瞒得过母亲,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晚上母亲的眼泪,白天不堪负重的农活,加上母亲的怪戾暴虐和不近人情……有一段时间我真不想再忍受下去了。我感到我生活在苦难之中——心灵的苦难!特别是当我高小毕业再没有上学的机会以后,这种苦难感在成倍地增加着……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她的坏脾气是同那年的饥荒相伴而来的。我说的饥荒不是众所周知的六零年,而是新中国成立初期的那次“统购统销”工作之后的那一年。记得母亲没完没了地开会,开会回来就称粮;再开会再称粮……称‘次粮,母亲的脾气就坏一次;称一次粮,母亲的脾气就坏一次……这时我如果让她稍不顺心,她就会歇斯底里地发作,发作过后平静下来,就说:我不跟你发脾气跟谁发?人家都是男人去开会,我却连个商量的人儿也没有。人家整我,逼我交粮,说咱人口少,得多交……
咱攒下这点粮容易?
母亲吃亏就吃在她的犟脾气上。她竟然一气之卜.当着干部的面,把所有存粮全交上了。盛粮的家什都见底了,母亲不再开会了,我们的日子也就没法过下去了。这以后,母亲的脾气更大了,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她竟然嫌我吃得多!怎么又吃?你长了几个肚子?——母亲经常这样责怪我。吃什么呀?不过是揉碎了的树叶子捂成的窝窝头,或者是一锅菜糊糊!连这些也没得下锅的时候,母亲挎起篮子,拖上棍子,打算领卜我去讨饭!却几次拿起来,又放不下不了决心!最后还是咬咬牙,说:人家能过得去,咱也能过得去!最终没有外出去讨饭。
后来我一直为此感到遗憾,为没有尝过乞讨的滋味而遗憾。不过,那年我却看到过我们的影子——也是一个年轻女人,也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身重孝、互相依傍着,沿街乞讨而来,又乞讨而去。我曾痴痴地跟随他们身后,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
几年之后,在一次运动中,一些知识分子曾为这次违犯政策的过火行动,而仗义执言,那结果却比那些挨过饿的农民还惨——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了右派(我的一位老师就遭此厄运)!所以,我这一生最敬重、最佩服的人,是那些敢说真话的人!
就在我们娘儿俩饿肚子的时候,发生了我这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我迷上了读书,我竟然迷上了读书!这件事与我的四哥(堂房四哥)有关。我读的第一本书,就是他借给我的。我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那样激动。我一读就上了瘾!现实生活的痛苦离我远去了,我的灵魂在一个个陌生而又新奇的世界里遨游……于是,再借,再读。渐渐地,无论生活多么艰窘,心情多么苦闷,只要一捧起书,那书就成了我心灵的避风港和安慰剂。我深深地陷在一本本书籍里,到了不能自拔的境地。如果我的前辈不是读书人,四哥也不会有那许多书供我读的。说起这件事,我得感谢我的四哥,却也怨恨我的四哥。如果不是四哥让我迷上书,后来我自然不会迷上写作的,如果那样,我的前途命运定然是另一种样子。从我捧起第一本书起,就注定了我一生穷困潦倒!因为我不是天才。就是在当时,因为读书,也给母亲增添了许多烦恼和忧虑。因为在我的家族中,父亲最不会过日子。在族人眼里,他是一个大事小事都糊涂的书呆子。因了父亲的教训,母亲认为当一个勤劳精明的农民,是万万不能跟书结缘的。
“义看书!书能当饭吃?”——母亲这声呵斥,随时炸响在我的耳边,我的心就一哆嗦,就作贼似地放下书本,去做母亲吩咐干的事情。真是邪了,母亲越是干涉我读书,我就越是离不开书。柴禾垛里、场院屋里、树林子里……都是我躲着母亲看书的地方。那书却是读得战战兢兢,时刻提防着母亲的斥责。读得多了,知道的事情多了,我开始憎恨起母亲来——“你自私!你狭隘!你不懂道理……我讨厌你!痛恨你!我……”我常常怒视着她,在心里这样恶狠狠地责骂她。为了讨得母亲欢心,求得一息读书光阴,我也曾起早睡晚地勤劳过,可是一个农家是有着永远干不完的活的。每当我歇息时拿起书本来,母亲仍然吩咐我:拾柴去!拣粪去!或是挖菜去……母亲也邪了——看书只能耽误干活,不能当饭吃!学已经不上了,还看什么书?
