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要睡觉的,无论你怎样控制着不睡,但最终死磕不过眼皮,它们决计要合上。
然而此刻玉洁老老实实合着眼皮.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一年中与瞌睡的战斗一直那么艰苦,却在这最后的时刻,不瞌睡了。
明天将迎来高考的第二天,上午考数学。玉洁和大多数女生一样数学学得不那么好,并且畏惧数学。对她而言数学是六月天的落雪,其存在就是一种冤屈。高二时她后边坐着石川,有不会做的题目可以问他。石川那人,你一看他亮闪闪的眼睛即知他聪明。石川高三转学去了县中,他这一走,顺带抹去了她对数学的最后一丝热情。整个高三生活是多么乏味……不对,不对,原本她以为是乏味的。然而今天石川说了一句话。
“我经常在梦里听到树叶在风里头哗啦哗啦的响声。”
石川说的树叶是大堤上的杨树叶。在宝集中学读过书的人都知道风里头哗啦哗啦响的树叶,就是指大堤上的杨树叶。每个晴朗的天气,尤其初夏时分.白天闪亮的日光会在孩子们一天的课程结束后渐渐成为余光,随着夕阳的西下、晚霞的燃起.余光也消散成天边闪烁的微光。迟迟不愿离去的太阳每天重复着对大地的依恋,直至完全被夜幕接班。可是,在太阳下山之前,夜幕首先铺展在了大堤两边的树林子里.又从那里向各处铺展。大堤,那是念书的孩子们放松散步的好去处。晚霞的黄昏里.学子们捧着装了食堂里打来饭菜的饭盒,一边吃一边往校外去,穿过街,去大堤。镇子方圆没有几里,走走就到头了,到头就是大堤。哦,不对.还要经过几个玲珑的桥和几道小水闸。玉洁忽然想不起那条具体的路了.偶尔,非常熟悉也会导致记忆不清。熟悉是一种习惯,那条习惯的路,习惯了路边的房屋树木野草,习惯是不需要记忆的。总之是走到大堤上了,一上大堤,便看见堤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岸边常常系着条船,常有孩子在船上笑耍。大堤的树林子冬暖夏凉,它虽然比林外暗一些,却是一种疏朗的暗,有无数凝露一般的气流在树林里川流,推得树叶哗啦哗啦响。
前天他们来县城,在马路上等汽车的时候熊校长说:进京赶考喽。
熊校长从来不苟言笑,所以分明是一句笑话,却没人敢笑。很多同学第一次进县城,都压抑着心中的忐忑和兴奋.装作若无其事地叨些不相干的日常话。何尝不是赶考?是脱草鞋穿皮鞋的机会呢!
在杨树树阴下呆着的语文老师邹老师忽然大声朗诵: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正和熊校长交谈的数学老师王老师大笑:我还会回来的。
同学们知道邹老师送走这一届高三就要调去县中工作了。王老师也一直在忙调动,宝集中学分来的那些师范毕业的老师都要调走.连熊校长也早晚要去城里,熊校长本来就是城里人,大城市里的人。
“熊校长开始不喜欢宝集,他亲口说的。”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1.熊校长不是心甘情愿来宝集的;2.熊校长喜欢宝集。
石川是熊校长最偏爱的学生.不仅熊校长偏爱,每个老师都偏爱,石川就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宠儿。他拿遍了县里举办的各类竞赛的一等奖,主编的校刊在全县都很有名,他身上有种气质,引领他人的气质,熊校长说这叫做领袖气质。不知道为什么.玉洁觉得石川和熊校长身上有种相同的东西,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玉洁听见窗外树叶的沙沙声,不由睁开眼睛。室内并不黑,不像乡下的夜的漆黑。县城的夜再晚也有灯火,物理书上说光线是直的.在没有障碍物的情况下能延伸很远.所以县城的夜里总透着些亮。玉洁能看见近处的文琴,甚至能分辨出她正很苦恼地皱着眉头。玉洁翻了个身.身下的课桌咿咿呀呀地哼起来,这声响在寂静中尤其突兀。她听见文琴叹了口气,怕她被吵醒了,不由得愧疚,压低嗓门试探地叫了一声:文琴?
