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封读者来信,让我又一次将史铁生从书架上请到我的面前,又一次随着他沉静却舒缓的笔调去体悟母亲与生命的本质。
这位读者说他读了我的一些文章,尤其是一些有关母亲的文章,心有感触,决定给我写这封信。他说文章让他想到了自己已离开人世8年的母亲。那年他初中刚毕业,突如其来的失母打击让他变得茫然无主。如今母亲已离开8年,他也大学毕业,24岁了,却还是茫然无措,觉得生活没有动力,找不到生活的意义……
整封信的大意如此。面对这样一份沉甸甸的信任,我的心也沉重起来。隔着一个个纠结着迷惘的汉字,我似乎看见了一张青春的脸,这张脸原本属于朝气蓬勃,如今却写着迷茫无措。我想复信,却不知从何说起,任何说教式的话语在此时都是苍白而多余,踟蹰之间,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史铁生。我想,只要他读懂了史铁生的文字,他一定会走出暂时的迷茫与困顿。于是,我对他说,先什么都不要想,去读读史铁生吧,读懂了史铁生,你就想“好好活”,活出个样儿来!
复信之后,夜已深沉,家人已睡下,我却没有睡意,从书架里抽出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这本书已读过多遍,不知为何,今夜还想再次随看他的文字,随着他两条深深的轮椅车辙去追问何谓“命运”、“生存”以及“母亲”。史铁生的人生,是受尽磨难的人生,正因为他数十年经历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他的文字以及思想,较之其他作家的文字更能走进人的内心。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这九个字放在史铁生身上,是那样令人心酸地契合。17岁中学未毕业就插队去了陕西一个极偏僻的小山村,一次在山沟里放牛突遇大雨,遍身被淋透后开始发高烧,后来双腿不能走路,运回北京后被诊断为“多发性硬化症”致使双腿永久高位瘫痪。20岁便开始了他轮椅上的人生。这还不是全部,病症的后遗症导致眼睛复视,脊髓功能的损害导致小便反流使肾功能受到严重损害,泌尿系统感染导致败血症。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经过及时治疗,眼睛得到恢复。
史铁生与各种痛苦的病痛周旋30多年。十多年前肾病加重,必须频繁地做肾透析才能维持生命,每个星期就需透析5次。只有中间不做透析的两天的上午可以做一点事。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停止写作。
这期间的痛苦不亲身经历的人无法体会,但史铁生仍然淡淡地笑对生活。有人可能会说他“坚强,有钢铁一般的意志”,可是,如果通读他的文字,会发现,真正让他直面身心的苦痛,让他将荆棘开成花朵的,是对母亲的那一份承诺:“和妹妹在一起,好好活……”。
在最生龙活虎最狂妄的20岁青春年华里,突然没了双腿成了一个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的“废人”,这几乎挑战了一个人的最高理智极限。史铁生也是。
他的脾气变得阴郁无比且暴怒无常,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他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任凭双手鲜血淋漓。这时候母亲就会悄悄躲出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听着动静,等恢复安静后,她悄悄地进来,眼睛红红地看着他。有时他又像发了疯似的离开家,到附近荒废的古园地坛去。母亲理解孩子,知道不该阻止他出去走走,但又怕孩子在那荒僻的大园子里做傻事。他在地坛待太久了,母亲就会悄悄地去找他,找他又不想让他发觉,看见他好好地在那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有时他呆的地方不太好找,视力不好的母亲,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
为了避免戳到孩子痛处,母亲连说话都小心翼翼,极力避免“跑”、“跳”、“踩”这些字眼。
他有时会突然狂暴地捶击自己,喊着:“我活着还有什么劲!”母亲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活,好好活……”,事实上,这个时候母亲的肝病已相当严重,常疼得整宿整宿睡不了觉,可她将儿子瞒得紧紧的。
那年北海的菊花开了,母亲用央求的口气说和他一起去看看菊花,他居然很难得地答应了。母亲高兴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然后就出去做准备去了。他怎么会想到,母亲这一出去就再也没回家。突然大口吐血的母亲被送进医院,昏迷前她留恋的不是自己仅仅49岁的人生,而是挂心自己的孩子:“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未成年的女儿……”。
每一个阅读这些文字的读者,无不泫然。这些苍凉的文字,流淌自作者的内心深处,没有经历过真正痛楚的人,写不出如此凝重的文字。这些方块文字组合成的句子有了一种鲜活的生命,汩汩淌着令人四顾茫然的泪。
母亲猝然离去之后,仿佛一记闷棍将史铁生敲醒——在他被命运击昏了头的时候,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人,其实孩子的不幸在母亲那里总是要加倍的,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母亲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20岁的儿子,可这事无法代替。看到孩子沉陷于无助的深渊,她要找到一个让孩子活下去的路,可是她找来找去也找不到,这种无助注定她是活得最辛苦的母亲——积郁于肝,才让她四十来岁便被肝病夺去生命。
被敲醒之后的史铁生,在又一个秋天里,由妹妹推去北海看菊花,淡雅高洁的菊花在秋风里开得泼泼洒洒,而他在人生的萧瑟秋风里为什么不能将生命之花也开得泼泼洒洒呢?他懂得了母亲临走前未说完的那半句话:他与妹妹俩人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
他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问朋友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作家朋友说“为了我的母亲。为了让她骄傲!”也许有人会说这位朋友的写作动机太低俗了吧,似乎与神圣的写作沾不上边儿,但朋友坦率地说,我那时就是想写出好文章来在报刊上发表,然后让母亲看着我的名字和文章印成铅字儿,让别人羡慕我的母亲。
这种坦率深深深打动了史铁生。然而,当史铁生的头一篇作品发表的时候,当他的头一篇作品获奖的时候,他多么希望他的母亲还活着,看到儿子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了一条小路,至少她不用再为儿子担心,欣慰他找到自己生存下去的道路和希望。他坐在安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要早早地召回母亲呢?也许是因为上帝看她心里太苦了,要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了。 母亲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无论时光如何流转,都会随着她孩子的文字,在无数读者心里愈加鲜明深刻。想来,这也是她稍感宽慰的。
夜已深,合上书本的时候,忽然想起已故诗人海子的母亲说过的话,海子母亲说:“海子上大学,参加工作,每次回来又回去,我每次送他都哭。”
可是这位瘦弱、苍老的母亲何曾想到,儿子去了之后,再也不回来了。
真该捉住海子,指着他的鼻子问问他:“你追求你高蹈的心灵,你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你面朝大海你春暖花开,谁都管不着,你也谁都可以不管,但你唯一不能不管的就是你的母亲!”
对,为了母亲——我忽然想到那封读者来信。所以,在准备休息之前,我打开邮箱,给那位读者又写了这样几行字:
你说找不到生活的意义,那好,就把这个当作你生活的意义吧——为了母亲,站直了,别趴下,活出个样儿来!让深爱你的母亲放心,让她为她的儿子骄傲、自豪!这就是你振作起来、努力起来的全部意义!