她是在较起劲来反对我读书。
当然,母亲反对我读书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要我服从!既然我把自己的一生寄托于你,我就要按照我的意志把你管教成我认为最理想的儿子。至少,要听话!连这点你都做不到,我还有什么盼头?后来口子好些了,能吃饱饭了,也是如此,足见我这猜测是不错的。
但是这个儿子,偏偏在这件事情上违背她。
有一天,母亲在厨房里摊煎饼,我在院子里套着毛驴磨煎饼糊子。我看到有机可乘,就把一本已经读了一半的书,放在了窗台上。我一边看书,一边舀一勺粮食,一伸手正好倒进磨眼里。母亲在厨房一心摊煎饼看不见,这实在是个好办法。自以为看书磨糊子两不误,可是于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沉浸在书本里,把往磨眼里舀粮食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那磨盘与磨盘空磨地“哧哧”声是很响的,我却听而不闻。直到母亲的烧火棒打在了我的脊背上,才猛然醒过神来。我活该挨打!我挨棒打的这件事,已经过去四十年了,那一打一溜火星,一打一溜火星的情景,如今想起来,如在眼前。我不哭也不躲,任母亲一棒一棒打下去……
小时候我曾挨过母亲很多次打,这回下手最狠。她一边打,还一边咆哮着:“你爹不管我了,你又这么不听话,这日子怎么过呀,怎么过呀!我打死你……打死你!”母亲是把自己的不幸和怨恨,伞都倾泻在我身上了。
娘,你打吧!我确实错了,错了,你打吧!我在心里这样喊着,任母亲一棒一棒打卜去。
打着打着,母亲忽然扔下烧火棒,一把抓起窗台上翻卷着的那书,哧拉一声,那书就成了两半!似乎还不解恨,回身把它填进了鏊子底下,顷刻问那书便化为灰烬……
看着母亲做着这一切,开始,我目瞪口呆:渐渐,我忍受不了啦,再也忍受不了啦,积蓄许久的委屈和怨愤,便一齐爆发了。我忽然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就像母亲的歇斯底里一样)。先是愤怒地喊着要她还我书,接着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一直哭到没有一点力气厂,还不停地嘁着还我的书!还我的书!
这年我十三岁。我已经懂得许多事情了,在我放声号啕之前的一瞬间,我想到如果我父亲还活着,那又是一种什么情景呢?至少他是不干涉我读书的。他也很爱读书呀!我忽然感到我是一个彻底的孤儿了。想想那些在校上学的伙伴们,我是多么不幸啊!
我哭够了,喊够了,仍不罢休。我开始用无声的眼泪向她抗议,用不吃不喝对她进行摧残……我这个不肖之子呵,却从未替母亲设身处地想一想。我竟然一直折磨了母亲三天两夜!接着,我病倒了。我发起了高烧。在高烧的昏迷中,我仍不时地嘟囔着还我的书,还我的书!你打吧,打死我吧!……
一病就是半个月。
当我病好后,我发现母亲竟然一下子苍老到难以辨认的程度。她眼窝深陷,面无血色,手脚也懒了,经常坐在那里一呆就是好久,一呆就是好久……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是谁也不理谁的。书自然是不再读了(其实我是多么渴望再读呀),我开始拼命地干活!拼命地折腾自己那副弱小的筋骨。我拾柴、挖野菜、剥榆树皮(榆树皮能吃)、一筐一筐往家背……还有地里的活,还有刨树园子(我家有个永远刨不完的树园子)……总之,再不用母亲吩咐了。母亲也视而不见地做着她自己的事情。大娘婶婶们免不了背后议论,这娘儿俩出了什么毛病了?有一天,三婶突然一把抓起我那双小手,眼圈儿陡地红了——那是一双鸡爪似的、布满老茧的小手!这时我问三婶:三婶,人,能累死吗?
二婶听了这话,把头一扭——她哭了。
当时我真想把自己累死算了。
隔了一个年头,生活终于解救了我。
我进城参加了工作。这年我十五岁。有一种彻底自由的感觉。我是那样兴高采烈,我感到这是我人生命运的转折点。本来那读书的欲望一直在心中燃烧,工作之余,那书自然又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很难设想,我不离开母亲,不离开生我养我的那块饥饿的土地,我还能读下书去!那位借书给我读的四哥,现在经常见他用那辆破旧“金鹿”自行车,载着蔬菜进城来卖。那是一位贫苦的、地地道道的老年农民的形象。在他身上寻一万遍,也见不到一丁点儿当年那个读书人的痕迹。现在你在他家里不但见不到一本书,连张报纸也很难找到的。读书的事,对他来说已成天方夜谭。
我进城后,母亲一个人在家过口子了,奇怪的是,很快就发现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她!参加[作后那一时的快乐心情,竟然渐渐被思念所替代。有一次到潍坊培训,相距才百余里,就觉睡不好,饭吃不香,如果不是纪律严,我会步行跑回家去看她一眼,只是看她一眼!就是二百里三百里,我也不会犹豫的。有生以来我思念过两个人,母亲是第一个让我品尝思念滋味的人!它苦中有甜、甜中有苦,既心酸又幽怨——总之,我以为人间最难用语言形容的滋味,大概就是“思念”了。思念里更有牵挂,她生活的一切一切,都使我放心不下,放心不下……
看来,我的生活中确实不能没有她!
