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远的过去,时间像云彩一样飘浮得很远了,但刘四伯那个形象,还在黑山人心里留着。乡村人往往记不住书中事情.却记得身边一位又一位乡亲。何况,刘四伯这种人,虽然不是什么奇人,但总是让大家挂怀在心。
黑山离城偏远.山姿蜿蜒若龙,四时常有云雾环绕。按城里人的话说,黑山风景如画,真是江山如娇。黑山人不爱听这话,怒而驳斥:“说的是鸡巴话.既然是好风景,城里人能不能和我们换着住,我们进城,你们进山,不换就是孙子。”刘四伯说:“城里人说着玩玩嘛,都恼个啥呢?黑山风景是好嘛,土改那年,工作队长把事情做完,最后还舍不得走了哩,说山里人好,山也气派。”嘟嚷说刘四伯没愁过山.活了70多岁,还那个老样儿,也没恼过人。刘四伯儿子说:“我伯一辈子不往前看,只要饿不死就行。”刘四伯说:“那咋弄啥?祖先把你生在这儿.又怨谁?”都用道理说刘四伯,都是中国人,应该一样的条件,没一样,就该说,发泄发泄也是合理的。
往往,刘四伯就爱和人抬杠,村人都爱和刘四伯斗嘴劲儿,当然,刘四伯输得多。刘四伯是共产党员,山里生,山里长,那副形象,透出浓浓山气。解放那年,刘四伯入党,黑山那儿,刘四伯最出众。他嗓门儿大.雄赳赳气昂昂斗地主,凭那雷一般的吼声,可威慑得地主溢尿。白天夜里,刘四伯都是光着脚丫,满村行走,家家户户动员,让大家拿出点劲来,把地主好好地斗一斗,斗个土里烂,打进深渊,不让再生,永世做肥料。刘四伯的雄气,确实影响了黑山人,众人都胆大了,一齐斗地主,于是,土改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
村里有个地主,名叫钱玉锡,有钱也有地,黑山横行数年的人物.临解放那年,刘四伯一鼓劲,大家对钱玉锡的仇气升腾似火,斗得他在土台上尿湿了裤子,后来冒白汗,先是热汗,后是冷汗,结果晕倒,往起拽,腿子骨发软,无法站起来。不久,钱玉锡死了,一个女儿两个妾,都是如花似_玉的嫩人。工作队长关心刘四伯,让他把那i朵花随意摘一朵,成个家算了。刘四伯脸立马垮下来:“队长,我是贫下中农,哪能讨地主家的娘儿?这个话你不该提的,我和地主不是一路人。”队长说:“你已30多岁了。”刘四伯说:“80岁我也不讨那家母狗。”队长想想.不再劝刘四伯成亲。由于刘四伯有钢铁般的骨气,就批准他当了共产党。土改工作队撤走时.队长把钱玉锡的女儿领走了,刘四伯怒骂队长说:真是酥骨头,贱骨头,没有一点穷人的觉悟。
黑山里.刘四伯是第一个党员,村里人都说,红色江山红色人,染得河山红彤彤.刘四伯揣着阶级觉悟.走路也是党员的步伐,在村人看来,雄赳赳,气昂昂,颇是威风凛凛。解放的第二年,村里还有人出去讨米,山外人也有人到黑山要饭。那天晚上.刘四伯起来洒尿,见门口有黑黑一砣,一踢,动了,还发出呻吟。趁着月色细一看,是一个活人,且还是女的。刘四伯知道是外乡进山的女叫化子,他洒完尿,把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搀着她走进屋,用水洗了洗,仔细一看,有模有样,于是自己做主成了亲。刘四伯说,这才叫阶级一家亲,真正一家人。大跃进时,刘四伯比全村人都先进,上面让炼钢铁,他第一个响应,一个窑子一家人包,不掺别人,他两口儿,外加一个4岁的崽,昼夜忙乎,把窑烧得通红,没有炼钢铁的料,便想方设法,将自家锅和铲儿都丢进窑里煅烧,还有小小门扣儿.也撬掉,是铁是钢,找尽找光,贡献自己的全部。那时,刘四伯不知什么叫“私心”,他不会“私”。后来,工夫负了有心人,钢未炼出,铁也未炼出,窑却垮了,老婆便塌在窑下,命入黄泉。刘四伯悲惨地哭,双手在地上捶打,不是哭损失了一个叫化子老婆,哭的是没炼出钢铁.
