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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爱的深度

  我跟杨炎结婚八年,没见过公公。开始我以为杨炎是怕我嫌弃那个家,不肯带我回去。于是我积极表态:选了你,就做好了接受你的父母的准备,无论他们是穷是富,是老是病。杨炎握了我的手,含情脉脉,却不说话。
  
  有一次,我甚至买好了三张去他家的车票,兴冲冲地摆到他面前,说:冲儿都五岁了,也该见见爷爷奶奶了。却不想杨炎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把车票撕得粉碎。杨炎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冲儿没有爷爷,我也没有爹。回手,他把一个杯子摔到了地上。我从没见过他生那么大的气。
  
  我沉默着把收拾好的包打开,把给公婆买了礼物都扔进了垃圾桶里。那个晚上,我睡在了冲儿的床上。
  
  杨炎从农村出来,我知道他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每年过年过节,他都要买很多东西寄回家里。每次打电话,他都说:娘,来城里住些日子吧!娘去了哥哥姐姐家,他总心急火燎地奔过去。看得出他想家,却从不提回家的事。杨炎也从来不提爹。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心结。
  
  第二天是周末,杨炎冲儿送到姥姥家。回来接过我手里正洗的衣服,他第一次跟我说起我未见过面的公公。
  
  杨炎是家里的老三,他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上了大学。这我是知道的。从前我总说:咱爹咱娘真的很伟大,农民家庭供出三个大学生,那得受什么样的煎熬啊!那时,杨炎总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不接我的话。
  
  杨炎上初三那年,姐姐继哥哥考上大学后,也考上了本省最好的师范学校。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全家人都在侍弄那二分烤烟地,阳光明晃晃的,把家里人的心情都晒得焦燥。姐姐带着哭音说:我不去了,我去深圳打工,供小炎上学。
  
  爹重重地把手里的锄头摔在地上。不上学,也轮不到你!他抬起头,说:姐,我16了,我不念了。母亲在一边抹眼泪。哥哥蹲在地边,有气无力地说:我再找两份家教,咱们挺挺,我毕业了就好了。
  
  家里东凑西凑还是没凑够姐姐的学费。爹抬腿出去,回来时,手里攥了一把暂新的票子。他把马上就可以卖钱的烤烟地贱卖给了村里的会计。娘说:就这点地都卖了,咱往后吃啥喝啥?爹说:实在不行,就让老疙瘩下来。或者爹只是那样一说,杨炎却记在了心里。尽管他说了不念的话,但这话从爹的嘴里说出来,他的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
  
  姐姐上学走了。爹出去帮人家烤烟叶。爹的手艺好,忙得不可开交。杨炎却因为爹的那句话,学习上松懈下来,反正早晚都是辍学的命,玩命学又怎么样?很快,他便跟一帮社会上的孩子混到了一起。
  
  直到有一天,他跟那些所谓的“朋友”去水库玩了一天回来,看到爹铁青着脸站在门口等他。
  
  见了他,爹上来就给了他一巴掌。爹说:既然你不愿意上学,那好,从明天起,你就别上了,跟你三舅去工地上做小工!
  
  他瞪着爹,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他喊:凭什么让他俩上学,不让我上?
  
  爹说:因为你是老疙瘩,没别的理由。
  
  他梗起脖子,说:不让我上学,我就不活了。杨炎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整整饿了自己五天,娘找来了村里叔叔伯伯。爹说:想上学可以,打欠条吧,你花我的每一分钱,你都给我写上字据,将来你挣钱了,都还给我。我和你娘不能养了儿子,最后谁都指望不上。
  
  他坐起来,抖着手写了字据给爹。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放心,我一分一厘也不会欠你的。
  
  那晚,他跑到村东头的小河边哭了一夜。爹一定不是亲的,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对他?人家的老儿子,不都是心头肉吗?他上学,很少回家。可是爹却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叫他回家帮他干活。烤烟要上架,他一个人干不过来,要杨炎回家帮忙。麦子黄了,不及时割会掉粒,还要杨炎回家抢收。杨炎咬着牙,拼命地干活,他想:考上大学就好了,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也就算逃了苦海了。
  
  那次割豆子,杨炎一镰刀下去,割伤了腿。娘给他抹药时,他说:娘,我是你们要来的吧?
  
  娘叹了口气,说:别怪你爹,他也是被逼得没法儿了,他怕你们都走了,孤得慌。
  
  他看了看正在院子里侍弄那半根萝卜垄的爹说:人家的父母砸锅卖铁都供孩子上学,哪像他,一天只知道钱钱钱。他一天到晚净干那没用的。
  
  爹每年都要在院子里种半垄萝卜,也许是土质不好,萝卜全都很小很小,几乎不能吃,全家人只能喝味道很难闻的萝卜缨子汤。
  
  娘还好东西一样,把萝卜缨子晒干,给他泡水喝。想想他就有气。
  
  上高中时,哥哥毕业上班了,姐姐的生活费也可以自理了。按理说家里的条件好了很多,爹应该对他松一点了。
  
  可是,每次他回家拿生活费、资料费,爹都郑重其事地掏出那张欠条,让他把钱数记在后面,签上名字日期。每次写这些时,他都会咬紧牙关,然后把对爹的感情踩在脚底下。
  
  那年临近高考,家里的麦子又黄了。爹捎信给他,让他回来割麦子。他终于没忍住,回家跟爹大吵一架,他说:你就不能割,干啥偏指着我呀?
  
