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打小区建了活动中心，小区里“有闲”人，便把这儿当作以牌会友，以棋养性，交流感情，谈天说地的地方了。家长里短，儿女情长，逸闻趣事，天南海北，国际国内无不涉及，总之，除了楚河汉界，东西南北中发白外，就是国事家事天下事了。
小区四周有围墙，进出门都有保安把持着，从外面看就是一个完整的大院落，而在院落内分明是两片区域，东边是别墅区，楼房低矮别致，在花草簇拥中，更显气派别致。西边则是拔地而起的高楼，昂然矗立的样子就像插在地上一把把利剑，将阳光无情地分割开来，随着光线照射角度的变化，投射在墙上的阴阳两面在高楼间不断发生着变化，如正放映着的幻灯片。别墅区和高楼区中间只隔着一条道，虽只是一条道，却像耸立在心头的一堵墙墙，贫与富，由此有了分界。小区活动中心建在高楼区这边，和物业居委会同在一排平房内，门前是一块空旷平整的的草地。来这里的“闲”人，多是爹爹婆婆，送走孙儿，提篮小买后，便会来这里坐上一会，或下棋，或打牌，或聊天，临近中午便各自拎着菜篮回家做饭去了。午觉过后，活动中心又热闹起来了，有趁着接孙儿那会儿空闲来玩的，也有专门来下棋打牌的，活动中心墙上醒目张贴着四个字，杜绝赌博！不伤皮毛，不伤大雅的玩，在尽兴之余还让每个人多了一份收获，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刘婆婆，李爹爹，老张，老陈这样的称呼让人觉得亲切随和地道。
凑热闹的人中，也有手里牵着狗的遛狗之人。遛狗的人初来时，很谨慎，栓狗的绳子一刻也不敢离开自己的手，生怕因为自己管教不严或是一时疏忽造成伤害，酿成悲剧。遛狗的人来上一次两次后，不仅人和人混了个熟，就连狗也混了个面熟。为孩子增添情趣和好奇，有人甚至大着胆子将手中抱着的婴儿一步步接近狗。渐渐的活动中心门口草坪成了狗的场地，来活动中心的人早已习惯了了这些狗，甚至认为这样才有生气，才算和谐。
范姐来活动中心，不打牌也不下棋，她是被她的那条毛发雪白的萨摩耶犬拽着来的，有时她会将萨摩耶犬当作“导盲犬”。
范姐四十出头，依旧美丽，白皙的肤色和有个性特点的发型，散发着职业女性的雅致和干练。她身边的萨摩耶犬就像上帝专门赐予的坐骑，合适而般配，随时都能腾云驾雾而去似的。
范姐出现在活动中心的时候，立时带来了关于她和她那狗的一连串问题，其中还夹裹着啧啧的赞美声，范姐和她的萨摩耶犬在每个人眼中堪称无与伦比，如同一道美丽风景投射在心中，律动的画面瞬间变得安静而恒久。
这女人住哪个楼栋？
那狗是什么品种？多少钱？
这些问题像散落的种子一经抛出，很快便又被拼凑成了一个整块。有人认出了狗的品种，撇撇嘴说，“其实那狗并不怎么名贵，只是……只是这狗和这女人在一起，就非同一般了。”
无须争辩的事实。
有人还指认说她住在远处的那片别墅区内。
别墅区虽是小区的一部分，却很少有人来活动中心走动，时间久了别墅区和这边的普通楼栋区成了隔海相望的风景了。听说范姐来自那片别墅区，于是人们看范姐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从遥远星球来的人，好奇中还带有几分敬仰。
范姐并不在意人们的窃窃私语，她微笑而友好地朝着那些目光走去。她知道她的棉花糖之所以这么使劲拽着她奔向那块平整的草坪，心里一定很想结识那群狗友，人之常情的事，本来就不该阻拦，何况，棉花糖一直是她忠实的护卫，她也应该在一定的时间满足它的兴趣需求才对。越靠近草坪，棉花糖越发激动，挣脱绳索的劲越猛烈，而她在被它拖着走了十几步后，猛然使劲握住了缰绳，有些怨气地吼道：“听话，不许乱来。”听见主人嗔怪的声音，棉花糖奔跑的脚步渐渐放慢，随后便乖乖跟在范姐身后了。