文琴发出唔晤的喉音,好像一只小猫。她在梦中呢,那梦一定很不好过。文琴经常说不想考,反正考不上。可是如果不考,那么读这个高中干什么?读高中好辛苦。反正考不上却又不能不考,这样的悖论是很多同学想不通的——除了糊涂时候偶尔闪现一点“万一考上”的侥幸之光,能给悖论增一点理想色彩。不然,读书为什么?脱掉草鞋穿皮鞋是别人的事情.是石川那样优秀的学生的事情。石川是身边的传说,与己无关。
但是他们每个人都挨到了这个黑七月,并从宝集挤上了汽车.人都像烧饼贴在桶炉上一般呆在火炉一样燥热的车厢里。就这么被压扁了似的被时刻可能散架一样一路发出叽叽嘎嘎响的汽车载到漫水公路的渡口.再涌进渡船把船舱填得跟罐头一样密实。来到县城的路途不远,却绝对是风尘仆仆。学校将他们安排在县职业中学的教室,上课在一间教室.休息在另一间教室——课桌铺上床板便是简单的床。熊校长待大家秩序井然地在一间间教室里安顿下来后,抹抹汗大着嗓门喊话:“同学们,辛苦了!再坚持3天就解放了!”
文琴忽然就默默的哭了,怕被人看见,一边哭一边急急忙忙要把眼泪擦掉,刚刚收拾东西弄脏的手把脸擦成大花猫。她抽抽搭搭小声说:“我不想考了。”
熊校长像是听见她的话似的,喊道:“既然来了,就好好考,其余一切都属于杂念,属于没有出息的杂念!你们的未来是什么?是你们!”
玉洁明显感觉到文琴脸色一变。同学们都怕熊校长,尤其怕被熊校长说没出息。熊校长说“没出息”三个字的时候.有着一股不含鄙视没有不屑却锥心刺骨的寒气,仿佛只要被他定义为“没出息”,便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她刚要安慰文琴,却看见一个久违的身影,那抬头挺胸的姿势她都能背诵。她看见他的那一瞬,他也看见了她,视线交织……她粉粉的面颊着了火.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别过脸。然而这怎么能装得像呢?她听见文琴扑哧一笑,脸更红了.轻轻拧了文琴一把.她娇嗔地说:“哭哭笑笑,你神经病呀。”
文琴也拧了玉洁一把,酸溜溜地笑道:“是某人在相思河畔走路湿了鞋。”
文琴越是开他们的玩笑.玉沽越知道文琴的心思,只是不去说破罢了。文琴不一样,她有城镇户口,说到底有城镇户口就是城里人.能吃一辈子供应粮。她当然可以说不想考了,她当然可以有更多的闲暇读琼瑶的小说漫漫思春.她当然……会关注石川。
玉洁只别过脸几秒钟,再回过头,石川已不知去向。她从一双双忙碌整理着“床铺”的手、一张张因为新环境而兴奋和不安的汗涔涔的脸的缝隙间搜索石川的身影,一边还要装模作样地整理书包。她看见教室内剥落的绿漆、日光灯两端黑色的蚊虫尸体、水磨石地面上的痰渍、玻璃窗上的裂痕,还看见自己空荡荡的心——因为找不到石川。玉洁从未有过这样的失落.她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人们说的“早恋”.一种被大家危言耸听到极端的形态。同学们猜测她和石川在“那个”,可是“那个”是什么?今天她才晓得“那个”的什么,“那个”是刀是枪是毒药。怎么能在高考来临之时“那个”?真是罪过呀!爸爸在田里晒着,妈妈在集市站着,妹妹在家里待着,她怎么能“那个”?她没有选择,只能成为一名大学生,这是她的仁义道德。
可是玉洁的学习成绩令高考成为一次走钢丝。老师说她是有希望的,老师总是这么说,模拟考文琴数理化三门无一超过50分,老师还说文琴有希望。她看不出什么希望,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上帝。石川经常说“上帝保佑”,而他又事事都为一流,所以上帝一定比较管用。玉洁理好“床铺”,从大蛇皮袋里翻出语文试卷,她手一撑,便轻盈地上了床。好像被什么牵引,她眼睛往左侧一斜,便看见他——他也看着她,用一种不加掩饰的琢磨的眼神。他比离开的时候更帅气了,阳光的神情里多了一丝忧郁——这样反而更叫人回味。