  爹狠狠地磕掉烟袋里的烟灰,不紧不慢地说:养儿妨老,我不指你指谁?
  
  他没黑天带白天地割了三天麦子,麦子割完,他头也不回地回了学校。
  
  那年高考,他考了全乡最高分。他给哥哥姐姐写了封信,信里说:他不指望爹能供他上大学,希望他们可以借他一点钱,这些钱将来他都会还。信里面写得很绝决,那时,他的眼里只有前程,亲情于他,不过是娘的一滴滴眼泪,一点用处也没有。
  
  上大学走的那天,他噙着泪离家,甚至没跟他打声招呼。他已经很多年没叫他爹了。在他眼里,爹更像是一个债主,有了他一笔笔债压着杨炎,杨炎才能使劲地往外走。杨炎吸了一口烟说:我能有今天,也算拜他所赐!
  
  走到村口,杨炎回头看家里低矮的土房,一不小心看到站在门口的爹,他手搭着凉篷向他离家的地方望。杨炎转过头,心变得很硬很硬。
  
  杨炎说:小云,第一次去你家,咱爸给我剥桔子,跟我下象棋,和颜悦色地说话,我回来就哭了一场。这样的父亲才是父亲啊。说完,他的眼睛又湿了。
  
  我走过去,把他搂在怀里。我不知道那位未曾谋面的公公会以这样无情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儿子。难道贫穷把亲情都磨光了吗?
  
  杨炎从一本旧书里找出一张皱皱的纸,我看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好些帐。下面写着杨炎的名字。杨炎说:还清了这张纸,我不欠他什么了。
  
  我看得出杨炎不快乐,他对冲儿极其溺爱,他不接受别人说冲儿一点点不好,就连我管冲儿,他都会跟我翻脸。我知道杨炎的心里有个结。
  
  跟单位打好招呼,我对杨炎说要出差几天,然后去了杨炎的老家。
  
  打听着找到杨炎家,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吃了一惊。家里三个在城里工作的儿女,都寄钱回来,怎么他们还住着村里最破的土坯房呢?看来杨炎说的公公爱钱如命果然不假。
  
  院子里还有半垄杨炎说的萝卜地。每年婆婆还是会寄些晒干的萝卜缨给我,嘱咐我泡水给杨炎喝。我嫌那味道太难闻,总是偷偷扔掉了。
  
  婆婆出来倒泔水,看到我,愣了一下,说:你怎么来了?我和杨炎结婚时,婆婆去过。
  
  把我让进屋,昏暗的光线里,我看到佝偻到炕上的老人。他挣扎着起来,婆婆说:这是小云,杨炎家的。公公哦了一声,用手划拉了一下炕,说:走累了吧,快坐。
  
  没有想象里的凶神恶煞,感觉他只是个慈祥的乡下老头。
  
  我说爹,你咋了?婆婆刚要说,公公便给她递了个眼色,他说:没啥,人老了,零件都不好使了。婆婆抹了抹眼睛,开始给我张罗饭。
  
  帮她做饭的当儿,婆婆问起杨炎和冲儿。我用余光看公公,他装作若无其事,可我知道他听得很仔细。
  
  跟婆婆出去抱柴,我说:杨炎还在记恨我爹呢!
  
  婆婆的泪汹涌而出。她说:都说父子是前世的冤家,这话一点不假。你爹那个脾气死犟,杨炎更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其实,最疼小炎的还是你爹。你看这半根垄,你爹年年种,就是家里再难的时候,也没把它种成别的。就是因为杨炎内虚,有个老中医出了个偏方说萝卜缨泡水能补气,你爹就记下了。年年,都是他把萝卜缨晒好了,寄给你们,然后让我打电话,还不让我说是他弄的……
  
  那为什么爹那时那样对杨炎呢?婆婆叹了口气。
  
  那时候杨炎在外面交了不三不四的朋友,你爹若不用些激将法,怕是那学他就真的不念了。每次找他回来干活,都是你爹想他,又不明说,谁知那孩子犟,两个人就一直顶着牛……
  
  你爹的身体不行了,动哪哪疼,可是他不让我跟孩子说,他说,他们好比啥都强,想到他们仨,我就哪都不疼了。他说什么也不肯看病,小炎给的那些钱,他都攒着,说留给冲儿上大学……
  
  我的眼睛模糊了。父爱是口深井,儿子那浅浅的桶,怎么能量出井的深度呢?娘说:他每天晚上梦里都喊儿女的名字,醒了,就说些他们小时候的事。他说,孩子小时候多好,穷是穷点,可都在身边,叽叽喳喳地,想清静一会都不行……
  
  我站在村口给杨炎打手机,我告诉他:父亲的爱像右手,它只知道默默地给予,却从不需要左手说谢谢……
  
  父亲的爱像口深井,做儿女的我们,常常以为看到水面,就知道水的深浅。可是,终其一生,我们也不能抵达父爱的深度,父爱又像右手,它做了那么多事情,却从不需要左手说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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