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一生中总会有些事情它们是如此的单纯和必然我们永远不能左右——这些我早就知道。
1。
忘了介绍我是一株植物长在学校一条小径旁的花池里。这条小径白天时很少有人涉足所以你也许并没有见过我。
和其他靓丽的花草不同并没有人特意把我种在这里我墨绿的身体顶端也没有任何要吐出花朵的迹象。我长得其实有点像一片小荷叶然而我却难以置信地生长在土里这让我自己也很纳闷。瘦长的躯干和身体差不多粗细的弯曲的脖子以及造成我脖子的弯曲的巨大至少对我牙签似的身体来说扁圆叶子脑袋。
如果你的手足够大那我大概就和你的中指一样长——如果我不作其他更低俗的比喻的话如果你的手够小我的脑袋差不多就是你的掌心大小不过从形状上来说更像一片荷叶。我可能就长这样吧反正我觉得我丑得可以。
由于学校的管理并不怎么严格而我所占的空间又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我得以和那一双双优越而自得的花草一起滋长在偏僻的小径花池在一个个霞色阑珊、繁星初上的傍晚使我那怪诞荒谬的植物身体和他们的幸福美好一同随着时间滋长。
2。
你或许会以为这条白天尚无人问津的小径在夜晚时分会愈加显得幽寂但如果你也曾是小径花池里的一朵小花或者较不幸的和我一样是这里一株孤零零的杂草你就一定不会有这样的看法。
首先会有伴着叶子美妙沙沙声的鸣虫的轻吟浅唱学校人工湖面吹来的微凉湿气送来阵阵的馥郁花香同样沁人心脾。这些都会帮你更好地捱过因等待而显得漫长的焦灼时刻。另外如果你像我一样扎进角落草丛的隐蔽处当你的眼睛渐渐习惯了周围的黑暗你低下头就可以看到各种昆虫在带着独特腥味的土壤里没头没脑地忙碌——不过这错不在它们毕竟这就是昆虫的天性他们自己也无可奈何只能活该承受与其勉强克制不如干脆顺其自然。
当夜色深沉宿舍那边的灯陆续亮了起来。蟋蟀的交响进行到了第二乐章的慢板不安的爬虫停止了躁动心安理得地潜伏在草丛深处。我知道他们要来了于是开始屏住呼吸小心窥伺。
我最先听到的往往是那熟悉的脚步声虽然夜晚的小径比白天热闹许多但我还是马上就能把它分辨出来。
接着我听到了她的笑声。
我不能否认我心猛地紧缩了一下。她笑的声音实在有点好听更重要的是你听到时会忽然觉得她和你很亲近正在向你敞开心扉而这通常很难得。你会感觉好像她从她的裤子里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有点被她的体温所融化的甜得发腻的巧克力喂到你的嘴里。
但此刻我却感到难受得恶心当然不是因为她的笑而是因为她笑的原因。
要知道他说起话来无聊极了。乏味、空洞即使开起玩笑来也都自作聪明毫无幽默可言。我以前那么精彩的妙语大多数情况下也只能博得她一个害羞的抿嘴微笑——不过那我也很开心。这时我就会偷偷转过去看他微微低下头时的笑容我就会特别有成就感。
去年暑假我们去看电影进场时坐在我们旁边的人一直大声地和同伴说话我就开玩笑指着对她说“那边那哥们儿说话自带免提啊。”一会儿电影开场那人刚停止说话又开始抖腿带着我们的椅子也晃起来。我又把头歪向她在她耳边悄悄道“又转成振动模式了……”现在想起来我仿佛还能闻到电影院那种浓浓的爆米花香味。我当时紧张得要死居然还能憋出这么巧妙的话。即使如此她也只是转过来看了我一眼捂着嘴笑。现在她却这么容易就笑出声来。
也许她并非真的是被他逗得笑出声而是因为天很黑而她希望他知道自己正在笑怕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这当然不能让我觉得好受一点。
很快他们出现在我的视野范围内。透过昏暗的夜色我又朦胧看到了她的样子就像那次在同样昏暗的电影院我也是这样地看她觉得心里好充实。那是她就在我的左边但我不敢一直扭着头看她现在她离得我远了周围的光线也更微弱但至少我也许可以好好地看一看她。
这时他突然把手伸向她的头发。
从前她的头发染得略微发黄披在身后像一个外国姑娘。现在她把头发盘了起来露出白嫩修长的脖子同样可爱。她的头发还有一股香味胜过花池里四季花朵的芬芳。而他粗笨肥厚的手黑中带黄像好几个月没有洗过。可他居然把手伸向她的头发