可是,在家里时间一长,却又没有好话说,还是经常为一点小事闹别扭。因为她依旧那样专横!她要我干的事你必须依她,包括我后来的终身大事。只要与家庭、与她有关的事情,她都要我按照她的意志去办,任谁也说服不了的。她依然还是过去的她。
只有一件事情,她不但不再干涉,而且一些作为,让我感动不已!
就是有关我读书的事情。
我参加工作后,村里有几位读书人,知道我家里有书,免不了去借阅,只要母亲在,是一本也借不走的。母亲经常在我面前说,他们那也叫看书?很鄙夷的样子。有时,有人趁母亲不在家,偷偷拿走一本,母亲知道后,不会超过两天,准会亲自登门追回来。我回家后,母亲就表功似地对我说,某人拿去一本书,我给要回来了。说着拉开抽屉,拿出已经压得平平整整的那本书给我看,再用手轻轻拂着说:就这本,要晚了准丢!他们那也叫看书?真是的,他们那也叫看书?说完总是鄙夷地一笑。有时休班,在家里待烦了,翻出几本书往提包里一·塞就走。不管有多少事情等着我做,母亲从不阻拦!还笑嘻嘻地对人说:“他要看书去,看书没个清净地方能行?家里这么乱,能看得下书去?”参加工作后的几卜年里,结婚了,人丁多了,家庭琐事自然多起来,一些事情看着心烦,看书成了我逃遁的唯一理由。因为家里人谁都怕母亲,长期以来母亲把我看书这件事已经推到了至高无上的境地,谁也不敢干涉的。
这年秋天下了一场暴雨,暴雨过后听说乡下有些老屋倒塌了,我家也是老屋,就骑上车子匆匆赶回家去。见不少人在村外看淹了的庄稼,我也支下车子,凑过去跟乡亲们说话。说话间,见母亲站在远处的街口上,向这边了望,接着就颤巍巍走了过来。我知道母亲已经看见我了。母亲不到中年,眼睛就不中用了(与她年轻时过多流泪有关),但是只要看到我的影子,而且不管跟多少人混在一起,她一眼就能把我认出来的。别的人,包括那些她看着长大的侄子们,却一个也认不得。这样的事,我不是经验过一次了。果然是看见我才过来的。还没等我打招呼,她先说了:“寻思你今天准来,想着你,你果然来了。”她说话的时候,反复搓着一双下枯的手,脸上存着事情,就问她:“娘,你……有事?”她小孩子做错事似的,望着我说:“其实……也没啥,都过去了,知道你牵挂它们,没事的,有我在家,还能有事?”我疑惑起来,刚才已经向乡亲们询问过了,我家的房子安然无恙,早放心了。母亲这些无头无尾的话,自然无关房子的事,就推着车子跟她一起向家里走去。走到大门口,母亲踟蹰起来,看着我的脸,迟疑地说:“你明天来就好了,明天来……唉!好在它们都……”
母亲这是怎么了?她做什么事情都是千干脆脆的,就是她错了,也从不含糊,从来没有在我面前低三下四过。是我抢先跨进门槛的。
原来院子里晒满了书!
墙头上、窗台上、天井里放着的桌子椅子案板上……全都晒着书!有的湿了封面,有的湿了边角……特别是那些湿透了的书,都一页一页翻开着,书页与书页之间,还用干草棒儿支撑着……我一下子惊呆了。为了这些书,母亲到底用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工夫啊!
但是,晒着的书再多,我一眼就看明白了,它们全是孩子们念过的小学课本和陈年旧杂志!它们的价值,充其量不过一毛五分钱一斤的废纸!我的心一酸,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前前后后想起来,我恍然明白了——已过了四十多年了,母亲一直在找机会弥补那个创伤呀!这一年娘已八十多了,两眼已经浑浊,记忆也已混沌,一行一动都颤颤巍巍了,还一直……那次我给她心灵上的伤害是何等沉重啊!面对白发苍苍、佝偻着腰身的老母,我真想双膝落地,求她老人家原谅我,原谅我这个不肖之子!
