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船
“我是踩着尸体上船的。”高秉涵说。
十多万人在金门的海滩上等船,来了两艘,每艘最多能装一万人。那一年他13岁,拄着一根棍子,瘸着腿站在人群里。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他离开山东老家逃难6个月了,他妈妈说在:“跟着人流走,要活下去。”
天亮的时候登陆艇靠岸,人像潮水一样往上涌,刚开始没有一个人能进去,全都卡在门口,“挤不进去就往下踩呀,就这么踩着人上满了。”
有些没挤上船的兵,拿着枪就对着船上的人打,机枪打过来,甲板上的人死了一大片,到处都是血。一枚炮弹落到船上,又死了一大群人。
他躲在船舱的厕所里,里面挤了七八个人,“站的地方动都不能动啊,就这样到台湾来了。”
这是1949年,最后一艘开往台湾的登陆艇。
别离
1948年,内战激烈,一个家庭就此破碎。高秉涵的父亲是学校校长,在地方冲突中被枪杀。姐姐失踪,后来才知道是去了延安。母亲担心儿子的安危,在他包袱里放了20块袁大头、一根父亲死亡时身上的绳索、一张初中新生入学证明,让他在父亲坟前磕了三个头后离开家,去投奔设在南京的流亡学校。
9月,石榴刚熟,外婆摘了一颗塞到他手里。他忍不住低头吃了一口。这一口的工夫,同学推他:“你妈喊你。”
他一扭头,车已经拐过弯,再也看不到他妈了。
77岁的高秉涵说:“我这辈子再也不吃石榴。”
活着
60多年前,南京的学校解散,学生们一哄而散。他无处可去,又不敢回家,就跟着人流走,走了6个省,1000多公里路。稻田里也全是人,汽车、骡马、伤兵、难民……军队扎营做饭时,他扯一片芭蕉叶,窝一点儿粥喝。前面排着两个士兵,刚盛上热粥,突然有人喊“共军来了”,第一个士兵慌忙转身,一缸热粥全泼在高秉涵腿上;第二个士兵磕在高秉涵身上,手里的粥又泼了上去。没人顾得上,他自己也只能跟着逃。
部队都走过去了,难民都走过去了。下着小雨,他一个人走,腿已经肿了,还爬满了蛆虫,没有鞋子,拿破布裹在脚上。雨越下越大,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他发现一个土地庙。他到里面摸摸,一踢,有人在睡觉,他往边上一躺就睡了。
第二天,天还不太亮,山老鼠在他身上跑。他醒了以后,看到山老鼠在吃躺在他旁边的人的耳朵,那是一个人的尸体。
他再往前走,遇到一个兵,背着个印有红十字的包。高山边是悬崖,弯弯的路上有水流,“他说小朋友过来,拉着我的腿就冲,把虫子冲掉,冲完以后,他就用纱布把我的腿包住。我仔细看他的帽子,上面有颗星星,他是共产党。”
我问他:“这一路上你想你妈吗?”
他说:“不想,只想活着。我活着,就是为了她。”
望乡
他跟着200多万人迁徙到了台湾,一个自给自足的农业小岛涌进这么多人,无法安置,没人顾得上他的死活。
他能够生存,是靠着他妈放在包袱里的初中新生录取证明。
那是一张棉纸,他递给我让我摸,稀软绵薄,居然没有破损。靠着这张纸,高秉涵在铁路局当小贩的时候,才有机会考上台湾“国防管理学院”的法律系,1963年毕业后被派往金门任审判员。
我问:“您刚到台湾,生活那么孤独,逢年过节怎么过?”
“大年初一早晨,天不亮我就一个人到山上去了,大声哭,对着淡水河口、对着大陆痛哭一场。我平常不掉泪,掉泪的是弱者,所以我不掉泪,我就大声叫。”
“叫什么?”