刘四伯虽强健似牛,却未再讨一个女人.将儿子养大了,父子俩,一对光棍。刘四伯对儿子说:“写份申请,加入共产党吧,年轻人要革命,不能不上进.”儿子犟,话也不柔驯:“伯,入党要干啥?能吃吧?”好简单的一句话,就楔了刘四伯,愣很久,才说短短一句:“入就入呗,还要干啥?村里人做事你能带个头,、”儿子说:“没弄清楚的事,我就不想干。”刘四伯心里冒了火:“你崽子就没一点上进心,入党就是让地主不再剥削人,让穷人翻身得解放,你还要刨根干啥?”儿子说:“你当年入党,也想上进?”刘四伯说:“老子那时不同,见共产党斗地方帮穷人,我是穷人,也就要入党,一伙的。”儿子说:“那时是一伙的,这时我就觉得不是一伙的了,所以我不入。”刘四伯眼睁得鸡蛋大,喘口气,摇摇头:“好哇,我这个家出了反党分子,老子这几十年党员白当了,连自己的儿子都叛变了!”说着.就走过去,扇了儿子一记脆响的耳光,那张年轻的白脸,就呈现出五根彩色的印子。儿子捂了脸,后退一步,愤怒地说:“伯,你打我干啥?我说错了嘛?现在村里干部,哪个像共产党?吃喝嫖赌样样都来.比我这个平头百姓还差一码哩.我人那个党干啥?”刘四伯愤愤然:“崽子,我拗了你的牙齿!”儿子说:“把牙拗了我也说。远的不说,就说村支书,他是党员吗?村里赌博有他,红白喜事吃喝有他,和女人睡觉有他,好田好地建私房有他,村里群众的事他一个不管,等到收提留时,带几个民兵家家硬要,不给就牵猪,就抱被子,就捆人。”刘四伯说:“收提留咋不给呢?不给就要这样哩。”儿子说:“收去的钱,支书私人办工厂,农民享受了一分?伯.你以后不要逼我写申请,我看不惯他们.我只想当个好人就行了。”刘四伯说:“你不是给村支书入的,你人的是中央的那个党。”儿子说:“管他哪个党,入了总还得归支书管,不如我当个老百姓,凭着良心做事就可以了。”刘四伯一股气当即噎了胸.噎了喉,踉跄一步,退到一把椅子上,像患了大病。儿子见他这样,忍了一头,泛起孝心,忙位地去倒开水,刘四伯咬着牙关不喝。
门外进来人了,是村支书和三个民兵。刘四伯撑着坐起,有礼有节地应酬。村支书说:“老刘,咋了?看你脸色蜡黄蜡黄的.是不是有病?”刘四伯有话尚未出口,儿子就接了一句冷腔:“想到你们,我们父子俩总要争嘴!”村支书愣了,不知何因。刘四伯对儿子说:“你狗崽子这说的啥鬼话?还有点礼节没有?书记他们哪点得罪你了?你给我滚出去.这个家老子不要你!”言毕,脱掉一只鞋扔过去,儿子接住,又送转来,出门去了,嘴里不断咕叨。刘四伯说:“书记莫跟这狗杂种一般见识,算我没养好。你有事?”村支书说:“收提留。”刘四伯感到为难,村里隔三差五,总来家收一笔这,又收一笔那,上次说集资办学校结果收了钱,村干部天天吃喝,刘四伯儿子火了,那天拉几个人去掀了桌子,气得支书喊人要捆刘四伯的儿子。刘四伯弯下两条瘦腿,给支书下了跪,这事才罢休。现在,村里有几个过得快活的?就支书他们日子灿烂,大小走出门,穿得光光堂堂,支书迟早还有酒喝,还有肉吃.逢年过节,也便很热烈地庆祝,就像这一美好的日子,只有他们才配拥有。