她面颊滚烫.那股压不住的热潮明目张胆洋溢在面庞上,令她很尴尬。她在心里软弱地骂了句“你这个死人”,便往床上一侧,用试卷遮了脸。
据说,她是听文琴说的,男生们对女生依据相貌排过座次。文琴是大家公认的美人,长得酷似山口百惠,但是与山口百惠的清纯不同,生了一对酒窝的文琴甜美。电视里播《血疑》那阵,她收到的纸条不计其数。在男孩子那里,邻家女孩经常成为偶像的替代品。文琴不是那种被男孩子追求了就沾沾自喜的女孩,她每收到一张纸条就不安一次,《血疑》热摇的那段时间她一直不安。恰巧那段时期她学习成绩大幅下滑.因此她是“早恋有害论”的坚定维护者,视中学生恋爱为不洁。其实玉洁清楚,只是那时候课程增加了物理。为什么非要学物理?玉洁想不通电场磁场电磁场和生活有什么关系,那些艰涩的专业问题自然有科学家攻克,可为什么要每个人都学习?而她为了获得更多些的进大学的机会,又选择了读理科,因为理工科大学招生数比文科多很多.选择余地大……不想这堆不开心的事情了,关于男生的排座次,文琴说……
“玉洁,男生都很喜欢你哦。”
文琴如痴如醉地读琼瑶小说,甚至上课时候都会忍不住.一边又如武林高手一般将爱慕者射来的丘比特之箭全部挡掉。但玉洁知道文琴喜欢石川.而石川,石川喜欢的是……
玉洁彻底睡不着了,她尽可能轻地起身。与其这么胡思乱想,不如起来复习功课。最后一周王老师发的数学试卷她一张没做.只草草抄了答案.至今没能挤出时间看一下。外边有路灯呢,城市的夜晚不那么安静,有灯火的夜晚是不彻底的夜晚。城市,城市,她生平第一次和城市接近,如果高考失利,这种接近又很可能转瞬即逝。
她抓起试卷蹑手蹑脚出了大教室。夜很深了,平常如果此时尚未人眠,一定会觉得饿。但今天晚饭吃的多,到现在都饱饱的。晚饭是和石川一起吃的。
她有半年时间没见过石川.经常想起也经常与人讲起,却极少思念。昨天与石川那么一个视线相对.她的心被扰得沸沸扬扬好长时间才慢慢定下。石川并没有走到她这边,而是被熊校长拉住。看得出面对熊校长石川很紧张、犯怯,为了转学石川和熊校长大闹过,这事同学们都知道。然而熊校长却是与老朋友见面一般.连师生间的“规矩”都没有,到最后二人甚至互相拍了对方两下。她很好奇,很想凑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但文琴邀她去亲戚家吃晚饭。她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听见熊校长说:“生活到头来就是一种习惯,比如我现在就习惯了大堤上的杨树。”
鬼使神差,第二天语文考试的作文题目就是《习惯》。考完试,邹老师火急火燎地问几个平常作文比较好的学生,这个题目大而无当不好把握吧?你们怎么写的?是不是跑题了?玉洁说她是这样起头的:生活到头来就是一种习惯,比如我,从小就习惯了大堤上的杨树,那些杨树会唱歌。
傍晚来临了,玉洁站在教室门前,聆听着汽车行驶的声响。白日的余光在消散,夕阳西下,燃起一片晚霞。微光闪烁,太阳似乎迟迟不愿离去。夜幕该先在大堤的杨树林中降临了吧?再过一会儿城市的街灯该亮了吧?很快星星就会在低垂的天际出现了吧?太阳的热量不再那么神勇,是不是因为有冷月?夜晚的时间似乎比白天来得缓慢,夜晚是各自的小天地.那个公共的世界在夜晚时分终于沉寂了。
文琴又来央玉洁陪她一起去亲戚家吃晚饭.她一个人去拘束,不去又违拗了父母的命令。玉洁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城里人家规矩实在太多,吃顿饭她紧张得浑身冒汗。文琴不强求了,却忽然说道:“我感觉今天石川会约会你。”
她说的那么认真,一点不像开玩笑。玉洁深感诧异,问:“为什么?”