他似乎是把她头上不小心沾到的一点绒毛之类的东西摘下来。他把它捏给她看了看然后他们相视一笑。
3。
日子一天天过去而我似乎长得越来越快。当我刚刚开始准备适应自己超过一米的残酷现实却又发现自己事实上已经不知不觉有一人多高。我那扁圆的叶子脑袋已经有脸盆那么大可身体却仍然只有拇指粗细高高的个子和不成比例的身材让我像一个十足的蠢货不知所措傻呆呆地站在小径花池里简直不可理喻。
他们果然又准时出现了。有些周围的花草最近似乎已经开始察觉到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存在而在这个乌云遮月的晚上他们至少没有注意到我。
而今天又与往常不同。今天他居然拉了她的手。
刚开始其实并没有什么异常他们像往常一样说些有的没的废话。他讲讲男生寝室发生的无聊琐事——我敢打赌她并不感兴趣他们压根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而我们在一起时会聊聊音乐聊聊电影这些都是她很感兴趣的。我们都喜欢安东尼奥尼都爱听PinkFloyd和TheDoors。这些其实都是我从她那里听说的她提到了我就回去听遇到喜欢的就兴致勃勃地跑来告诉她唉可我现在居然成了这幅模样。他还会讲讲他在篮球队的事好像惟恐别人不知道他是所谓的什么主力。每次他打比赛时都会邀请她去看而我清楚地知道她根本不喜欢篮球。每次他得分了她那片儿的同班女生都会笑吟吟地瞅向她她就红着脸忍住笑害羞地低头摆弄自己的手表带。
接着他们好像聊到了大学和以后的生活说到这儿他们俩都忽然停住了然后我就看到他去拉她的手。她靠近他的手里拿着课本他一碰到她手里的课本就软绵绵地掉落在地上。
他甚至没有帮她捡起来什么的她自己也没有去捡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待了好长时间。
可恶如果是我我至少会帮她把课本捡起来的。
他们居然这样就已经开始拉拉扯扯了虽然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但我还是没想到它到来的这么快。接下来他们就要若无其事地搂搂抱抱了吧我难以想象。事实上眼前这一幕已经足以令我肝肠寸断。我细长的身体已经有了多处溃烂透明的黏液从各个伤口流出来我站都站不直觉得自己真的马上就要死了。
4。
又过了很多天我觉得我终于不怎么长了。本来我以为自己会这么一直长下去直到我该死的叶子脑袋盖住整个学校。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开始明白我不可能一直长下去毕竟总要有个限度。
今天他们也没有来或许是因为明天就要放假了但是我仍然在傍晚时分立在花池的角落。一个老头发现了我拿着手电筒往我这边照我在晃眼的光线中艰难望去他正满脸诧异地看着我。那眼神就仿佛他准备走过来一把抓住我那可恶的细脖子把我从土里硬拽出来。然后我那盘曲错节的肮脏根部就暴露出来他再把我从肚子中间扯成两段而我的筋皮是如此坚韧以至于还藕断丝连在一起断裂处就会渗满恶心的黏液。我会被扔进垃圾堆各种虫子和细菌就在我肚子的裂口和全身其他伤口处安营扎寨。
我并没有对那个老头说什么植物是不会说话的。我以前也不怎么和班里的人说话不像他能让全班的、篮球队的和学校里其余他也不怎么熟的人见了他都他妈跟见了亲儿子似的。
我知道尽管我停止了生长可他们的关系还会继续发展下去。他们会在暑假一起吃吃饭看几场电影一如去年我们那样。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我的心里乱极了说不清是失落、解脱还是绝望。刺眼手电筒的照射后我头晕目眩但我却能听到无数声音在我耳朵里吼她迷人的笑声电影院男人大声的喧哗篮球场上的喝彩声她手里书本掉落的声音她用从未有过的认真语气提出分手……一切的一切令我头疼欲裂。
老头已经走了我也渐渐恢复了视力。我看着空荡荡的小径脑子里一片空白地坐了地上。我又转念想花池里那些浪漫的花草或许也不可能一直这么满怀着悸动和热情地永远青春茂盛下去——
而我我再也不能是一株植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