棉花糖是范姐给她这条萨摩耶犬起的名，她没有像许多拥有狗的人那样，给狗起名为米修或是露西，她给它起了一个甜甜软软的名字，棉花糖。这是她的心意，绵软而甜蜜。这只产于北欧双冠血纯种雄性萨摩耶犬，虽活泼强壮，却性情温和。不仅有着一身雪白的被毛，在颈部和肩部还有一圈更为雪白的领圈毛，良好的修饰，让它看上去既高贵又典雅。棉花糖不仅忠实，还有丰富的感情和超强灵敏的嗅觉。它会在范姐回来时殷勤地将她要换的拖鞋用嘴叼着送到她的脚边，当她坐在沙发上小憩时，它便温顺安静地卧在她脚边，一动不动。有一次，范姐回到家，从冰箱里取出一盒酸奶，就在她插上管子准备放进口中时，棉花糖立时串到她身旁，两只前爪不停抓绕着，像是要夺走她手中拿着的那瓶酸奶，它不礼貌甚至有些冒犯她的举动使他不由自主举起了手，愠怒地准备打它两巴掌，就在她准备打它时，她看见了它眼中的担忧，它紧紧盯着她手中酸奶，一刻也不放松，她若有所思看了看酸奶盒上的保质期，她明白了，原来酸奶早已过期。
来到活动中心草坪上，范姐附身在棉花糖耳旁嘀咕了两句，便解下了套在它脖子上的缰绳。棉花糖忘情地冲进了那群正打闹嬉戏的狗群中，京吧犬，牧羊犬，西施犬，拉布多拉犬，蝴蝶犬……相互纠缠在一起，主人的叫喊成了耳旁风，狗狗的天性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释放。狗狗之间相互的扭打和撕咬，让范姐很担心，但她真的不忍心将棉花糖拽回自己身边。眼前的棉花糖让范姐觉得很给力，在这群犬中，棉花糖更显彪悍强壮，硕大的形体在跃动时轻盈淡定，如眼前的一缕白烟。她的脑海立时浮现出一枝独秀，金鸡独立，独领风骚这些赞美的成语，甚至她还有了鹤立鸡群般的骄傲。
待曲终人散后，范姐仍心怀忐忑地重又将那根绳子牢牢套在了它的脖子上，就像唐僧给徒弟孙悟空带上紧箍咒一样，渐渐有了踏实和放心的感觉。
二
一个星期后，范姐再次牵着棉花糖出现在小区活动中心。而此时正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节气。活动中心门外草坪上已汇集了几只狗狗，此时玩得正欢，远远望去一片生机勃勃。棉花糖仍急不可耐试图挣脱范姐手中的绳子，却又被范姐牢牢控制住了。那些打闹着的狗狗看见棉花糖时，有的吼叫着，有的摇尾跳跃，以示欢迎，有的干脆直奔它去了，那场面就像迎接一位贵宾的到来。范姐依旧蹲下身，附在它耳边小声说道：“听话，不许乱来。”便卸下了它脖子上的绳链。只见棉花糖一个矫健飞身，如白驹过隙般跳进了那群狗友堆中。
范姐在活动中心门口找了一个安静地方坐下，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棉花糖，她不敢有些许的松懈，生怕它作出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来。稍有过激行为，她便会起身制止。就在她刚刚阻拦完棉花糖一个过激行为后，她的手机颤巍巍地响了一下，是条短信，短信是加盟总店小孙发来的。范姐是省城里一个牌子叫的很响的美发加盟店的总代理。小孙是店里的企划负责人，积极进取的工作态度和百折不饶的工作热情，常常让范姐自叹不如。短信大意是“三八”节就要到了，各加盟店都在询问总店有没有什么答谢顾客的方案，小孙的意思是问她需不需要作一个企划方案。
范姐掐指一算，大后天就是“三八”节了，如果出台方案的话，必须提早，最迟也是今天，于是她低头快速在手机短信栏目上书写着自己的想法，布置小孙立即出台方案。刚刚点完发送，就听一个婆婆很委屈地叫开了，“小白，我的小白哟，挨千刀的‘大白狼’，你竟然对我的小白做了这事。”小白，是将棉花糖唤作“大白狼”夏婆婆的爱犬，一条黑白相间的西施犬。它被夏婆婆抱在怀中，就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哀怨地看着四处逃窜的棉花糖。棉花糖虽被夏婆婆追打着，却始终不肯向范姐靠拢，大概它自己也认为闯了祸。
范姐一脸坦诚上去询问事情的缘由，夏婆婆二话没说，指着她怀中小白后腿毛发上的血让范姐看，看见血，范姐明白了一切，棉花糖确实干了一件不小的事，是坏事？还是……范姐一时难分黑白。
她不知该向这位依旧满脸委屈的夏婆婆道歉还是该向她道喜，似乎应该道喜？她能接受吗？她的脸上流露出的显然是一种吃亏的表情，受侮辱的烈火此时在她心头燃烧的正旺。
