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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奚小妹

小妹那天在石灰池边上站着时,我正好路过那儿。

小妹叫我的时候特别高兴,她让我走近点看她脚踝上长的一个大水疱,有枣那么大的一个透明水疱,光滑。

“我得荨麻疹了,是过敏,不传染。”她说。

“你想不想摸摸这个水疱?就是别把它弄破了。”她又说。

我蹲下,小心地用手指头在那个水疱上转了一圈,轻得像什么也没摸着。她说:“我晚上睡觉时,特别怕它破了,我把两只脚绑起来睡,我想看看它到底能长多大,长得像核桃那么大时,里边的水会荡,一边走一边晃荡,像个铃,大包铃。这些天我的心都在这个水疱上,我今天已经给七个人看了,我没让他们摸,怕给摸破了,我就让你一个人摸了,刚才你没来时,我就觉得你一会儿就得从这儿走。”

我突然觉得必要的时候可以帮奚小妹打一架,丁子曾说过奚小妹给过他三张“太妃糖纸”,我觉得他,损害了一些东西。

现在我摸过奚小妹水疱的那根手指特别沉重。

那天上午,我和奚小妹站在生石灰池旁边,说话都很轻,春天就是从那个水疱上长出来的。

她夏天穿一双粉的凉鞋,头发特别黑,坐在我前边。那天老师让我背书,第八课《杨靖宇的故事》,我不会背。奚小妹在我前边把课文打开了,她移开她的黑头发,把书放在桌角上,我开始背了,用余光看着书,声音很响。

我从来没有要求过她这样,她以后也没有因为这事再说过什么,这个共谋给了我某种奇怪的感觉,她有一半像我的同学,有一半像我的家人。

她家住九栋一门,我常看见她爸爸和她奶奶。她爸爸是翻译,有一次我看见他穿着咖啡色的裤子在和苏联专家说话,他爸的声音很尖,飘在苏联人的笑声上。

我没去过她们家,每次都是喊她一声,她跑出来。她的糖纸也都夹在旧课本里,没有我的多,但比我的平整,她说她先把糖纸洗了然后晾干了再夹起来,所以她的糖纸没有甜味。

我说我所有的糖纸都不想要了,让她随便挑,她喜悦中有点羞涩。我用一张一张的糖纸换了她的表情,我假装严肃,但身体里有种幸福的波动,那几天我常到各个垃圾箱里去翻糖纸,我捡到过最稀有的米老鼠全套,大白兔全套。从垃圾箱回来,我为她把糖纸先洗一遍,我洗糖纸的时候很轻很专注,想起摸她那个水疱时的感觉。我没问过自己这么做是为什么?是不是喜欢上她了?我当时还不会那样自问,我的目的就是想看着她高兴。

有些小孩开始议论我了,他们说我好色。有一天我回家看见四门楼道里写着“邹大和奚小结婚”,是房勇写的。我看见这行字没有生气,我不知道九栋一门她们家那儿是不是也有人这么写了。那天我没有新的糖纸给她,我准备用一张三角形的邮票把她叫出来,我想从她的眼睛里看看有什么不同。她的喜悦比平时更大,那让我一再地在心里读着“邹大和奚小结婚”这句话。我差点念出来。我跑了。

晚上,我高兴后又为她没有看见过那句话有点遗憾,我几乎到了深夜潜下楼去,到一门的白墙上把那句话写了一遍。我想知道她看见那句话会怎么样,那时我还不懂事,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但我总是想就这么换糖纸样地把日子换下去,然后有个结局,好像这个结局就该是结婚。

丁子来告诉我,奚小妹家要从北京调到中条山时,我一点也不相信。丁子说:“她爸爸犯错误了,和李院长出国时,曾有一天晚上单独活动来着。单独活动是错误,她爸爸,还有童戈的爸爸都要去中条山矿了。”