刘四伯的儿子是这村里角色.读过七年书,胆量不差,甚事都能说几句直话.村支书过得比人快活,且义不为大家的贫困想点办法,这就引起他鸣不平。他说:“都是黑山啃土的汉子,白日在地里,夜里在床上,土巴上也没有放钱,用的钱是哪的?我想不通!”后来,村支书就开了党员会,说要整党,其实,也就是要骂刘四伯。那么,刘四伯就是“帮助”的对象了,原因呢,是他儿子出了政治问题,让他这个当老子的受株连。党员应该管别人,连儿子都管不好,哪算党员?这是支书的逻辑,他要在刘四伯身上发泄。山里人,世面见得少,眼界不足巴掌宽,又不识文化,有关党的那套知识.几乎全不知,只是吃苦在前,就算得上好党员。黑山党员的好坏,就是支书认为的标准,他说好,你就好,他说行,不行也得行。整党会上,村支书严厉地批评了刘四伯:“你是一个老共产党员,为啥不教育好自己的儿子?这个地方难道共产党就领导不下来了么?要国民党来领导不成?老刘.这个问题你要考虑考虑,是个重大的政治问题,你是有责任的。”刘四伯挨了批评,更恨儿子,二次再开党员会,他真有点提心吊胆,恐儿子又说了反动话,传到支书耳朵里,支书又要骂他。这样,他在悠长的日子里,最重要的一条,是履行一个党员的责任,教育好自己的儿子。由于对这事看得重,怕失了党员身份,几乎天天在儿子面前耳提面命.不让他有冷言冷语出口,,渐渐,也就和儿子有了一条沟壑,生疏开来,只要一开口说话,儿子就抬出村支书批判,且话说得越发不好听。刘四伯把这些想一想,真有点怯村支书,又觉得对不起这一方的共产党,也可以说对不起所有的党。
今天,村支书带着民兵,有甚事呢?莫非儿子又说孬话了?他说收提留.在别家带民兵还派得上用场,不交的,吓一吓,或搁一绳:可到他刘四伯这儿来,带上民兵也算是多余的了。刘四伯把三位民兵看看.眼光回到支书脸上,笑着问:“书记,真的收提留?不是我那个杂种嚼舌头了吧?”村支书说:“这两天他没说啥.我没听到,今天是专门来收提留的.带几个小伙子,当你说句实话,村里好多人想找茬子打我,我能不防点。”刘四伯说:“这次收好多呀?”村支书从包包里拿一个蓝本本,看看,说42元.一人21元。这个数目是相当大的,对于工作人来说,是几包烟钱;对于干部来说,也就是一盅酒钱:对于刘四伯来说,自然是几个月的油盐钱。这山中石多,树也不少,然而,变成票子,却是不容易的。他活了70多岁,一直挖了几十年薄壳壳地,人家收获他收获.人家遭灾他遭灾。人家困苦日子一到.积极要求党和政府进村来关照,送点旧衣服.给了钱粮合一的救济,把灾的损失弥补回来。但刘四伯很让人费解,只要村干部送上门的货,也一律不要。这种做法惹得儿子咒他,不但心是红的.一身肉也是红的。刘四伯说:“老子这样的党你入不入?”儿子说:“可惜你这个当百姓的党员还可以.要是掌着权也是这样为老百姓做事,我不会让你催我写申请,我自己早写申请了。”刘四伯说:“你这东西一辈子当白丁算了,我这辈子不该养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儿子说:“在黑山,我还想啥出息?不饿肚子是万福。”刘四伯说不服儿子,只知他犟得如牛筋树疙瘩,是说不变的,就骂他:“你叫化子娘要是不来黑山讨米就好了,我那晚要是不起来洒尿也好了。”