“他昨天想和你约会,但勇气不够。今天应该有勇气了。”
文琴正说着.她们就同时看见穿了件非常好看的蔚蓝色衣衫的石川走进校门。玉洁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在教室门前,不为看夕阳,她只是心有期待。石川看见她就笑了,雪白的牙齿在夕阳下闪光。他好像根本没看见和她在一起的文琴,只冲着她笑。第一次,玉洁触着石川的心,因为石川第一次毫不掩饰。以前大家总猜测他究竟喜欢谁,谁能被他喜欢?他一定会去念大学,清华北大任他挑,他就是身边的王子,入龙门只是时间问题。鲤鱼和龙是两个阶层,中间是难于逾越的鸿沟。
石川径直走来,对玉洁说:“和我去吃晚饭。”
文琴撇撇嘴,酸溜溜地叽咕:“当我是死人呀。”
石川才发觉她似的,笑道:“嘿,你愿意做灯泡吗?”他在女生面前太自信了,实在自信得伤人,文琴扭身就走。玉洁有些生气,用目光责怪他。他只是笑,只做手势要她跟他走。她很想拒绝他,不理他,给些颜色他看看。她也该拒绝他,明早考数学,晚上王老师会及早来对大家做最后的提醒,她数学不好,更应该依赖老师的指导,尽管事到如今老师也拿不出灵丹妙药了。
但是,她舍不得拒绝,她第一次触着他的心呐。她低着头离他有2米远地走出校门,仿佛低着头便不会被发现,十足的掩耳盗铃。出了校门,他折回到她身边,说:“我们自然一点,并排走好不好?”
她红着脸一笑,按捺着心跳速率。天气真热呀!
夏天的夜来得真慢,眼见着夕阳西下,却总留了一抹红云不褪。天黑下来多好,就不用这样紧张。他在边上用笑容取笑她的紧张,他为什么不紧张?这么老练!城市的街道,两边的法桐树上准备栖息的鸟儿喳喳地叫,树下是相连的小摊子,卖凉粉、包子、烧鹅、花生米,人在忙碌,暑热是生息的推波助澜,人间烟火洋溢着快乐。漫长的美丽的傍晚.在和他并肩的散步中款款唱起她生命里的第一支情歌。
他忽然问:“想吃什么?”
她条件反射地机械回答:“随便。”
他很体贴地并没有追问,或许他也是紧张的。她的脚因紧张而发僵.这种紧张对于她而言是崭新的,和县城的黄昏一样崭新。阳光被一盏盏亮起的街灯、影剧院门顶的霓虹灯、理发店前的旋转灯所取代.穿着时髦的城里人在门前的路边围桌而坐一边交谈一边用餐。这些和宝集的黄昏不一样,在宝集,黄昏时玉洁心里总有莫名的期待,她会望着天.渐黑的夜空中是不是会有什么东西随着温度的下降而落下。黄昏的天空会叫她产生甜蜜的孤独感,她常常在黄昏时伤感地期许,她很肯定那是期许,却不知究竟期许什么。老师管这种感觉叫压力,她部分同意。宝集的黄昏是一种很美的寂寞,而这里,黄昏到夜晚的过渡因热闹而显得快乐.
他终于在一家叫“粮香园”的饭店门前停了步,说:“这是最好的饭店。”他走进去,她机械地跟去、坐下。天花板上吊扇呼啦啦地转,头发被吹得飘飘荡荡,可她仍旧在冒汗。原本彼此很熟的呀?干什么要这样紧张?她希望他能快些找到话题,否则太尴尬了。
他要了小馄饨、小笼包,然后和她一样闷了头。真要命!
半晌,他说:“这里的小笼包很有名。”
她点点头,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是小笼包。
夜色渐浓,灯光一点不屈服于神秘莫测的夜,显得尤其明亮。
沉默令得天花板上大吊扇的吱呀吱呀声突兀地响,好像一头老驴在拉磨。她终于找到了话题,问:“今天考得好不好?”