该道歉吗？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呀。范姐抬眼看了看夏婆婆怀中的小白，它头顶上扎着两条小辫，小辫上还束有粉红色的绸带，虽清纯乖巧，却也难掩妩媚妖娆，眼睛周围那圈黑黑的毛发，就像涂抹上的蓝色眼影，极具挑逗。
“也那怪！”
范姐的声音虽小，夏婆婆还是听到了。
“难怪什么？”她满含狐疑地看着范姐。
范姐走过去，露出友好的笑，一只手抚摸着小白，顺着这个意思，她继续说道：“这么漂亮的‘小妞’，谁会不动情呢？”她本来还想说，何况是只狗？但这句话她没敢说出口，她怕再次惹恼夏婆婆。
“干脆你们俩就结为亲家吧！”有人这样提议道。
“一个奶奶，一个家家，我们喊着也省事。”
范姐朝那群提议的人笑了笑，显然她对这样的玩笑并不介意。夏婆婆的嘴角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但她仍噘着嘴，力图表现出吃亏的样子。
“你家小白又不吃亏，这可是条纯正的北欧萨摩耶犬。”说这话的是被大家戏称为“狗百万”的方爹爹。方爹爹的话让人觉得，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他没能遇上。他一门心思就是找纯正的雄性上等好犬与他那条他自认为是北京犬的母犬配种，好为他繁殖类似的好品种犬，虽然遗传和变异是繁衍中不可取代的规律，但方爹爹笃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实际上他的这条母犬已经繁殖了两批后代，而所繁衍的后代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基本上达到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效果，他也因此小有收获。但他忌讳别人说他用狗换钱这事，也反对别人说他的狗不是北京犬，而是京巴狗。他坚称自己的狗是纯种的北京犬，宫廷犬，理由是他这狗比混血的京巴犬毛发长，走起路来腿一拐一拐的，是典型的罗圈腿，还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京巴狗耳朵少饰毛而他认为北京犬却毛发厚重。他每次与人理论他这只狗归属哪一类时，总会争的面红耳赤，他之所以如此据理力争，就是为了保全这狗的纯洁性，以利于提高配种后的狗崽不被轻视。
经大家七嘴八舌这么一说，夏婆婆的怨气打消了许多，但她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别扭，这样一来，她和小白之间就不再像以前那样安静和简单了。
夏婆婆是空巢老人，去年年底老伴去世时，唯一的女儿从美国回来办完丧事后，想带她一块去美国，夏婆婆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去，女儿没有办法，便想着给母亲买条狗或是猫做个伴，经母亲同意后，女儿为她买了这条精致可爱的蝴蝶犬，没想到这小精灵不仅能陪伴母亲，逗她开心，还让她和母亲的越洋电话中，平添了许多情趣和笑声。而夏婆婆自从有了这条西施犬，从给它起名小白起，她便真的将它当作自己“闺女”了，她为它梳妆打扮，而小白带给她的远不只是欢笑，还有生活的美好和那抹它跃动时的艳丽色彩。
黏在小白后腿毛上的血，让夏婆婆觉得自己似乎该为小白考虑更多事了，比如它怀孕，比如它生产，比如小白的狗崽……她的心中不再只是怨艾了。
“我的小白哟，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吗？”夏婆婆一边叹息一边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小白身上。
范姐手里牵着她的棉花糖，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片刻后，她若有所思地从包里掏出了一张名片，有些嗫嚅地双手递给夏婆婆，“您要是遇到什么事，就打我电话吧。”