一年四季.父子俩不争不吵的日子很少。村支书和三个民兵坐在刘四伯身边,刘四伯很是担心儿子进来发脾气,对支书说:“过一天我送到你家行吧?”村支书把脸阴着说:“老刘,你是党员呀,可不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今天不交,我咋收得到别人的?”刘四伯极为难,要说钱,他还有172元,全放在床头边上的木箱里,儿子就不知道这笔钱。这是他七十多年的总积蓄,是一分分累积起来的,是料理自己后事的,平素再苦,都未舍得花一分。今天,村支书逼得紧,是不是拿些出来交了?可一想,还是舍不得花,70多岁的人了,说一口气不上来,就要撒手西去.到时总不能在门板上挺尸。刘四伯望着村支书.神情呆滞,不动弹,也没话。村支书说:“没钱给,那还是老规矩,抵物也行。”刘四伯说:“抵点啥呢?”村支书挽着手,在屋里找了一圈,空空荡荡.没一样他看得中的东西,就说:“给大米吧。”刘四伯犹豫着。黑山人吃米极少,多是食包谷和洋芋,一年收得百把斤米,来客吃,过年吃。刘四伯表态不得不说一句话:“米我不想抵。”村支书说:”老刘,你还不如一个非党员,咋也学会扯皮了呢?”刘四伯觉得这话刺得很重,立即有话出口:“那就交米吧。”三个民兵就三下五去二地倒了一袋大米扛着。
正欲出门.刘四伯的儿子虎生生立在门边,冷硬的话刀子似的:“放下,黑山大天白日出土匪!”村支书一步上前,恶兮兮地说:“你说话干净点,共产党难道成土匪了?严重地反党反革命!这是犯法的事知道么?”刘四伯儿子说:“你算个啥共产党?和中央唱反调,只会吃农民血汗,不为农民做事,沙漠高皇帝远.大搞胡秋闹!没说的,把米给我放下,要粮就去装麦子。”村支书把手一挥:“莫听他这一套,走!”刘四伯儿子一把就抓住米袋,一拉一推,扛米的汉子踉跄一步,跌了。村支书气得脸泛红,又泛青,大声说:“这还了得?乡长交待过的,谁硬抗就扭送到乡上去!”村支书让三个民兵一齐动手,来了强暴行动,擒了刘四伯的儿子,推推搡搡押到乡政府。
刘四伯急了,一直追到乡上,见到乡长虎着脸.正在吼儿子:“你这家伙怕是想翻天了,给你说.牢里空屋还多着哩!”刘四伯颤颤巍巍走上前,强打笑脸说:“乡长,这是我养的狗杂种,算我没教好。”乡长仿佛见过刘四伯,说:“你好像还是党员吧?”刘四伯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乡长在地上”呸”了一口:“不配!你算个什么党员?你连自己儿子都教不好.还当这个党员干啥?有几家老百姓敢动手打民兵?”刘四伯吓得脸惨白,乡长在他面前,已是很大的官了,说出的话有如圣旨,他极怕。他弯着腰.垂着两条瘦长的胳膊,苦苦求饶:“乡长,千错万错我的错,我马上把米送到村书记那儿去。”乡长愣怔一刻,下了两条指示:“一、今后每次村里收钱,你要第一个执行,亲自送去;二、把米马上送去,亲自扛。”刘四伯连连点头,说行的行的,马上去送。说罢,还想求乡长把儿子放了,但乡长手一挥,让他先走。刘四伯把一双瘦手在胸前搓了三五下,退着出去,想问乡长,对他儿子该怎么处理.话到口边又吞回。到了门槛边,转过身,双腿软软地走了。他极恨儿子,咋要惹这么大的祸,他这个当老子的是共产党员,儿子出了问题,他就该承担责任,就该挨上级的批评。