但是,母亲的身心已很脆弱了,在她面前,一行一动必须存着小心。我扭头用袖口抹去满脸泪水,努力笑出个模样来,故做高兴地大声说:“娘,你……真好!”母亲看我高兴,也笑了,浑浊的两眼却盈满了泪花。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告诉我那水如何往屋里灌,家里人又都不在家,她什么也不顾,光抢那书……
她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自然不能说破。我必须唯唯诺诺地听着,还不时说上两句感激的话,让母亲心安。我的心里,却倒了五味瓶似的不足滋味。
说起读书,是很惭愧的。大半辈子了,我竟然没有藏书的习惯。我读过的书,认为没有再读的价值了,就随意一丢,不再管它,时间一长,多数也就散失了。再说——说起来有些窝囊——在单位里一直没有个安定的环境,也就没有置下个像样的书橱。需要读的一些书,买下来看过后,认为有保存下来的必要,就排在纸箱里,时间久了,不知不觉巾纸箱就满了,就用自行车带回乡下家里去,往床底下一塞了事。近几年,总算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了,一些值得再读的书,回去翻出来,‘次带走几本,再一次带走儿本,渐渐又都搬回来了。到下这场大雨的时候,有用的书已所剩无几了。这场大雨,让不识字的母亲空忙了一场,我的心里自然不是滋味。更让我难过的是,娘何曾知道,此时我已不再读书,也不再爱书了。让水淹了的,哪怕是我昔日视如生命的那些书,也不屑一顾了,丝毫不会心痛的。
是下这场大雨的前些日子,单位里评职称,领导说我可以晋中级了,还说晋了中级孩子们还能“转非”,地就可以不种了。这可是件大事情!于是就填表、考试、写论文……一切都照办了。可是交上去后,人家说缺张高中文凭(中专的更好),还说论你的工作年限,再交张高中文凭,你的中级职称一点问题也没有。我说这我知道,可是我才上了六年学呀!人家说你这人别诳人了,你白忙活了不是?我说我有许多作品呀,还有获奖证书呢!人家说拿来看看。就统统拿去了。看后仍摇头:“很惋惜,不对口呀!”我说我知道,我是想把这些加起来,能不能顶张高中文凭?我还有个省里的会员证呢,说着双手递了过去。人家看了,还算内行,说:“作家呀?不过这种东西不用说省里的,就是中央的也爱莫能助!”口气里带着挪揄,态度却很好。我急了,想继续争取,我说:“这些一总算进去,顶个高中同等学力行不行?同等学力……”
人家笑了,这回不仅仅是揶揄,而且明显带有讥讽的意味了:“没这规定,实在没这规定!很惋惜,很惋惜呀!”
狗屁文凭!我火了,我真想当着他们的面骂娘!如今花钱能买文凭,上两天夜校就能混张文凭,弄张纸还能造张文凭——他妈的还都是大专的!
直到现在,才忽然发现,那些同我一起出来工作的同事们,早就飞黄腾达了,不用说是职称,连房子、车子都有了。我有什么?我把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都搭进去了,我得到了什么?这算哪一回事呀!可是已经晚了,想回头已来不及了。想起四十年前母亲经常呵斥我的那些话,一时哭笑不得。
果然,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逛书店,不进图书馆,自然更不写什么小说了。
就是在那些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母亲忽然查出了心脏病。医生嘱咐注意她的病情反应,这么大岁数了,随时会有危险的!我一惊,她这坎坷一生不是将要走到尽头了?过去我怎么压根儿没想到过呢?我一直认为她会永远伴我的!再审视一卜自己居然也年过半百,余年也不多了。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娘儿俩一直沉默着。已经饱经了近一个世纪忧患的母亲,越来越少言寡语,对任何事情都不动声色,全然没有了年轻时那脾气。她见天在想什么,准也没有费心去猜测过。走了很长一段路了,因为想着一些事情,便不自觉地突然跟母亲说:“娘,咱俩都不易!”母亲沉着脸,没跟我答话。又走了一段路,她也突然说:“谁容易?”我的心怦然一动:这话自然不仅仅指的我们母子。是呵,这人,谁又活得容易?想不到母亲竟有如此胸怀!便有了跟母亲交谈的欲望。想想也是,半辈子人了,记不起何时曾跟母亲深谈过。一时找不到话题,想了好久.便试探着说:“娘,书已经不读了。”娘摇摇头:“骗谁呢!”我说:“是真的。”发现一丝不易觉察的复杂表情在她脸上掠过,一时却无话。许久,娘才拿眼睛望着我,说:“娘知道你有事不如意。”——怎么,娘知我?我在外面的事情可是从来不跟她说的。见娘仍然望着我,似乎还有话,果然义说:“这人,过好过孬都是一辈子,没啥斤两的!要说好,一辈子不坑人不骗人,有头有尾地干件事,就好!……这理儿书上没有?”
我一惊,再看母亲,夕阳中垂暮之年的母亲一脸宁静和安详。母亲平凡、平凡得如乡间路边的一棵蒿草,却使我陡然生出无限惭愧和敬仰……
这天晚上,独自面对案头上的累累书籍,觉得白己白读了些书了。心便不安起来,终于又拿起笔——我要告诉她,你说的理儿,书上都有,只是孩儿一时没有参透罢了。还有,为了它们,你曾难为过我,可最终是你鼓励了我。
她会心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