夏婆婆面露惊讶地看着她，需要这样吗？夏婆婆这样想，却没有伸手去接她递过来的名片。
见夏婆婆不接她的名片，范姐没有立时收回伸出的手。夏婆婆再次看她时，她的微笑让夏婆婆有了别样的温暖。多一份关爱不是更好吗！夏婆婆稍作迟疑后，便接过她的那张名片。
大家竟热烈地鼓起掌来。
三
范姐再见夏婆婆和小白已是一个月后了，小白的肚皮已经圆圆滚滚了，乳头也呈现出桃红色了，它就要临产了。范姐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狗粮和被褥递给了夏婆婆，这一次夏婆婆没有拒绝。
草坪上的狗狗还是那般欢乐，棉花糖很快便在狗群中找到了小白，它没有了往日的忘情和躁动，而是忠实地依偎在小白身旁，就像一对情侣独享阳光时那样，多情温馨而浪漫。方爹爹那条罗圈腿京巴狗，几次想闯进这浪漫的画面，几次被棉花糖拒绝了，方爹爹不可思议摇着头连连感叹道：“谁说只有人间才有真情。”
范姐手机在深夜响起，打碎了她的梦。她睡眼惺忪地看了看手机号码，见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便很不情愿地点了接听键，耳机里迅速传来了夏婆婆激动而焦急的声音，“我家小白，已经生了一个，但它肚子里好像还有一个，现在无论如何都生不下来了，你快救救我的小白吧。”夏婆婆几近哀求的口气，让范姐不敢耽搁，她迅速披衣下床。
“谁呀？么事？”范姐顾不上回答老公的问话，便急急摔门而去。
按照夏婆婆的指引，她开车很快就到了她家。此时小白正痛苦地呻吟着，范姐抱起小白对夏婆婆说，“一定是难产，我送它去宠物医院。”
宠物医院，就在小区门口，范姐急急的叫声，让宠物医生不敢有丝毫懈怠，很快一只鲜活的生命便脱胎而出。这一次，小白一共诞下两只雄性狗宝宝，绒绒的被毛洁白晶莹，那圈标志性的领圈毛清晰分明，体型和样子和棉花糖如出一辙。范姐在征得夏婆婆同意后，抱走了一只，另一只留给了她。
临近重阳节时，范姐再次接到了小孙的短信。小孙在短信中说，企划方案已经做好，已发至她邮箱了，让她收阅。
范姐从店里拿回的这些宣传资料，是她准备放在小区活动中心的，方案是小孙作的，简单温馨，就是通知各加盟店只要上了七十岁老人，凭身份证在重阳节这天一律免费提供美发理发。
范姐开车来到活动中心时，便有人打趣道：是来看“亲家“和“儿媳妇”“孙子”的吧。说的范姐脸都红了，待范姐说明来意后，有人又冲着夏婆婆嚷开了，看来我们是沾了你这“亲家”的光了。直说的夏婆婆和范姐都红了脸。
“很高兴为您们服务，小区门口就有我们加盟店，一点意思，请大家光临。”就在范姐说这话时，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后腿像被扯了一下，她回过头，原来是小白。她俯下身，小白便主动伸出了它的一双前爪，范姐握住它的前爪说道：“放心吧，你的孩子很好，找时间我带它们来这里，让你们一家子团圆。”
范姐走出活动中心时，看见小白早已守候在她车旁了，她回过头对夏婆婆说，“看来它是想它孩子了。”夏婆婆忙上前抱小白，但它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车子，眼睛里流露的全是期望和哀求，范姐的心有些软了，“要不让我带它去我们家住一两天吧。”夏婆婆摇了摇头，小白同样是她的心头肉，她不愿和它分离，哪怕只是暂时的。
待夏婆婆将小白抱进怀中，范姐打开车门，坐进车后，她迅速启动引擎，逃离似地将车开走了。她怕再次看见小白眼中的哀求。待车开出一段距离后，她慢慢减缓了速度，车窗后视镜里印着夏婆婆和小白的身影，那身影逐渐由清晰变得缩小和模糊起来，范姐不停眨动着眼睛，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却不料那身影更加模糊，她的眼睛湿润了，她不知道她眼眶什么时候有的泪？但她明白自己是因为动情才流泪的，自然流露的感情让她很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