“不算好,有题目做错了。”
她想.只有好学生才会在考试刚刚结束就知道有题目做错,像她,试卷填满就很满意了。
服务员端来食物.两碗飘着碧绿葱花的小馄饨和两笼晶莹剔透的小笼包。她从未见过这么小的包子,小心翼翼用筷子一夹,汁水立刻流出,滴进蒸笼里。她脸一红,慌忙把破的小笼包快速移进碟子里,觉得他在笑,她的脸更红了。其实他根本没笑,他一直想和她说件事。终于他说:“昨天见到熊校长,我很尴尬。”
她想都没想地安慰他道:“老师不会和学生计较的。”
沉默半晌,他忽然说:“其实我应该在宝集中学上完才对。”
“县中不是更好吗?”
他瓮声瓮气地回答:“再好也不属于我。”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
“我经常在梦里听到树叶在风里头哗啦哗啦的响声。”
她理解地点点头,指着大吊扇道:“那个声音可不是老驴拉磨。
他笑了,满心喜欢地说:“离开宝集中学,也没能遇见你这么有趣的人。”
“而且再也碰不到那么喜欢你的校长。”她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避免了彼此间过于亲昵而带来的尴尬。她问,“昨天你们说什么了?”
“校长说,小伙子,来探亲了。熊校长其实一点也不凶。县中不一样,县中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竞争。”
有一会儿,她分明见他眼圈发红。但他又笑了,她想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她接着他的话茬说:“大概你需要竞争,在宝集你没有对手。你领跑,我们跟着跑。可是为什么跑呢?你知道吗?”
“考大学……”
“你肯定能考上,又不是我,前路只是‘也许’罢了。”
“任何人的前路都只是‘也许’。
她笑了:“那你是向‘也许’跑去?我们跟在你后面更加‘也许’地跑?”
“熊校长说探亲的时候,我就想到你。”
石川说得这么露骨.玉洁瞅着他的眼神就“坏”起来。其实玉洁在他面前一直存在着一种习惯而自然的心理优势,只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坏坏地看着他,狡黠地说:“那个‘探’,是一种很临时的语态。所以也并非真的‘亲’。”
他也笑起来.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大哥哥的样子:“你还是那么调皮。”
说着说着.吃饭也香了。他又要了两笼小笼包,边说边吃,两人把食物一点不剩地撑进肚子里。
吃饱了,走出“粮香园”,他说:“你和我去一下我住的地方,你不用进去,在外边等我就行了。”
她柔柔地回答:“嗯,我不进去。”
“很近的。我会送你回去。明天考数学,你还要复习。”
“我不想复习,反正考不好。”
“怎么能这么沮丧?考试有运气,有信心运气才会来。你别笑,我说的是真的。”
“我没笑。”
“我老记得你笑的样子。”
她微微歪了一下脑袋,算是回答。她偷偷抽掉他的凳子的时候会笑,他坐了个空摔在地上她会笑,和他争论题解她会笑,在去食堂的路上遇见了她会笑.他们一大群同学还在大堤上开过篝火晚会——熊校长可不知道这件事,那一次她一直在笑。过去她在他面前一点不紧张,因为他还不是城里人。虽然此时他仍是寄亲戚篱下的乡下人,但一年的城市生活改变了他的面貌.城市从来都能轻易改变少年的外貌。他的相貌本来就很俊朗,现在皮肤白了头发长了穿着电影里的人穿的T恤,与蝙蝠衫、牛仔裤、喇叭裙的城市世界更加互相匹配。而她仍旧是个乡下姑娘。
他们停在一排带院子的红砖瓦房前,他叫她等着,小跑进了其中一间。不一会便拿着一只保温杯出来.塞在她手里,怕被人看见地急匆匆说:“我们走吧。”
她边走边问:“是什么?”
“咖啡。”
“什么?”
“一种营养品,味道像中药。”
“苦吗?”