刘四伯回了自己的家,找了米袋,送到支书加工厂。支书不在,他老婆守在门旁,说支书去收提留未归。见了刘四伯送来粮食,有些激动,说:“正好这两天没有粮食加工了。”恰在这时,支书从外面进来.又吵了刘四伯几句,说他不够一个党员的资格。刘四伯连连点头说是,一副忏悔的表情。支书说:“乡长说了,拘留你儿子七天。”刘四伯心里不好过,但表面还得说好:“让党管管这杂种,也是对他的帮助。”
七天后,儿子回来了,并没变乖,还是那样火冒冒的性子。除白天耕田耕地,夜晚,家家户户走,没心思在屋里呆一会儿。刘四伯说:“你一天游魂一样.到底干些啥事!”儿子说:“你吃你的闲饭,干你的闲活儿.我的事你少问一点好不好?”儿子到底在干啥事.刘四伯察不到蛛丝马迹.但过了半月.村支书捎信,让四伯速去。刘四伯知道又有挨批评的事,慌慌地去了,一见面,支书阴丧着颜面,目光里透出仇恨,拿出一封信板在桌上:“这是你儿子干的好事,你好好看吧!”刘四伯不识字.垂着头,神情木然,气儿几乎没出,尴尴尬尬问:“书记,是咋……”村支书说:“告我状,告我多收了你们的钱,告我办了加工厂,告我贪污了腐化了,告我奸污妇女,告我……哼!我这人是不好让人诬告的.再说,共产党员是有人撑腰的,是告不垮的!”刘四伯一声哭出来,捶打一下太阳穴:“怪我当时瞎了眼,咋要讨一个叫化子女人,一辈子不养孽子.我啥事都没有!书记,我求你看在我的份上,原谅他这一回,、”村支书说:“你有啥面子,我凭啥要原谅你?我没那么宽的心胸!”刘四伯颤颤地哭走,回到屋里,见到儿子,一句未吭,瘦巴掌就糊里糊涂打上了脸。儿子怔傻,不知所然。待刘四伯说明白后,儿子说:“我告了,告到县上,告到省里,还要告到中央去!我和村里人都商量好了.凑钱往北京告!”刘四伯说:“你还不如用刀把我杀死,你这是活活折磨我,、我是党员,哪有脸在人面前活下去,哪有脸再见头儿呀?”一气之下.他和儿子分了家。他越想越气恼,像修行一样修了几十年.让儿子几瓢臭粪把他的光荣给污染了,亏呀!从此,刘四伯蔫蔫的.没有人听到他说过一句话。
然而,刘四伯的信仰没有变,千错万错,是他和儿子的错,共产党没有错。每次,村里要收提留和集资,他总是记着乡长的话.要亲自第一个送去。没钱时,就扛着米和麦去抵账。单门独户过日子,作为70岁的老汉,自然苦不堪言。那苍老的一副身杆儿,瘦得如一根苦瓜,所见的,尽是骨头和粗粗糙糙的皮肤,、家里除积攒了一辈子的172元钱,再没耀目的家当。两口木箱,慷慨地送了儿子.作为遗产。他这个小小的家,余下的是锅碗瓢盆,那张床,是钉儿钉起来的木架,夜间辗转身子,就吱吱歌唱,床上不分春夏秋冬,早迟垫的是篾席,而盖的呢,是一床破被,麻绳儿将破处细细缀连。衣服,那只能起到遮羞的作用,御寒不行了,瑟瑟风雨时,鼠儿般藏在家里,不敢外出经风受雨,一旦着凉,便久咳不止,瘦瘦的身杆儿弯成一弓大弩,咳的时候脸呛得紫红。