“叫娘,大声喊‘娘,娘,我想你’。”
他一直说普通话,只有说这句时,还是浓重的山东口音。
家书
1979年,高秉涵去国外开会,有大陆代表与会,他写了家信,想请他们转交却又不敢。日后,这封信还是委托同学,经由英国、美国,终于寄到——山东菏泽,西北35里路,小高庄,宋书玉(他母亲的名字)。信中写:“娘,这么几十年,我还有这个毅力,还要活着,就是为了最后能够活着见你一面。娘,你要等我活着回来。”
第二年5月12日,高秉涵收到来自故乡的第一封家书。他收到信的时候,妈妈已经去世一年了。弟弟说:“自从你离开家以后,我们家里几乎没有笑声。除夕晚上这一餐,妈妈几乎没吃过饭,都是泪流满面。”
妈妈去世后,她枕头底下有两件东西,一个是他幼年的小照片,一个是为他做的小棉袄。
当年给高秉涵做这件小棉袄时,母亲常哼唱一段旋律,高秉涵唱给我听:“冷风兮兮,冷雨凄凄,流浪的人儿需寒衣。”
“你怎么老记得这几句呢?”我问。
“我需要寒衣,我需要妈妈,寒衣就代表妈妈,是不是?冷雨、冷风代表大时代洪流的冲击,我需要温暖,需要妈妈。”
这位快80岁的老人说“妈妈”时,是娃娃才有的声调。
乡愁
没有了母亲,高秉涵能够寄托情感的只有故土。空盼了几十年后,他觉得永远也回不去了,就在台湾结婚生子。
20世纪80年代,一位已经移民阿根廷的菏泽老乡回乡探亲,路经台湾,带了一些家乡的泥土和小吃来,3千克的土,分给100多个菏泽老乡,只能一家一调羹。高秉涵怕小偷“不识货”把“宝贝”偷走,就把一半土拿塑料布包起来锁到保险箱里,另一半分七次冲水喝下。“水是从我嘴里面进去了,但是一刹那又从我眼里出来了,掉的泪何止七壶呀!”
28年了,在他家的冰箱里,还放着那包山东的芝麻糖和一包袋装的胡辣汤。他舍不得吃,孩子不愿意吃,都已经硬结成块了。
回家
1987年10月15日,台湾当局宣布开放台湾居民到大陆探亲。1991年5月,高秉涵回到故乡。家里的房子都不在了,亲人也都已经离开了村庄。他看到老树犹在,揪了一把树上的榆钱,只有口中这一点儿新鲜的苦涩滋味没变。这位13岁离家、如今年过花甲的老人,最终站在母亲的墓前,大哭一场。
他是同乡会会长,年纪最小。老友一个个逝去,死前都说“如果能够回到大陆,就把我的骨灰归乡”。从1992年开始,他把这些故人的骨灰从花莲公墓一个个接回。
骨灰有四五十坛,日渐无法安置,他就放在办公室里,放不下就带回家。家人有顾忌,他就把骨灰搬去地下室,母亲的遗物也放在那里。他放了张小床和书桌,住在那里,写字画画,陪着他们,有时候跟他们说说话。梦里见到,醒了,再闭上眼,想回到梦里去——那里有最亲的人。
皈依
送回大陆的骨灰,很多已经没有亲人接收。他找到村子里的大槐树或者玉米田,一边撒一边跟他们说话:“我把你交在这儿啦,落了土,你安心吧。”
边上,村里人说:“这老头神经兮兮的。”
我问:“这点儿念想就那么重要吗?”
“对我们来说,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因为我们流浪过,曾长夜痛哭过,所以我们的人生跟一般人感觉的不太一样。这也是心灵的一个皈依吧。”
他为长孙女取名佑萱,庇佑母亲之意;小孙女取名佑菏;如果将来还有孙女出生,想叫佑华。
他把母亲用过的蓝绿镶金的胸针、滴玉小耳环、用来捣蒜的小钵子,都装在小盒子里,留在身边。他用手轻轻触着胸针上面的青锈,怕蹭掉。
母亲穿过的湖蓝色绸衣一直挂在地下室的侧墙上,衣襟胸口处有当年留下的一粒斑点,他连洗都不舍得,怕丢掉一根丝。
他说:“我每天都到地下室用头顶顶我母亲那件衣服,这样等于在她怀里一样。我现在已经快80岁了,还是像小孩一样。”
很多事不用问值不值得,只用问:它对你来说,是不是犹如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