“等走远了再说。”他是怕被邻居看见。
她笑,恶作剧地小声道:“不。”脚步却还是加快了。
待走远了他如释重负,说:“是隔壁人家给我的。他家有亲戚从国外回来,带的。知道我高考,给我补补。”
“那……”
“明天考数学,你更需要。”
她住了步,他也停下。他曾无数次想象与她徜徉在夜的大堤上,没有光亮没有人影的晃动,温暖与友爱驱散了恐惧和孤独。但他们第一次的漫步和凝望是在这昏黄的街灯下.街灯下有对对情侣亲昵地依偎漫步。半年不见,她更加亭亭玉立了。他将手伸向她,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目光,他握了一下她柔软的热乎乎的手,很快就松开。
他说:“走吧。
一路无话,到了县职中门口,石川望着玉洁,微笑着,玉洁望着地面,微笑着。忽然玉洁想到装咖啡的杯子,抬头刚要跟他说话,猛触着他含笑的眼眸。她一慌,干巴巴地问:“我怎么把杯子还给你?”
石川道:“你留着,这样会有个念想。”
他说得很伤感,说话的气流抚摸着她的面颊。他很近,她有点隐约的愿望。但是他们都不会将之付诸实践。他怕她会拒绝,也怕人看见。玉洁鼻子一酸.低下头
石川温柔地笑着,说:“你进去吧,祝你考试顺利。拜拜。”
玉洁抬起头,看见的已是他的背影。他走路的时候肩膀微微一耸一耸.那道清瘦的蔚蓝色很快从路灯下消失,掉进黑夜里。
彻底睡不着的玉洁在走廊灯下翻起数学卷,橘色的灯光将她刘海和马尾辫的末梢染成温暖的栗色,白底绿圆点的连衫裙有了油画的色泽。小笼包是好东西,里边灌的鲜汤肥腻滑爽,她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她忽然想起咖啡,苦苦的,大人都说良药苦口,她想睡不着大概是喝了咖啡。咖啡一定非常滋补,不然现在头脑怎么会这么清醒呢。她喝咖啡的时候王老师在重复他最近一直在重复的答题注意事项,王老师满脸紧张地说着:不要紧张,考试千万不要紧张……丁玉洁,你怎么一直捧着个保温杯?
玉洁吓得一口将剩余咖啡灌下,那个苦呀,她暗中直咂嘴。有几个同学在笑,他们看见她与石川在校门口分手进来后.她手上拿着这杯子便再没放下。
但是良药苦口,苦苦的咖啡给了她精力,此时数学卷上的题目读起来不再如往日般的生涩,她对照着答案一题一题过一遍。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发现面前有人影晃动,一抬头,见熊校长正看着她。
熊校长问:“丁玉洁,是不是天气热睡不着?”
她没想到熊校长认识自已,慌忙站起,答道:“不热,不热。”
熊校长示意她坐下,她就乖乖坐下了。校长笑了笑,说:“两天一晃就过去了,少睡一晚上觉也不要紧。”
她用力点点头。
“你复习吧,有不会的记下来,早晨抓紧时间问老师,考试时不要紧张,要集中注意力。如果睡得着还是去睡一会儿。条件确实艰苦,不过你们都是有意志的孩子。”
她想解释睡不着的原因并非是条件艰苦,又怕说多了露馅。她第一次发现熊校长的灰色的确良短袖衫皱皱巴巴.熊校长两鬓有白霜额头有很深的皱纹,尤其额头的皱纹,形成一种很操劳的形状。变老的城里人熊校长已经有些像一个乡下人了。原先熊校长多潇洒!好像电影明星周润发一样。想到石川说的熊校长一点不凶,她忽然斗胆问道:“要是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熊校长沉思了,半晌,缓缓说:“想念大学的话,还可以复读再考。或者,乡下也很好。高考很重要,但不至于是唯一,你说呢?”
