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笛是我老家乡亲对唢呐的称谓。
我爷爷从八岁起就跟西北著名的“吹破天”曾化大师学吹大笛。他让我爷爷窝在红薯窖里吹,一吹就是八年。
见我爷爷悟性超群,接下来的两年中,曾化把他的“人声”绝技首次传给了我爷爷。“人声”绝技就是用大笛模仿说话,无论男女老幼之声,皆模仿得字字清晰惟妙惟肖。
民国四十年,曾化把我爷爷介绍到洛阳市马家班掌大笛,那年我爷爷刚好十八岁。
马家班班主马奎的女儿马晓丹年方二八,长得高挑秀丽,豫剧唱得高亢清亮委婉细腻。一天,河南省省主席张瑞视察洛阳,钦点马晓丹的戏。在洛阳永乐大戏园的舞台上,马晓丹姑娘扮演穆桂英一身戎装踩着碎步款款上场了,乐队的二八板过门奏了三遍,马晓丹只张嘴,没声音,舞台上下皆惊。救场如救火,我爷爷立刻把大唢呐换成了小海笛,第四遍过门之后,他模仿马晓丹的唱腔吹了起来:“太君老爷主意定,儿女扯衣恳娘亲,低头无语暗思忖……”我爷爷吹唱腔吹得字正腔圆清丽细腻,又颇具豫西派高亢委婉之风格。聪慧的马晓丹在台上只张嘴不发音,台下丝毫看不出破绽。
演出结束后,张瑞带随员来到后台,伸出拇指连夸马晓丹唱得好,不愧为豫西派杰出代表。
事后方知,那天马晓丹因上火突然嗓子哑了。马奎赏我爷爷十块大洋,从此对他另眼看待,每次演出前都要让我爷爷演奏一段大笛。我爷爷的大笛轰动了洛阳城,被民众称为大笛王。马晓丹对我爷爷情柔意切,我爷爷也对她情有独钟。
一天下午,豫西军阀王魁山的副官斜叼着烟,带着十几个卫兵,手托三百块大洋来到马家班,邀请马晓丹只身赴王魁山府邸唱堂会。班主马奎严词拒绝。副官一个眼色,卫兵纷纷用枪指向马奎。马奎无奈与副官商定,马家班派一人前去护送。马奎选定了我的爷爷。
堂会结束后,王魁山强行扣下了马晓丹,让卫兵把我爷爷赶出王府大门。我爷爷把一大一小两个大笛同时噙进嘴里,对着王府大门模仿马晓丹与王魁山的声音对唱。马晓丹:“干坏事遭报应是千年古训。”王魁山:“我手中千万大军谁奈我何?”马晓丹:“汉王莽近袁氏谁能躲过,难道他们手中兵不比你多?听说你孝敬母亲爱兵如子,切不可干坏事坏了名声惨遭报应无处葬身……”接着,我爷爷模仿天神厚重深远的声音:“因果有报应!因果有报应……”
这时,阴森的两扇大门打开了,马晓丹面带微笑走了出来。那晚王魁山听了我爷爷的大笛后,惊恐得大喝一声:“马晓丹,我放你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爷爷和马晓丹定了终身。
民国四十五年我爷爷与马晓丹成婚,次年生下了我的父亲。
民国五十五年,日寇占领了洛阳城。日寇为了征服洛阳民众,决定于当年七月七日在洛阳新建的亲善广场召开中日亲善大会。日寇深知我爷爷的大笛在洛阳民众中的影响,就在大会上安排了我爷爷用大笛高呼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口号的节目。
我爷爷是七月六日下午被日本翻译官和几个日本宪兵带走的。走之前,我奶奶在里屋把爷爷的大笛杆子上用刀刻下了“中华万岁”四个字。奶奶把大笛用袋子装了,递给爷爷,流着泪说道:“孩子他爹,你要记着民族记着祖宗!”我爷爷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说道:“别担心,俺记牢着呢!你把孩子带好了,俺走了!”望着爷爷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奶奶哭昏过去。
爷爷临登上台子之前,鬼子翻译官咬着牙对他说:“你上台子后把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吹六遍,胡吹,碎尸万段!”
我爷爷登上台子,先对观众行大礼,然后把大笛哨片噙在嘴里,润了润,运好丹田气,把脸和大笛向右下方慢转,紧接着爷爷的脸向前上方一甩,大笛明亮的喇叭口在阳光下划了一个优美耀眼的弧线后,刚好对着麦克风,爷爷激昂而响亮地吹道:“小日本必败!中国必胜!”
几个日本兵冲上台子,把我爷爷绑在台子边的柱子上,用皮鞭猛抽,我爷爷被打得皮开肉绽几度昏厥。鬼子翻译官用手托着我爷爷的下巴从牙缝里说道:“你现在翻悟,还来得及!”我爷爷咬着牙颤抖着说:“我翻悟了,你松绑吧。”
台子上,爷爷模仿豫剧大本腔吹起了岳飞的满江红:“……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一个日本军官跑过来,挥动军刀砍下了我爷爷的脑袋。我爷爷的脑袋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后,怒目圆睁,他用仍含在嘴里的哨片最后吹到:“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