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90年代我在西南地区某县外台办任职。
一天接到一个特殊任务接待一位在我省巨额投资并资助了上百位抗战老兵的台湾企业家。
我感到纳闷按理说他这样级别的企业家是轮不到我来接待的不过领导似乎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是说那台商似乎是因为私事来我县并且一再要求低调处理只安排一名工作人员陪同就可以了。
当时两岸关系趋于缓和出现了第二次返乡寻亲热潮在我看来那位台商到我县也许正是为寻访亲戚而来便也释然了。
他70岁左右鹤发童颜器宇不凡衣着朴素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那种上位者的气质加上听闻他资助抗战老兵的事迹使我对他肃然起敬。
他古井无波的眼澜中闪动出一丝回忆的神色沉思良久答道“我是来找桃花的。”
老先生笑了叹道“我太突兀了我来你们县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找有桃花的地方第二件把我一个老兄弟的衣冠埋在他故乡的桃林之下。”
“衣冠冢”我奇道。
“嗯。”老先生怀着几分悲情为我讲起一段尘封己久的往事。
抗日战争时老先生本是西南联大的一名学生国家危难之际他毅然投笔从戎加入了中国远征军赴缅作战。
老先生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凝重起来“1942年同古战役。我所在的营作为预备队负责增援一块高地。当时负责守卫这块高地的那个营已经连续打退了日本鬼子三天三夜的轮番攻击伤亡惨重。等我们赶到那块高地时高地已经不能称为‘高地’了……”说到此节老先生沉默了声音也颤抖起来。
“‘高地’怎么不能称为‘高地’了”我连忙给他递了一杯茶过去让老先生的情绪稍稍和缓几分。
老先生定了定说道“这块‘高地’是一个小山包日本鬼子的火力太猛了数百架飞机轮番轰炸加上炮轰上千吨炸药一股脑的扔在了山坡上整个山坡竟然被削掉了10多米的高度。”
我很是震惊这种情况下那块高地竟然还没丢
老先生也看出了我的疑惑道“我们上去的时候早就被眼前的情景震呆了。我们发现这块高地竟然还有一名士兵活着他双腿已被炸断浑身是血的趴在地上手里紧紧的攥着一颗手榴弹。我连忙帮他止血他几乎失去了意识口中不停的小声呢喃着几个词语。他实在太虚弱了声音已经细不可闻。”
“我把耳朵贴在他嘴边才模模糊糊的听出来他说的两个词‘回家’、‘桃花’……”老先生忍不住流下泪来。
“回家桃花”想到老先生之前给我提的要求我仿佛触电了一般“老先生……你……”
老先生收拾了一下情绪道“当时我紧紧的抓住他的手给他说‘兄弟我一定会把你送回家看家乡的桃花’……他似乎听清楚了我的话不再呢喃嘴角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走了……”
我心里被重重一击声音也不再平静“老先生你就是要为那位牺牲的战士立衣冠冢么”
老先生长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当时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他的遗体带回故乡埋在他所说的桃花林下……不过后来由于战事激烈我也受了重伤最后只带回了他的军帽。”
说着老先生从包里取出一顶军帽。50多年过去帽子已经严重褪色但上面青天白日的徽章却分外夺目显然老先生经常擦拭。
老先生接着道“听他口音和我都是四川人当年参加远征军的四川最多。因为不知道他的姓名要找他的家乡仍是一件难事。战后我几经周折查到了当时所在营的人员名册那个营一共有37个四川人来自15个县。想要查出他的家乡是一件很不现实的事情再加上后来战争又爆发了。战后我去了台湾回大陆很不方便。这次回来我想通过你们的帮助再次继续我的工作。我了解到这15个县下面一共有310个乡镇这310个乡镇下面总共有3526余个村……我要做的事情就是从那3526余个村找出他所说的那片桃林然后把他的衣冠埋葬在那片桃林里”
老先生又从包里拿出了一张A4纸上面打印了一串地名和人名看样子就是当年那37名士兵的姓名和籍贯了。其中只有一个名叫张广正的士兵的籍贯标明为我县。
老先生叹了口气说“50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啊要找一片50多年前的桃林太难了。我已经走了14个县查询他们的家乡其中能查明其老家的有28人剩下的已无法确认了……通过询问当地的老人我们了解到这28人中有7人的老屋附近10里内在50年前有桃林但我无法从这7人里面确定谁才是当时那名战士呢……”
老先生报的仅仅是一系列简单的数据而已然而数据后面隐藏了老先生多少心血多少坚守多少付出啊。
我指着A4纸上那个‘张广正’的名字道“老先生你来我县就是为了查找他吧”
老先生道“正是。他也是要查的最后一名了。”
我叹了口气明白老先生的所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说其他的就单单从他找出的那老屋附近50年前有桃林的7名战士中确定谁才是当时那位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老先生看出了我的担忧笑道“你们县有一座桃花山风景区”
我不知道老先生为何有此一问忙道“确实不过桃花山风景区是近年才打造的……恐怕……”