她点点头,不,是用力点点头。
熊校长踱着步走远了.她忽然意识到是熊校长睡不着,或者半夜醒来便起床了。玉洁发现东方低空不知何时出现了细细的一弯月.好像浪漫的画家画出的一样,洁白如玉,飘在田野上边。那月很远,好像她的梦,既遥不可及,又能够望见。小暑前后的日子,看见月亮,天就快亮了。黎明前世界是最安静的.深夜的辗转在黑夜醒来之前放慢频率,万事万物都在大地摇篮中做着各式的梦。
玉洁手中的数学试卷快翻完了,她站起,伸伸懒腰。她惊讶地发现天幕已经拉开,是拂晓时分了,星星渐渐隐去,月亮变淡了,一排排房屋、树木已依稀可辨。世界如此安静,就像宝集的两边长着杨树的大堤。玉洁的心情从未如此安详,她体味到一种莫名的清新,感到很幸福,不由又坐下,继续看数学试卷。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脚步声。是睡眼朦胧的文琴揉着眼从教室里出来,文琴沐着晨光,好像一枚带露的花瓣。看见玉洁,文琴沮丧地说:“玉洁,我刚梦见我考上大学,就醒了。”见玉洁鬼相地笑,文琴的嘴唇也不由弯成一道美丽的弧形。
两人亲热地推搡着笑闹,口中都低声地嚷嚷:“笑,笑,笑你个大头鬼。”
一只翠鸟在离她们最近水杉树上啾啾呜叫。廊灯灭了。她们听见一辆汽车由远及近从校门外的大路上驶过,驶远。太阳升起了,玫瑰色的云霞飘动在蓝色的天空上。清晨天空的蓝色里带了点青紫,深沉和浪漫地宣布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玉洁快乐地说:“文琴,我准备好了。这一次真的准备好了。”
“嗯,有石川相助,有如神助。”文琴的话听起来像是吃醋,其实她一点醋意没有,“昨天神神秘秘拿着一只保温杯偷偷摸摸喝了什么?神仙水?”
玉洁嚷嚷:“冤枉呀,我叫你尝尝的,你不要,现在来审问。”
“我怎么好意思尝。”文琴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玉洁的脸粉粉的,杏眼水水的,那种美,读了很多琼瑶小说的文琴是懂的。
同学们陆陆续续起“床”了,校园内人声多起来,任课老师、班主任、熊校长陆陆续续到位,顷刻间周遭便洋溢了大战在即的气氛。熊校长喊话:“为安全起见,今天下午考完试,大家以班级为单位在校门口集合,班长点名,统一回这里,在食堂吃饭,不允许单独活动!高考对于每位同学而言是一场战役,大家不是来旅游的!”
王老师神色凝重地补充道:“这是到目前为止最能改变大家命运的战役。”
这个战役的比喻邹老师说得最多.他有句口头禅:农村包围城市的战役始终没有停止。邹老师也来了,玉洁觉得是邹老师舍不得大家,所以自己任教科目考完还非要来帮忙。
同学们交头接耳,显然对校长的这一决定很不满。可农村孩子究竟老实,只是嘀咕几句,便去食堂喝那稀得照得见人影的粥。
玉洁心里感叹,分明是农村养育了城市,城市只是农村的一个孩子而已,大地才是大家的母亲。可是……城市呀城市!邹老师调进了县中,王老师这两年也会调进县城,熊校长早晚要回城。他们将一批一批石川玉洁这样的孩子从农村的土地上拉开推进城市……
文琴诡笑着推推玉洁,说:“这下子没有神仙水喝了。”
“不是神仙水,是咖啡。”
“反正咖啡我没喝过,神仙水我也没喝过,所以咖啡就是神仙水。”
玉洁用极认真的口吻说:“文琴,其实我心里没有地方放得进其他事情,我只想考好了,读大学。”
玉洁这样说的时候鼻子就酸了,耳边有哗啦哗啦的响声。这声音不是这里的水杉树在风里摇晃的响,这声音是她心里,宝集镇的大堤上,杨树在风里头哗啦哗啦的,歌唱。
补记:1994年熊校长调回苏南老家。文琴在县城开了一家服装店至今,并在淘宝网有“分店”。玉洁高考发挥出色,尤其数学,那杯“补品”咖啡为她支撑出一个复习的夜晚.她当夜浏览的试卷中有1道大题目和3道小题目“中签”,如若不看,考试时候她断断做不出。玉洁在省城念了大学.毕业后供职于某石化企业。石川大学毕业后出人意料地回到家乡,现在县政府重要岗位担任重要职务。关于石川,坊间有两种传闻,一则言之鱼肉乡里,一则言之回报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