每次伤了风寒,儿子很是怜他,去山中砍得野树,劈成木块儿让他烧。常常烤柴火,烟熏火炕.老眼也都绣了红艳艳的边边。刘四伯的饭食.那是极其简单,多是一碗土豆片,抑或一碗青菜芽儿,虽然算得无公害的菜饭,但每天吃饭没桌子,菜盘就放在灶台上,防器自俩站在灶台边完成这项任务。也有人看见过刘四伯吃饭姿态和速度.但就是没有见他更换菜饭的花样。村里人,都爱和山外人比条件,一比就愤愤然,骂娘,又骂祖先,话说得很刻薄。刘四伯听不惯这些,每当有人闲言出口,他就少不了几句制止话:“哪能这样的恨人呢?再苦,也不是荒年,咋能想大鱼大肉?我们老一辈往年讨米.能有现在享福?人要知足,知足长乐。”村里人说:“你是党员,觉悟肯定比我们高,我们非党员,没你那种精神。要是都不要求过好日子,可以不把国民党打走,既然打走了,就该过好日子。”刘四伯哑然,良久,摇摇头教导人:“生在新社会,要看到社会的好处,不管咋说,这是穷人的天下,啥事都是自己做主,自己说了算。”
儿子虽然分家了.依然那种犟脾气,像牛一样顶撞刘四伯,且话中充满了挖苦:“还是你知足,混了70多岁.就是屁股没在外面.一个共产党员混到这个样子,可笑不可笑?村里,样样你都积极,咋没让你当个村干部?我们要求过好日子,是想的光明前途,是想的共产主义。”刘四伯说:“你狗嘴里少说一句话行么?你不说话黑山没人撬你牙的.老子活了70多岁,啥都见过了,不要你说这一大通道理!”
村里人和儿子的想法大都一样.在刘四伯看来,他们这些人的思想都不健康。他最恨的是自家儿子,那张嘴不好,话出口带刺,并且扇阴风点鬼火,把村支书说得一文不值,还掀人家的桌子。他生儿子的气,却制止不了儿子,崽大了,做父亲的想管理他,真是力不从心。平素,他竞不让儿子再为他砍柴,倔倔地说:“孝敬不是光砍柴,总还要顺顺老子的心。”所以,每次总是自己腰上围根草绳,插一把弯刀,去山上砍柴。儿子砍来的柴,只要挑到门边,他就挥着手说:“快挑走吧,我自己会砍。”他一辈子穿鞋时间少,多是打着赤脚做事,脚片儿下面的老茧极厚实。一双大脚,五趾呈扇形,能抵抗任何硬物的刺锥,一辈子锻炼出了一双铁脚板,便没有必要常穿鞋。再说,也没鞋可穿,做事的农人,就该这样节俭过日子。那年,刘四伯上山砍柴,在支书门口,被酒瓶的玻璃渣儿刺破了脚掌,有血流出来,路上一串血印儿。于是,他就坐下来,咬着牙拔了玻璃片儿,用黄泥糊了伤口.,正巧,支书从家里送客出来,客是个胖子,和支书一样,脸上有浓酽的酒晕,肥头大耳,迈着官人的八字步。支书见刘四伯坐在地上,马上对胖子说:“你刚才问的那个刘四伯就是他。”胖子说:“老刘,咋坐这儿呢?”刘四伯马上礼节地站起.笑吟吟走过来,不顾脚下流血,和胖子握了一把。支书介绍了胖子身份:“这是县政府许主任,准备带人来这儿搞社教。”刘四伯义客客气气再握一次手,说社教好得很,共产党就该多搞社教。村支书说:“我们要好好迎接领导来村。”刘四伯说是的是的,迎接迎接。送走县政府许主任,支书对刘四伯说:“娘的,狗杂种们想推翻老子.是在做秋梦,现在是共产党天下,他们翻不了大浪的!这次社教.对那些反动分子要好好治一治!”