老先生打断了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明白这个任务几乎完成不了。但是那37名士兵不都是为国捐躯的勇士吗谁是当时那名士兵不重要了等调查完张广正后我准备在你们桃花山为这37名士兵立一块抗日英雄纪念碑把我老兄弟的衣冠冢就设在纪念碑下。”
见老先生有此提议我也为他感到高兴。立即和他马不停蹄的前往民政局、档案局等相关单位查询。
经过两天的紧张工作我们还真找到了张广正的家乡。一个距离县城很远依山傍江的小镇叫五凤溪还真是在桃花山风景区里。
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我们找到了张广正老家的村子。村长是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他说老一辈说起过村里以前确实有张广正这么一个人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在省城读书的也就是在省城上学的时候报名参了军。不过张家人丁不旺张广正的父母只有他这根独苗后来打仗死在了外面张家也就断了后。
老先生听完村长的话叹了口气问道“你们村50年前有桃林吗”
村长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桃花山上的桃树是近些年才种植的50年前的事我不清楚。不过可以问问村里的老年人他们应该知道。”
我们问遍了村里的老人结论是村子周围以前从未种过桃树更别说有桃林了。不过听村里老人说张广正还有个未婚妻她本来是城里的大学生后来张广正参军走了她便从城里到乡下来照顾张广正年事已高的父母后来张广正战死的消息传来她也没嫁人一直赡养张广正的父母终老。现在还在村里。
村里老人都觉得张广正的未婚妻很傻又没嫁到张家在张广正死后为什么不嫁人了事。尤其在那场称着革文化命的日子里政府要她和张广正断绝关系她也不表态常常被带上高帽子押着在小镇上游街。
老先生听了长叹了口气“既然村子里当时没有桃花那么张广正就不是当时那名战士了。不过我想见一见他的未婚妻。”
村长说张广正的未婚妻姓李守节一生一直居住在村头一间小屋里。现在年龄大了也不能下地干活只能靠政府每月几十元的低保生活。
我们到了李老太太的住处这是一个破败的小院四围是残垣断壁中间是一排墙体倾斜的土屋旁边是一间茅草屋。
村长道“那土屋就是张广正的老宅年久失修不敢住人了旁边的茅草屋是李老太太现在住的地方。”
通过围墙的缺口我们发现屋外晾晒了几件衣服看那衣服我们都惊讶了。那是几件洗得发白的民国时期的男式校服。
村长也看出了我们的疑惑嘀咕道“听说这几件衣服是张广正生前穿过的老太太年纪大了脑袋出毛病了吧每当太阳好的天气都会把这几件衣服洗一遍挂出来。说等她男人回来好穿。”
老先生想说什么但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村长走到门前大声喊道“李老太太在家吗”
“谁呀”屋里传出一个苍凉的声音。
村长不知如何作答望向老先生。
老先生想了想道“老姐姐你好我是张广正以前队伍里的兄弟”
“吱……”门应声而开。
老太太从屋里走出她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步履蹒跚眼中早已噙满了眼泪。
她激动的把我们引入了院子还未坐定就忍不住望着老先生问“老哥你真是广正的战友”
老先生点了点头沉声道“我们一起参加了同古战役。”
老太太终于掉下了眼泪“广正真的牺牲了么广正说要让我等他回来的他骗得我好苦啊……”
老先生忍住泪安慰道“老姐姐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要太伤心了。”
老太太呢喃道“是啊都50多年过去了50多年了……老哥广正牺牲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很难受么”
老先生流下了眼泪说实话他和张广正虽算是参加同一战役的战友可是与张广正素未谋面当然更不会知道他是怎么牺牲的。
老先生长叹了口气指了指院里挂着的民国校服道“张老哥在战场上被一枚小小的弹片击中了后脑牺牲的时候衣服就和你院子里挂的一样干净。他走得很突然没有一点痛苦。”
老太太哭道“不难受就好……不难受就好……”
老先生和老太太聊着我在一边向村长询问老太太的近况。我想给老太太争取一个贫困帮扶的名额。
和村长商量得差不多了再看向老太太她已是泣不成声。
我对老太太道“老人家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张老是抗日烈士这位老先生已经准备在桃花山为他立一块纪念碑纪念他和那些与他一起牺牲的烈士。”
老太太点了点头还是没有忍住哭泣。
我继续道“老人家您是烈士遗孀我们县会给你一定的帮扶的。现在我们只知道你姓李不知道你的全名请您说一下我方便登记。”
老太太长长的吸了口气“我姓李叫李桃广正以前都叫我桃花。”
……
桃花……原来他故乡当时根本没有桃花桃花只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在弥留之际想回家看看家乡的桃花。
而他老先生为了战场上对一个陌生人的承诺苦苦找寻了50年……
而她等了50年坚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
桃花山上抗日烈士纪念碑矗立在蓝天白云之下四周簇拥着灼灼桃花如云、如霞、如雾直连到天际。
老先生、老太太以及百余名抗日老兵都来参加抗日烈士纪念碑落成典礼了。老兵们一齐高唱着那首闻名于世的《知识青年从军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