我对中条山没有一点概念,在我的感觉中,她怎么会走呢,她在一门住着,那是她的家,我在四门住,这好像是个永远。

她跟我说她家要搬走的时候,没有一点忧伤。她说要坐火车走,穿过河北省进入河南省。她说那儿是个矿山。她问我去没去过山里。我说没有。我说也许那儿特别好玩,有野兽,也有猎人。她说没错,她看过地图了,那儿是一串一串的山。

想不出来以什么形式来向她告别,我准备用那架没有胶卷的照相机,去为她拍照。我觉得有没有胶卷并不重要,关键是那种为一个女孩子拍照的过程,那种形式,是一种告别的形式。再有,我确实不明白拍照为什么要胶卷,我那时小学四年级,胶卷这个词没学过。

是一个夏天的下午,我为奚小妹在八一湖拍照。她的比太阳还灿烂的笑一次又一次地进入到那个黑暗的盒子里,那个盒子连着我的心。我不断地重复着那个拨动快门的动作,咔嗒,咔嗒,我们俩做着没有穷尽的收藏。傍晚时,她说咱们俩能照一张吗?我说行。我们求一个过路的女中学生来为我们在水边照一张相。我们俩站在一起,她把手伸过来拉着我的手。我心里突然很乱,那个为照相的笑刚一结束就生出一些忧伤。她要走了。离别的感觉是从那一瞬间开始的。

奚小妹走了,照完相之后突然就不见了,她家走得很仓促,有一天下午,我透过那扇窗户看,她家已经空了。

我还以为能从照相机中取出照片来,我把那个挡打开,照相机里没有我期望的照片,什么也没有。我觉得没有照片也没什么,所有的图像我都能回忆起来,只要我想就能看见她。

我是在一个冬天收到她的信的。

笛笛同学:

你好!我们家到中条山已经一年多了,我小学毕业了,你小学也毕业了吧?

这儿不好。没有野兽,也没有猎人,猪和狗都在街上转,很脏。我来的那天晚上就哭了。从那天起就开始想北京,想咱班同学,我给你写的第一封信没寄出去,撕了。

我越来越觉得,你们都不理我了,就我一个人在这儿,听不懂他们说话,不敢穿裙子上街,夏天也不敢。我觉得这儿对我来说是个梦,盼望自己快醒过来,回北京,回九栋去,现在我觉得北京是个梦了,过去的那些日子是我的梦。我的口音已经改变了,除了有时在读书的时候说北京话外,再也不说了。离开北京以后,我才第一次知道了伤心,我每天都记日记,回忆原来的生活。我很想你们,是那种默默地想,想你们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时刻,但我知道一切都已经不能回来了。

你还攒糖纸吗?我没再打开过那些夹糖纸的书,每次要打开的时候都先流了眼泪,这时不能让大人们看见,我知道他们总在暗中看着我,他们干吗为我而内疚。

我最后想通了,我不能一个人留在北京,我是个小孩,必须跟着父母。我昨天和一个比我大的女孩打了一架,我也用当地话骂她,我不会用北京话骂人,骂不出口,但我能用当地话骂,我正在和原来的我分开。

原来这封信我也想撕了不寄,但我很想问你要咱们在八一湖那天照的相片,我非常想要,不知为什么,现在外边刮着很大的风,天要下雪了。我特别地想,也想你。我一直把你看做是哥哥,或者是比哥哥还亲的人。

算了,不写了,但愿我走到邮筒前不要失去信心和勇气。

奚小妹

1966年10月30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哭了。我没有照片。我想给她写封信,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在深夜又打开那个照相机,没有奇迹,什么也没有。那时爸爸第一次被关进了牛棚,家里很冷清。我意识到过去了的一切都无法补救。

我走进一门的楼道,我在一块白墙上,看见了那行字还在“邹大和奚小结婚”。

我用手把那行字擦掉,白墙粉飘了下来。那行字通向的远方,一定在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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