刘四伯见村支书口气极硬.知道自己的儿子会吃大亏,心里吓得咚咚跳,慌得有尿想流。从支书那儿走开,刘四伯哪有心思再上山砍柴,几乎跑着回到家,跨进儿子门口,捣着指头,阴着一张皱巴巴的老脸说:“你不是我儿子,今天我就不说这句话:因为是我儿子,就听老子一句话。现在搞社教的要来了,支书要治人的,你不能把鸡蛋往石头上碰。社教运动我晓得,1964年搞过的,整死好多人,你要不听我的话,吃亏的是你.我大不了是气死。”儿子冷冷地一笑说:“我不反张三,不反李四,就是要反那个狗日的村书记,他只会收农民的钱,不给农民办一件好事,整天想自家富裕。你听说过没有?全县六百个村,黑山村倒数第一.还上报纸了哩。”刘四伯说:“再穷,也不能反对支书,他是党的干部。黑山山大土少,让他咋办?就是让你当支书.不也是这个样子嘛。”儿子说:“支书咋不跟我们一样穷?”刘四伯说:“你少说几句坏话.我求你了,我的老祖宗,我给你下跪都行。”刘四伯真的跪了。
次日,村支书通知全体党员开会,布置第二天迎接社教工作队进村的事。刘四伯次晨还不等天亮,就赤着脚,拿了镰刀,一瘸一跛地到山道上割草。山道窄窄弯弯,走的人少,草已生得很茂盛。刘四伯没有别的方法迎接工作队,只有割出一条路.免得藏蛇,伤了社教工作队员。春来了,草泛青,天亦暖和起来,黑山的蛇早已灵活起来了。这件事也只有刘四伯能想到,别人是想不到的。太阳冒出山顶,刘四伯已割了很多,一条青草铺就的路.就展现在阳光下。通往村子的路正割完时.刘四伯的脚突然被毒蛇咬了,刹那间,就肿上了小腹。儿子去山下的坡地上薅草,路过那里,听到呻吟声.一抬头,见到父亲躺在路边,吓了一跳。他急忙忙跑过去,背了父亲就往回跑,当即请草药先生治毒.肿却消不下来。草药医生说.是毒蛇咬的.到了毒液攻心的地步了。社教工作队一进村.听说刘四伯为他们割草被蛇咬,一齐都来看望刘四伯。那个胖胖的许主任,最先走进刘四伯的家门,首先掏出50元钱,让他治伤。刘四伯没要那钱,抓着许主任的手.老泪滚了出来,惭愧地说:“领导,我想给你说一句,我没教育好儿子,我有罪过。”许主任说:“老刘,这些话就不说了吧,村里的一切事我全明白了。”刘四伯脸上,仍有不敛的愧容。
刘四伯全身越发肿胀.瘦脸也肿得南瓜似地圆乎乎,其胖的程度,可与许主任匹敌,不过,敌不过许主任细嫩的肤色。刘四伯看着身边的儿子,细言细语说了一番:“我晓得我好不了了,想给你说几句话。”儿子说:“说吧,我听着。”刘四伯说:“我一辈子养了你这个儿子.只想你今天听老子几句话,以后莫反对支书了,他是党员。”说罢,从枕头下取一把钥匙,递给儿子说:“箱子里,我存了172元,你交给书记他们,算我的党费。”儿子打开木箱,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出钱一看,全是分币,细细清点一下,果然172块钱。见到这些分分文文的钱,儿子心里陡地一酸,泪水猛地滚落下来,看着钱,久久地呆怔着。现在父亲被蛇咬了,舍不得花掉一分钱,让他心如刀割。儿子走到床前,想给父亲说几句什么,在老人家弥留之际,他要彻底地悔过。然而,满腔的悔恨,没有来得及表达,因为刘四伯已经闭上双目走了。
社教结束时,村支书终于被撤职。那天,儿子来到父亲坟前,放声哭了一个中外,又接着哭了一个下午,直到黄昏时才离开坟茔。就在这天晚上,儿子伏在饭桌上,用铿锵有力的手,写下了入党申请,决定次日连同刘四伯的172元,一并送给村里新的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